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們和岬成為朋友前的故事。

一無是處,被逐出家族的男人,以及家道沒落,被當作商品的女人,在雙方家族的強迫下,走到了一起。

男人的眼裡從始至終只有酒精與賭博,家族每月寄給他的生活費,都會在一天內敗光。女人是他輸完錢財后的洩慾工具以及另一條財路來源。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年。

在一場意外,或者說是神明的惡作劇下,女人懷孕了,被發現時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隨後,便有了岬。

岬誕生的那天,母親死於難產,父親在賭場里做着發財夢。

岬的母親死後,家中的錢完全不夠男人揮霍,嗜賭成性的他走上了高利貸這條路,事情鬧大后被家族發現了,替他還了一屁股債后不再供給生活費。

岬第一次走出了那被空酒瓶與煙蒂包圍的屋子。她被迫出門乞討,如果沒有達到父親預期的目標,回家還得遭受一頓毒打。在這之前,母親留下的書本,是她唯一的心靈寄託以及了解外界的途徑。儘管有許多看不懂的地方,但憑藉孩童特有想象,她總能編織出許多有趣的故事。

可惜,那獨特的伊甸園在現實社會的冷漠,與暴力下毀於一旦。

我們認識岬,也是那個時候。

媽媽是個愛管閑事的人,爸爸是個用肌肉思考的笨蛋,兩人因青春期的衝動墜入愛河,直至結婚後都是一對笨蛋情侶;小町的媽媽是個溫柔賢惠的美麗女子,爸爸則是知名律師,在業界也小有名氣。據說這毫無相同點的兩對夫妻在大學時就是稱兄道弟的朋友。

和岬成為鄰居后,媽媽多次邀請她來我們家吃飯,但都被拒絕了。小町的媽媽注意到了她身上的傷疤與淤青。

爸爸氣勢洶洶地準備上門理論,小町爸爸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按照他的話來講,每家的教育方式不同,我們無權插手。

之後,我們在街上碰到了穿着破爛衣服乞討的岬。

爸爸直接衝上門將那個男人揍了一頓,連鼻樑骨都打斷了。這次小町的爸爸沒有阻攔,並且,在他的幫助下,我們得到了岬的撫養權。

大約過了兩三年,她的生父失蹤了,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正被人催着還債。

「與其說是我找到的線索...不如說岬留下的死亡訊息更貼切吧。」

冷空氣撞進高溫的溫泉水,溫熱的水蒸氣劃過臉龐。小町靠在邊緣的石頭上,抬頭仰望着天空。靈魂頂着一個毛巾,愜意地在水裡游泳。不知為什麼,連莫妮卡都拉不住它,明明都跟它說了女性湯浴在隔壁。

「死亡訊息?」

「沒錯,你有收到過她的遺物嗎?」

「遺物?」

「我收到了...十年前那個晚上,她把她的日記交給了我...裡面寫着有關她過去的一切。然後,那本日記的最後一頁,夾着那個男人的照片和一串電話號碼。」

「等等,也就是說你對那個人也一無所知?」

他點點頭,拿起煮熟的雞蛋,吃了起來。

「那你怎麼知道他跟蹤岬?」

「......岬的日記...記載了她執行委託的部分過程。」

“今天碰到了一個很奇怪的人,他自稱是調度員,只要我幫他完成委託就能實現我的願望。當我是小孩子好騙嗎?我沒有理他。”

“那個人跟到了家裡,媽媽和爸爸就像沒有看到他一樣。他說自己是不會被普通人看見的,大家都認為我生病了,為什麼除了你以外沒人肯相信我呢?”

“那個人消失了一段時間后帶着一個白色的氣球再次找上了我,「這樣你就能相信了吧?」他跟我說,那就是靈魂。”

“我決定相信他,因為我有着一個不得不完成的願望......只要這樣,你就能一直看着我了吧?”

這滿滿的病嬌感是怎麼回事...岬就那麼喜歡小町嗎?

「之後的全被撕掉了...留下的只有最後幾頁。那上面的內容...你和她到時自己看吧。」

「聽起來不是什麼樂觀的內容呢。」

「嗯...日記就在我的包里,最後幾頁已經連筆跡都不正常了,我想,這大概才是岬真正的遺書吧。」

「你怎麼想?」我敲了敲木製的柵欄,對面是莫妮卡所在的溫泉。

「得等看到日記才能下結論。」

沖繩的計劃完全報廢后,我們找到了酒店的付費溫泉服務。寬闊的環境飄着朦朧蒸汽,籠罩周遭的竹藤,與自然融為一體。在視野的欺騙下,夜空顯得觸手可及。

小町帶來的泳裝和服裝全都送給了莫妮卡,沒能看到她穿上實在可惜,但能和她隔着柵欄在溫泉中聊天也算不錯。

提出這個計劃時,她還很強硬地推辭了一番,說什麼不能忘了調度員的本職,不能在放鬆了。直到我跟他說溫泉有治療感冒的功效時才扭扭捏捏的答應。

「明天就拜託你了。」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感情。那是和我一樣的,無法幫助朋友的痛苦,以及在天才面前連存在價值被否定的無力。

「誒?」天才隨性的一個舉動,哪怕只是好心的幫助都有可能否定別人長時間的努力。由其滋養的負面情緒會不斷壯大到一種無法抑制的地步。

「這本來就是你的任務吧?要好好表現哦。」小町並沒有這方面的自覺,只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他人,卻忽視了方法與程度。這是我在莫妮卡到來之後才發現的,他最大的缺點。

「嗯!」身為友人的我理應有着義務幫他彌補才對。但是,我不敢。

我一直逃避着他,時至今日,我仍不敢正面批評他的任何一點。我所能給你的,只有這種微不足道的安慰。

溫泉出來后,小町如約將日記拿給了我們。從盒子中拿出的泛黃的紙張上寫着小町所述相同的內容,筆跡也完全出自於岬。

只不過從最後幾頁開始就如小町說的一樣,筆跡已經開始混亂,格式比起日記...更像是塗鴉。凌亂着寫滿整張紙的黑色字體,透露出不安的氣息。

“不要過來。”

“不要過來,求求你了,就這樣回去。”

“我已經知道錯了,不要再過來了,你的條件我都答應,不要來找我了。”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跟着我,難道你還不滿意嗎。”

“誰能...救救我......把他從這裡......”

“再這樣下去的話我......”

她在最後幾天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是什麼?」莫妮卡指着最後的那幾張紙上的黃色顆粒,摸上去有一種類似沙子的觸感。

「大概是盒子上剝落的木屑吧?」

她用指尖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下。

「哦...?這樣啊,確實有股霉味。」

又看了兩眼日記,莫妮卡回到了自己房間,她說要為明天的事做好準備。

「......你認為什麼才是真正的善呢」莫妮卡離開后,小町對正在床上看電視的我問道。

「我怎麼懂這麼嚴肅的問題?」

他撫着那本《悲慘世界》外皮,神情有些複雜。「披着市長外皮的冉阿讓依然是罪犯,明明他愛着人民,愛着上帝,愛着這個世界。」

「為什麼所有人都咬着他的過去不放呢?」

「作者只是想反映時代的錯誤性罷了,你想太多了。」

他抬頭,毫無防備的表情上帶着令人心碎的悲哀。我看着那略顯虛無的眼神,內心不禁糾結起來,耳邊響起了黎明時聽到的低語。

“這樣的時間...還能持續多久呢?”

「真正的善意也好,一文不值的虛假的善意也罷,都是值得被尊敬的存在,也都有着理應被批評的不足。」

「你應該記得書中那對經營旅館夫妻吧?」

小町機械地點了點頭。

「女老闆在迫害珂賽特的同時卻為自己的女兒準備了華美的衣服,讓她們擁有一個公主般童年,這也是一種母愛的體現。儘管與芳汀那純真質樸的“愛”相比,是如此扭曲黑暗。但無論如何,愛終究是愛,我們無法否定她為女兒的付出。“善”也應當與之相同。」

沒錯,就像我無法否定小町為我做的一切一樣。那潔白到近乎刺眼,一旦沒有把握分寸就足以閃瞎雙眼的善意。

「對了,你之前說冉阿讓愛着世界。我並不認同。他所愛的,只有主教和珂賽特而已。活在主教身影中的他,是得不到救贖的。」

「書中他的人生有着兩次轉折,第一次便是被主教感化,重新做人後定下了埋名與立德的人生目標。第二次則是去拯救那個因長相相仿而被誣陷的商馬弟。」

「那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人生目標上起了衝突。說實話...我並不滿意他的決定,棄置處在水深火熱中的民眾不顧而去拯救那個罪犯,這無疑是錯誤的。假設他真的熱愛民眾,熱愛上帝的話,就應該以大局為重。他之所以會以那種猶豫不決的姿態走上法庭,並不是因為相信上帝的眼睛始終看着他,而是相信主教的眼睛始終看着他。這樣的他,是得不到救贖的。」

「是嗎?連你都這麼說的話......」

「話雖如此...不論大小,對着這種毫無私心的善意吹毛求疵,才是愚昧無知的誹謗。拯救千人會被世人歌頌,那拯救一人就不值得被人尊近嗎?冉阿讓雖然被主教的影子所束縛,追尋過去的亡魂,但在其內心深處,一定有着屬於自己的善意吧。法庭上的證詞,便是他對自己的第一次救贖。你所問的...三人的結局......只有他我是能確定的。」

「在長大成人的珂賽特離開后,他會墮落...純潔的翅膀被污泥覆蓋,遮蔽心靈的天空,迷失前進的道路。但他不會放棄前行,直到找到那被凍結在風雪中的,屬於他自己的善意。我想...那就是他的救贖。」

「......即使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換來的可是靈魂的重生啊。」

小町睜大了眼睛,嘴角緩緩上揚。他的眼瞳中,嘴唇上,如同向日葵般的笑意慢慢擴散着。

「在一切結束前能再次見到這樣的你真是太好了。」

但為什麼,那份笑容會是如此凄美的存在?彷彿傍晚之時的向日葵,不知所措的尋找着太陽的身影,最終,只能在殘陽的遺迹下默默低頭。

「......小町?」

「呀,我果然還是不如你啊。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可要多看點書哦。從你的眼中,一定能看出比我更加美好的世界的。」

「噗...我在說什麼呢。」他笑着搖了搖

「搞得跟交代遺囑一樣。」

「對了,你知道嗎?岬...她整個人就是一個謊言,陰暗齷齪。但是這樣的人卻有着唯一一個優點,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啦......」

「她的愛情,比山還要高,比海還要深,比任何人都要充實且堅毅,是坦率閃爍美好光芒、一心一意的東西。」

那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自豪的神態,像是

炫耀一般,迫不及待地將話語一吐而出。

他其實是個很脆弱敏感的孩子。

腦中有着數不盡的書籍,大量知識,但如果沒有你的話,那不過是一座不堪一擊的泥土壁壘。

你讓他的世界變得溫柔,在那如墨一般毫無意義的世界綴以繁花,驅散了他內心的陰霾。

為什麼一直沒有明白呢?對他而言,沒有你的世界,只剩下冰冷和黑暗。

我一直獨佔着你,自私地利用着你的慾望。要是我能早點覺察的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吧?

現在我所能做的,唯有祈願。

好在我一開始就相信神明的存在,他們一定會回應我的期待吧?

你與他的約定,被你視如瑰寶一般珍藏起來。十年之後,你還能記得這份約定嗎?

假若可以的話,那想必他也能夠得到救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