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知還離開后的鼴鼠鎮依舊安全。多虧了鼴鼠鎮的天空上,飄浮着的一個身影。

儘管沒有倦知還巡邏的第六天,曾經發生三起搶劫案,但天上驟然墜落雷電,剛剛開槍的搶匪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劈成焦炭。散發著灰煙和詭異烤肉味道的漆黑屍體,在潔白的雪上格外顯眼。

第七天又有人不信邪。一夥匪盜騎馬闖入鼴鼠鎮,一邊放槍一邊沖向銀行。但剛到了銀行的台階下,還未翻身下馬,天上的人影就手持雷電長矛,輕輕一擲,地上掀起雷暴,十餘名搶匪瞬間灰飛煙滅,被疾風吹散,連渣都沒剩下一點。

如此反覆幾次,儘管小偷小摸的事似乎不會挨雷劈,但有新任治安官尤拉的巡邏抓捕,鼴鼠鎮仍舊風平浪靜,再無人敢興風作浪。

離地千尺的空中。

周身寒風冷冽,卻對愛麗絲產生不了絲毫影響。她像只小貓一樣,窩在一張墊了天鵝絨軟墊的扶手長椅中,與她一同漂浮在空中的還有一整套的茶具,一臂之遠的地方就有靜靜燃燒的一團火,包裹着茶壺,彷彿有無形的傭人在身邊服侍,為她沏好一杯又一杯的紅茶。

白霧剛剛離開杯口,就被西風吹散。杯中的茶水卻無絲毫降溫。

輕輕抿了一口,愛麗絲將茶杯放開,用魔法讓它懸浮在一邊。繼續看着手中的書冊。

押送了教廷的騎士們,回到鼴鼠鎮的那天她就在看這本書。儘管第一天就看完了全部的內容,但直到今天她仍在翻看,視線停留在第一頁和一封信上。

倦知還的信放在書上,書的前言有一首詩。

“第二紀元六百七十七年,我在故鄉看一位名叫楚丘雪的少女舞劍。那時我十五歲,從未見過如此威勢無匹,壯美絕倫的劍舞,流暢飄逸而且節奏明朗,超群出眾,當代第一。我因此心中意動,創造出‘七式驚塵’。其中‘雪之塵’就取自她的名字。

“楚丘雪的劍舞,是我認為‘雪之塵’以下最強大的魔法。單純以劍術而論,她勝我十倍百倍,我一生都只能遙望追逐她的背影。當初送你的那柄精靈遺物的長劍,也是她曾經的佩劍。

“愛麗絲,你是我在塔納托斯大陸所知道的,最天才的魔法師。我相信,你能從楚丘雪的劍術魔法中,得到比我更深刻的感悟。”

愛麗絲的指尖順着文字一點點下滑。

之後的文字變得隱忍,而又激烈。

“愛麗絲小姐,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以及無理的請求,但索拉下落不明,我實在擔心她的安全,必須要離開鼴鼠鎮一段時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非常厲害的天才魔法師,我請求你帶我照顧好安秋,尤拉和那些孩子們。安秋和尤拉都是學習認真的好孩子,可以代我上課,請你幫幫尤拉維護鼴鼠鎮的治安,好嗎?尤拉還是第一次承擔這樣的工作,也是更加融入鼴鼠鎮的機會。我會儘快回來,不在的時候,請你多幫幫尤拉了。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勉強。我也想不出要如何來報答你。金錢你是看不上的,而我在送給你佩劍之後,如今一無所有。只有貧窮的靈魂,絕望的日落,破敗故鄉的月亮。我什麼也給不了你,只有一個久久地望着過去的人的悲哀。

“我想了想,我曾經看到的那場劍舞,或許是我能送給你、最後能被你看得上的禮物了。”

希望你能喜歡。

信上的內容到此結束。

愛麗絲的手指離開信紙。另一隻手習慣性地按在了身邊那柄古樸的長劍上,輕輕摩挲冰涼的劍柄。

即便是遠離地面的千尺空中,她也沉默不語,只是安靜地在心裡想事。不管是傷心還是難過,或是此時的悲喜交加,都不會表現給別人。

她看向這本書的第一頁,倦知還留下的前言。

“六百七十七年,有吳國詩聖在道德宗山門觀賞楚丘淚彈刀作歌,楚丘雪舞劍,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一時詩興大發,豪情激蕩,作詩《觀楚丘氏女舞劍器行》。詩曰:‘今有佳人楚丘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當時的人們嘆為觀止,稱讚劍舞與詩文為‘雙絕’。

“時間過去不久,那場劍舞的樣子我還依稀記得。但我能力有限,此生不能夠觸碰到楚丘雪的境界。好在楚丘雪將她的劍舞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因此能夠記錄下來,希望讀者能重現這段無雙的劍術魔法。”

說什麼重現……為什麼,你眷戀着別的女孩?你那麼喜歡她,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故鄉到塔納托斯大陸?你為什麼要遇見我?

摩挲劍柄的手忽然緊握,愛麗絲心中五味雜陳。

她知道倦知還是如何珍愛這柄佩劍。他來到塔納托斯大陸時曾力竭墜海,被帕莉.伊芙琳救上海岸,失去意識的倦知還緊抱着這柄佩劍,無論帕莉用上什麼手段也不能讓他放開。

後來,作為報答,倦知還將佩刀送給帕莉。而這柄佩劍,則是為了安慰當時受盡家庭和匪盜的羞辱,不停尋死的愛麗絲,倦知還將它作為禮物,留在了愛麗斯身邊。

有了這把劍,愛麗絲擊敗了家族派來的追兵,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擺脫過去的陰影。

但直到很久之後,她才發現,倦知還每次看到自己腰間的佩劍,即便笑容不改,眼底總是會浮現抹不掉的痛苦和落寞。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楚丘雪”的女孩。

愛麗絲默然想:當時的倦知還,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將這把劍送給了自己?那時候倦知還還是少年,就是信中記載的年紀。那個女孩到底是什麼模樣,以至於讓他到現在都念念不忘?而倦知還又是在見到那位少女舞劍之後,遭遇了什麼,以至於遠渡重洋,帶着她的佩劍遠走他鄉?

愛麗絲感覺很難過。為了倦知還的痛苦而難過,也為了自己與他相處多年,仍無法了解他的痛苦而感到難過。

你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呢?我只是你的朋友而已,永遠也不能靠近真實的你嗎?

如果不是倦知還在信中請求她照顧孩子們,愛麗絲在回到鼴鼠鎮的第一天,就要追着去找倦知還的下落。雖然和索拉只有一面之緣,但愛麗絲清楚的知道那個胸部豐滿得讓最虔誠的教徒都心神搖曳的女人,對自己是怎樣一個威脅。只差一點,她就要去追倦知還,直到她看過倦知還留下的信。

愛麗絲終於明白,自己的對手不是索拉與帕莉這樣與倦知還親近的人,也不是什麼大胸部。而是一個遠在萬里之外,自己從未見過,更無從下手的虛幻影像。

楚丘雪。

倦知還沒有一字提及情愛,但字裡行間,都是對楚丘雪的懷念。她讀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不是自己的名字,越讀越是難過。

難過間,她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於是拔劍出鞘。

愛麗絲向著遠處看了一眼。

在小鎮外,有一夥騎馬的慣盜簇擁着一位魔法師正朝小鎮襲來。人在數里之外,魔咒已開始吟唱。感應中是火元素的大範圍魔法,預計在到達農場時吟唱完畢,噴射出火焰的風暴,將大半個小鎮吞噬,數千度的高溫會讓一切灰飛煙滅。

如今鼴鼠鎮商賈匯聚,人口眾多,讓那個魔法師吟唱完這冗長的魔咒,這場大火將會釀成駭人聽聞的慘劇。

愛麗絲的手指在劍刃上輕輕抹過,輕聲吟唱:

“往來聖賢,黎冥神耀。師我誅鬼,與我神方。上呼神庭,下懾不祥。”

手指在劍刃上每抹過一寸,冷冽的劍光便愈發收斂。從明鏡一般映照天地的劍身,漸漸晦暗不清,最後竟成如夜色般漆黑,又像是不見底端的深邃寒潭,幽幽噬人。

回想書頁間畫上的圖樣,以及翻開書後那個酷似倦知還的一指長的人形比劃的樣子,愛麗絲直起身,輕輕握劍一揮,四周的風一時停歇,剛剛墜落的雪花凝在半空,似乎都在屏息凝視。

正在吟唱咒語的魔法師,忽然感到天地間的魔法元素不尋常地震動起來,向著空中瘋狂地匯聚。

他抬頭看去,眼睛上用以看清遠處的魔法眼鏡一下捕捉到了半空中的身影,一位容貌絕美的少女盛裝浮空,面容清冷,手持黑色長劍,舉手投足間點着奇妙的韻律,攝人心魄。

魔法師一下忘了吟唱魔咒,甚至忘了呼吸。

忽然,他發覺少女向自己看了一眼,本來的目的登時拋到九霄雲外,痴痴地看着天上如神使一般高貴美麗的少女。

身邊的同伴已經發現了魔法師的異狀,正想出言提醒——

絕美的少女憑空出現在匪盜的數十步外。

策馬奔馳的數十名匪盜一下看呆了,和魔法師一樣為眼前的少女美貌所迷惑,瘋了一般勒緊韁繩,向兩側奔去,生怕撞上少女。更有膽大的匪盜仗着自己馬術高超,直直撞向少女,伸着手想要揪住少女後頸,將她拖上馬背,等夷平鼴鼠鎮,帶回營地好好快活。

奔馬如電,不管是躲避的匪盜還是色慾熏心的匪盜,要越過這數十步,就是幾次眨眼的功夫。

沖在最前的匪盜幾乎都能看清少女那纖長的睫毛,伸出的手就要夠到少女如瓷器精緻的臉蛋,開始想象她那張冰冷死板的可愛小臉蛋,在床榻婉轉承歡的樣子。

卻聽見少女的聲音冷冷響起。

“劍繪,無來無去——”

魔法師所見空中劍舞的少女,與匪盜眼前的少女,手中長劍同時斬落。

“——鏡花水月。”

四散的匪盜與奔騰的馬匹,登時被斬碎成無數肉塊,那些匪盜們破碎的頭顱,還存留着他們不懷好意,猙獰貪婪的表情,伴隨噴洒的血液穿過少女的身軀,灑落在冷冰的雪地上。

少女的身影伴隨血液和人和馬匹的身體碎塊落地,飄然消逝。從天空俯瞰,蒼白的雪原如同紙張,剛剛飛濺的血肉在其上點綴了一朵鮮艷的花朵。

天空中的愛麗絲不去看一劍之後,以血肉繪成的圖畫,收劍入鞘。回頭看了眼椅子里的書冊,輕輕哼了一聲。

“炎之陸的魔法……一般。”

儘管清楚,自己只是簡單地能用這個魔法而已,並沒有明了書中所寫的種種奇妙用途。並且僅是最簡單的一劍,輕描淡寫,就讓同級別的魔法師死的不明不白,甚至自己的魔法感應也隨之擴大,離大魔法師的境界只差一步。

當年她與倦知還相遇時,十一歲的魔導士已經被稱為六百年來最天才的魔法師。而今十九歲的大魔法師,在塔納托斯大陸更是驚世駭俗,聞所未聞。

可即便知道書中所寫,名為“劍繪”的魔法高深莫測,那位“楚丘雪”也是可怕的天才,但愛麗絲就不服氣!

等着吧。

愛麗絲看向東方,眺望那不知何處的大陸。

不管是你的魔法,還是……還是別的什麼,我都要將你超越。

……

……

離開鼴鼠鎮半月之後。

倦知還抑鬱地坐在一個新斷的樹樁上,唉聲嘆氣。

既是擔心鼴鼠鎮沒了自己是否安全,愛麗絲,安秋和尤拉現在過得怎麼樣,那些孩子們有沒有好好學習。更是在發愁自己圍着手上的地圖所標註的路徑走了幾十圈,但就是沒找到什麼黃金樹,也沒找到什麼黃金魔女。更別提從森之國一路走來,索拉一點消息都沒打聽到。

重重地嘆了口氣。

倦知還一腳踹開地上如小山一般的虎型魔獸的屍體,走過亂戰之後,被生生打碎夷平的山丘和樹林。身前匯成小溪的鮮血汩汩流過,在白袍五步之前自動斷流,分開兩行,讓倦知還翩然而過,才重新合攏,流入翻起的凍土之中。

白袍一塵不染,倦知還一無所求,當然一無所留。只有鮮紅與幽藍的雙月倒映在鮮血的河流上,浮現出那潔白而孤單的身影。漸漸遠去。

(楚丘氏相關見短篇《異世界故事集。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