夜晚的涼風,在百尺高的陽台上帶起兩縷淡粉短髮,撥動無心睡眠者的衣袂,將獨屬於深閨少女的馨香撩向遠方。

  安潔莉娜似乎站了很久了。

  夜晚的涼意入骨,由於之前那一大段時間都被她用來想雜七雜八的心事,所以直至現在,這位瓦蒂斯城的公主大人才堪堪回過神來,意識到自身所穿衣物之單薄,瑟瑟發抖地捏起睡裙前襟,防止冷風猝不及防地襲入衣內。

  單單這樣的舉動收效甚微。她突然回想起來,離開那間有着白紗帳布大床的卧室之前,自己似乎忽略了書桌前椅背上所掛着的一套便捷襯衣。值得一提的是,連她身上這套睡裙都是在僕人的服侍下換上的。

  這就是目盲的不便利了。因為無法看見任何的實物,公主殿下必須具備超強的記憶能力與空間感——只有這樣,她才能在女僕不在身邊時,找尋到自己所需要的、隱藏在黑暗中的東西。

  需要安潔莉娜記住的零零碎碎的物件實在太多了,縱然憑她經過父親所聘請的導師的指導下、足以清楚辨析出整座瓦蒂斯城每座樓棟的腦瓜,偶爾的忘卻依舊難以避免。

  今夜難眠。這也是她為何會站在陽台上的原因。這種情況過去也曾發生過,並且不止一兩次,從很小時候就開始的。

  對於失明者而言,無邊無際的黑暗使人畏懼。尤其是那失去了人聲的夜晚,幾乎會讓她以為自己陷入了某個只剩下自己一人的世界中,甚至若有深邃的漩渦,在觸手可及的任意一處角落拉扯着自己。

  它便像是魔鬼,無時無刻不在對她耳語:來吧,黑暗就在你的身邊;我等着你的每一次失足、每一次崩潰,你的每一次退縮與逃脫都是我的食糧,你逃不出我的控制,十二年前如此、終生都將如此!

  幸好的是,躲在被窩中哭泣數次之後,仍為孩童的安潔莉娜即已適應了。弱小且手無寸鐵的女孩說服了自己,她決定不再退縮,而與黑暗為伴;兩者互不干涉,即使對方間或伸出滲人的爪牙,也不會再對她產生一絲半點的作用——如今的安潔莉娜能夠在黑暗中維持直行近百米而不動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在成長。痛苦的磨礪賜予了她遠超同齡人、甚或年長貴族的心智,即使某種意義上而言,公主殿下始終是關在鳥籠中的金絲雀。

  正如今次的夜晚來臨時,匿蹤已久的動搖又自她心頭浮現,蠶食着某條隱藏的狹小裂縫,使她久違地失眠了,學着曾經的自己,來到陽台上。起碼陽台上還可以聽到風聲與夜鳥鳴聲,給她微不足道的慰藉。

  也許該回去了。沒有得到一點該有的溫暖,看不到披撒在欄杆上的月光,或者今晚本就無星無月。她雖不困,但理智如是說。

  “艾恩……”默念出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那道身影的名字,安潔莉娜怔怔失神。

  雖然背影是模糊的,就像所有她遇到過的人那樣——沒有視覺,她只能通過觸覺嗅覺與周圍人士一兩句不經意脫口的描述來想象他的模樣——他身上的氣息很香,聞起來確實是個女孩,但毫無疑問,其言行舉止必像一名落落大方的騎士或貴族。

  但是,少女卻不能理解,為什麼今天早晨的約見會這般不告而終。

  斗篷的甩動聲與騎士默然離去時快步踩踏木板的腳步聲不絕於耳。她伸出手想要挽留,結果手上落了空,只有一縷柔和到不似男兒所具有的馬尾末梢劃過指尖,刺痛着她;她想出聲喊叫,卻最終發不出聲音,因為騎士已將她離開在另一個世界裡,隔絕。

  這個黑暗的世界。

  實際上在月汐實驗失敗下樓之前,少女懷裡的手帕已經被濡濕一角,使她的眼角回歸乾燥。

  然而粗糙的偽裝不能掩飾伊人不在的事實。哪怕早在聽說唐額尼斯集市起火的情報的五分鐘之前、公主殿下便已被她的近侍們以“總督閣下即將返回”為由帶離該處,一想到那位神秘的騎士依然留在那裡,安潔莉娜不無擔憂。

  回歸城主堡的馬車上,粉發少女強烈要求返回集市,遺憾的是,都被她最信任的那名近衛回絕了。

  “如果是殿下擔心火災蔓延與平民傷亡的話,瓦蒂斯完備的城衛系統會妥善處理好該事,並使損失減輕到最低。”貝弗·薩摩卡騎士如是說,使她歸於冷靜,啞口無言。

  仔細想想,也許事情的發展並不會如想象中的那般糟糕。艾恩會使用魔法。她親眼見到過的,那天晚上,就是他使用了某種從未見過的魔法,將自己的病痛減緩。

  有這樣超乎常人的能力,他一定能躲避火焰的侵襲。安潔莉娜為終於找到了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而慶幸,她的心情舒服了許多,即便明知這只是毫無現實依據的猜想。

  她所能做的只有祈禱。在這黑暗中為他祈禱。

  ……

  “咚咚咚。”輕敲聲。

  “咚咚咚、咚咚咚。”

  三陣敲門聲后,木門嘎吱着打開了。但並不是從外部。

  “您醒來了,安潔莉娜殿下?”驚訝之餘,手持一截墊布火燭的敲門女僕,大略將門縫內眯着眼睛的粉發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對方所穿的棉質睡裙上,疑問。

  “嗯。”

  輕輕應了一聲,從陽台上返回並且剛在天鵝絨床上仰躺片刻的安潔莉娜,此時就像個方才睡醒的沒事人般,故作倦怠地揉揉眼角,“很晚了,有什麼事嗎?”

  “是總督大人回來了,”因為彎腰躬身姿態而恰巧錯過了公主殿下瞳間劃過的一瞬緊張,布衣束髮的女僕畢恭畢敬道,“蘭蘿大人要求在下前來帶您過去,說是有些私事。不過如果公主殿下已經入睡的話……屬下可以憑此為由,回稟總管夫人。”

  “不必了。”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好不容易平靜下呼吸來的安潔莉娜,重新睜開的靛藍雙瞳即使黯淡無光,也依舊顯得憂慮。

  但沉默之後,她還是把門縫拉大了些,如此回答道: “進來吧,侍我更衣。” 

  “好的,安潔莉娜殿下。”

  她的女僕永遠是這樣馴順。

  ……

  兩列銀座吊燈在牆壁上排開,照出一條長長的走廊,由石磚蓋上一層淡漆鋪就,抬頭便可看見上方的灰質拱形穹頂,無限延伸入前方或後方的黑暗中。

  與無數扇緊緊閉合的漆黑門扉擦肩而過,她們緩緩行進。燭火搖曳,將兩道孑然行進的身影拉得很長,也透過了臉側粉發的阻擋、映於少女蒼白的面龐及漂亮的雙眸上。

  在安潔莉娜的記憶里,夜晚的城主堡內部總是很安靜。被閉鎖了整整十二年的金絲雀,深悉這裡沒有任何危險,同樣地、幾乎不存在樂趣——與世隔絕的盲眼少女,由於其父親下達過的某些命令,無法通過城堡中的每一扇門,理由是“為了女兒的安全考慮”。這樣一來,導致城堡的絕大多數地方,在她的腦海中,依舊處於陰暗的迷霧狀態。

  走在廊堂上,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那些閉鎖着的、她手上沒有鑰匙而無法打開的門框,安潔莉娜莫名地產生了寒意。

  這裡面有什麼?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了自己很小很小、尚未失明的時候,父親給自己講過的幾則鬼故事,關於藏在陰影中的惡魔與巫婆,他們總喜歡捉去不聽話的小孩子。

  現在想來,那些簡直是荒誕不經的笑話。但她很想再回到那種時光。那時候的父親是相當和藹的,哪怕每天晨間都會被繁雜的政事所擾,一到晚上,他總能按時地來到女兒的身邊,以慈祥的目光看着她,替她講述稀奇古怪、又似乎不適合哄孩子睡覺的那類故事——只因父親大人自以為這些就是所謂的睡前故事。

  他的辦法始終很笨拙。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格曉夫也在嘗試着同時盡到父親與母親兩者的職責,儘管十分困難。

  當然,安潔莉娜現在知道了。留下她這一條小生命后,她的母親、那連名字都不曾從父親口中出現過的年輕女人,竟因難產而死。

  那段朦朧時光也許成為了粉發少女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她的父親對她是這樣的呵護。只惜,分水嶺的五歲過後,一切都變得天翻地覆。

  格曉夫的性格變得苛刻淡漠,不復往昔的一名父親的身份,而是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總督大人;他對女兒的要求,嚴苛得甚於對待他的屬下。

  他似乎是想要把她訓練成一名真正的貴族,比起明眼人也絲毫不遜色半分的淑女,並且不管這一目標是否現實。

  作為對父親某種程度上的理解,安潔莉娜選擇了不反抗。因為她是盲眼人,因為她是瓦蒂斯總督的女兒,因為她生來便註定失去了得到那些常人所擁有的平凡的機會,更因為……即便方式發生了轉變,她相信父親其實依然是愛着自己的。

一定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