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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蒂斯城外,近郊區域。]

  眼皮沒來由地一跳,騎着老褐馬的魯門忽然拉緊了手頭韁繩,調轉馬頭向後側瞥去。

  此刻,被夜幕所完全籠罩的羊腸小道上瀰漫著些許霧氣,兩列枯敗無葉的柏樹間看不見一道人影。但比先前好些,不至於連盡頭的那座剛剛經過的小鎮邊緣的幾棟屋頂都被消匿無形——它們在白霧內顯得相當隱秘。

  午夜早已過去,中年的退伍軍官卻精神抖擻,半灰眉頭豎起,棕瞳倒映出一輛由打扮精緻的銀甲騎士所駕馭的馬車。輪軸碾壓着荒廢已久的小路碎石,它行進得極慢,且極安靜,表面看來像沒有一絲生氣。

  事情起因,得說回到大前天午後至夜晚時分的那次退役聚會。

  曾身為弗朗克皇家第四騎兵團上尉的魯門,在談天說地的大笑中,竟被過往的那些戰友與下屬當成了集中灌酒的目標。何嘗想到如今酒力遠不勝當年的他,與舊戰友互相攙扶着回到街頭某家旅店內之後,便由於宿醉、昏昏沉沉躺在木板床上不省人事;即便中途偶爾醒來,也只落得個嘔吐不止的下場,終又捂着抽搐的腹部暈倒下去了。

  退伍軍人直到兩個小時前才醒來,吃力地抬眼看了看窗外,發覺明月已隱至深夜的霧靄后。

  儘管對當時戰友在將他扶上床的同時忘了脫去自己身上的鎧甲,導致現今渾身肌肉被堅固之物磕得酸痛難耐,魯門最終還是冒着讓行動時、全身發出脆響的骨骼盡數散架的風險,摸黑找到了繫於后廄廊柱處的老馬。隨中年人馳騁沙場整整十二年的母馬尤其聽話,它不為眼前濃厚的迷霧所震懾,只無聲無息地載着主人上了昏無油燈的大道。

  不過,途經城門時有一段小插曲:翻下馬來的騎兵上尉來到城牆邊角的那件哨所前,猛敲木門驚出一位睡眼朦朧的提燈守門兵。對方粗略地掃視了眼中年人身上的一套破舊鎧甲,神情迅速由恍惚轉為氣惱和輕蔑。

  他問道:“你有什麼事,雇傭兵。”

  “出城。”魯門平靜答。

  “你是在開玩笑嗎,外鄉人!”鐵盔下,一雙鼠眼好笑地彎着,藉助踩着鋼靴的優勢睥睨起老人來,“現在已經幾點了?當初開放入城時,城門后的布告欄上應該貼得清清楚楚,瓦蒂斯夏秋季城門開放的時間是凌晨六點至傍晚七點;並且從今天開始往後推的一個月,每日的閉城時間延長前推至五點半。拜託,就算是老瞎子也會長點眼睛。”

  注視着對方、尤其是守門兵虛按在腰間錢袋前的手掌,猶豫片刻后,像極雇傭兵的中年人返身至老馬處,從它背側解開一隻結,取下布袋。

  質地粗糙的小袋被交付至自然而然攤開的掌上,叮噹作響。迅速打開檢數一番,士兵眼睛一亮,順手藏入鎧甲內側;然而他卻重重地哼了一聲,“就這點東西?當我是傻子嗎!”

  “……你太貪心了,下士,”老人的眼神變得愈發不善,“別以為我不知道,一枚銀幣加二十七枚銅幣,足抵得上你一周的酬勞。”

  “那又如何?決定現在開門與否的是我。既然你有求於人,何不再多拿出點慷慨誠意來!”

  魯門沉聲不語。直到守門兵即將帶着奸詐的笑容,轉身離去之時,他突然從褲袋內掏出了一塊勳章,繫於胸前。

  “這樣,就有足夠多的誠意了吧?”佩戴着因為常年擦拭油潤而嶄新如初造的弗朗克騎軍上尉勳章,中年人面色不善,肅眉厲目地瞥着呆若木雞的守城下士,“先說一句,我很久以前便已熟識本屆的瓦蒂斯總督,並且還是在他尚未就任的那些年裡;只要我一句話,就可以將某些見不得光的小秘密述諸上報,讓你在三天之內丟掉飯碗。”

  他心知這回該輪到誰來輕蔑了。於是老上尉揚起下巴,目光落在守門兵背後由鐵柵與木板雙層封鎖的高大城門,嗓音陰沉道,“幫忙開門。另外別忘了,把錢袋還給我這位貧窮的老傢伙……喔!方便起見,請再倒貼我三枚銅幣作為封口費。瓦蒂斯城的年輕人,現在你看看,這才叫作慷慨大方。”

  ……

  玩笑話到此為止。

  理論上,魯門出城時已是凌晨一時。而對瓦蒂斯有一定認知程度的中年人,為了儘快趁夜趕回東部遠郊的帕明衛鎮,直接抄取記憶里的某條近道騎行。

  新曆1286—1413的弗鐸百年戰爭期間,由於海岸線狹長、交通便利的緣故,作為港口要塞的瓦蒂斯,上接河流下通海洋,是停泊船隻及裝卸物資的最佳之地,兵家必爭。或許常人有所不知,這早在瓦蒂斯城建立之初便被廢棄的古徑,其實是條曾被當作鐸易皇國輸送後備軍需物資的要道。

  當初耗費百萬民兵修建的成果,誰能料到五百年後的至今竟破滅如此。除了幾棵敗壞的柏樹野叢,沿途幾座因為土壤與水源不佳之緣故而遺棄的古老村莊,帆布片盡被腐蝕只剩一架子蜘蛛網的、一動不動的參天風車之外,再無它物。

  若非當初為執行任務、避人耳目的需要,摔領麾下潛行入瓦蒂斯城的正是經由此路,他今日也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實在荒僻——尤其令人怪異的是,估算下來凌晨二點的時間,半道上居然還有這輛馬車跟他擦肩而過,駕車人低頭漠然,廂內全黑無燈;該時,魯門沒有聽到任何的呼吸聲。

  老上尉不信邪鬼,所以拉馬靠邊的他打算就此回頭望個仔細。

  只惜路轉行遷,車廂一擺擋住了前頭駛者的影子。轉眼間,中年人只得帶着無奈困惑的眼神,遙遙目送它入霧,再無蹤跡。

  ……

  “軲轆軲轆。”車輪不止,以恆定不變的速度徐徐行進,不為霧氣所礙,不因夜晚而息。

  被銀制鎧甲盡裹的騎士,默默地牽着韁繩。他坐得很穩,頭部平置,即使手頭一動不動,也能使那兩匹頗為訓順、以至於一聲不吭的黑馬邁步行進,蹄聲機械。

  迷霧重重,有人在車廂沙啞低語。

“剛才是誰。”

  遲疑,雙唇翕動,騎士答,“……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

  “會否對接下來的行動造成影響?”

  “不。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們。”

  “很好!繼續行進,莎。”廂內發出了難聽的笑聲,那人說,“別忘記,一旦被無關緊要者發覺真相,即格殺勿論。”

  “明白……我的主人。”

  語聲落下,沉默蔓延,沿凄涼小徑移動的馬車也顯得毫無生氣。

  鷹,在廂頂四面被染成血紅的旗幟上奄奄一息。

  直到某個瞬間,一道驚雷從上空響起,震落了騎士眼瞼前的黑色髮絲,使之盡數垂及纖肩;一束被陰雲與寒冷濕氣壓抑已久的閃電劈開層霾,斬落道路側畔荒廢村莊的十字尖塔,讓這副失卻陰影庇護的蒼白無血的少女面頰,於黑暗與光明的夾縫間原形畢露。

  這位在一天之前觸碰死亡的黑髮劍士,曾名莎蓮娜,曾身為瓦蒂斯總督格曉夫的近侍長——然而那段經歷已成為過去。

  嘴角的血絲,發紫的雙唇藏匿起尖銳的獠牙,臉色灰白;如今被稱為“莎”的她,黑色瞳孔茫然若失,跨馬聽命,空洞的視線中殘餘着某種對於生存的執念與理智,但它奄奄一息,隨着時間的流逝終將完全消失。

  ……

  誰來救我。

  不論誰來……讓我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