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知還一拍手，向莫里斯和布拉特低頭低下頭。
“看來是有事要求我們，”莫里斯沖布拉特笑道，“說吧，治安官先生，你有什麼難辦的事要我們效勞啊？”
“不敢。”
倦知還輕聲道：“我的確有事想拜託兩位，關於這一次抓回來的人。”
布拉特點點頭：“先抬起頭來吧。倦知還，什麼事都能商量。你先說說你的想法。”
倦知還直起身，指着桌上的通緝令。
“這張通緝令暫時只有我們知道，更何況，教廷的通緝令在聯盟並不適用。因此我希望不要追究這位瑪麗安.澤洛斯小姐，和她的弟弟的罪責。放他們離開鼴鼠鎮。”
“哦？”
莫里斯皺起眉頭，“倦知還，你是不是太好心了？他們可是來殺你的。”
“只有瑪麗安是來殺我的，更何況，她也是受人脅迫。如果我不追究她的罪責，向法院申請審判，這件事還能在雪停之前解決。”
倦知還接著說：“我想，和一位惡魔之子處理好關係是有必要的。她強大的神賜能力，幾乎媲美紅衣主教的戰鬥力。我在和她戰鬥的時候就感受到了，那種對空氣中魔法元素的親近，應該來自於精靈血脈帶來的返祖現象。這種現象我只在第一紀元的記錄上看到過。第二紀元幾乎消失了。”
“這不僅是我們和他們搞好關係的問題，”莫里斯十指交叉，盯着倦知還，“就算我們放他們走，他們要去哪兒？你考慮過他們未來的事嗎？更何況，鼴鼠鎮離教廷有兩萬里的路程，需要從大陸東方繞行，經過兩個大國，要打也是先和北方蘇諾城，以及南方森之國開戰，我看不出近期有什麼為惡魔之子提供庇護的必要。”
布拉特看了看莫里斯，插了幾句：
“但，我們治安官先生之前也說了，教廷似乎有新式火槍裝備部隊。如果從教廷可能增加的軍事活動，比如派花之國，或者汐之國的軍隊來小規模試探，從這樣的角度看，我認為多了一位惡魔之子，我們的安全性會提高很多。”
莫里斯兩眼一翻，笑道：“我們不是有倦知還在嘛？”
“不……”
倦知還眼中露出歉然神色，沉聲道：
“抱歉了……兩位先生，我恐怕不會在鼴鼠鎮待太久了。”
莫里斯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這是什麼意思。”
“抱歉……恐怕我再過不久，就必須要離開鼴鼠鎮很長一段時間。”
倦知還臉上的苦澀愈發濃郁，不安地握着雙手，嘆息道：
“我當初是為了逃脫罪責，而渡海來到塔納托斯大陸……本來我是想死在海上，但我在塔納托斯大陸的老師，交給我要去尋找關於兩個大陸相互對應的秘密的任務，我才勉強帶着她的囑託，撐到了這裡。再之後，因為尤拉的關係，我在鼴鼠鎮落腳。我很感激兩位收留了我們。但是，兩位也看到了，教廷恐怕不會輕易放過我，尤其是索拉卸任教皇之後。我長期呆在鼴鼠鎮……終歸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我不關心這個。”
莫里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在聯盟當官就是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內有那些無惡不作的匪盜，外有教廷虎視眈眈，我們這些年打打殺殺早習慣了。你如果是嫌手上的人命太多，那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不管是壞事做盡，還是要保衛我們所珍視的人或者事物的和平，即便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手上都要沾染別人的血肉。我們永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更邪惡卑鄙，但我們也永遠比永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道德高尚！教廷那些穿着白袍一塵不染的傢伙，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信徒們忍飢挨餓獻上的供奉金幣，草原上那些殺人放火的匪盜，也可以為了掩護同夥死戰不退，連我都認他是一條好漢。
“教廷裡面自然有我敬佩恐懼的人，比如那位聖索拉冕下，但他們來了我也不怕！哼！我雖然沒什麼能力，也就是騎騎馬，放放槍，連斯威夫特這把老骨頭都不如，但我也不是嚇大的！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我莫里斯.瓦西里當年敢收留你，就不怕教廷找上門來！”
“您會這麼想，我卻不能不考慮我繼續留在鼴鼠鎮，會帶來哪些後果。”
倦知還看了眼並不意外的布拉特，沉沉地嘆了口氣：
“先生，我在鼴鼠鎮待了七年了……如果來日教廷和聯盟真的發生衝突，我必然會成為教廷針對草原聯盟作戰的首要考量之一。那時候，恐怕連森之國都不會那麼重要，鼴鼠鎮將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
“你憑什麼！”
莫里斯一聲呵斥，打斷了倦知還的敘述。
見倦知還閉上了嘴，莫里斯輕蔑地一笑：“我們的治安官，大英雄，我承認你有着可怕的力量，教廷的傢伙都擋不住你輕輕一劍，我們這些老東西怎比得上你藏着的彎刀？但是，你憑什麼覺得你有這麼大能耐，就靠你一個人，整個教廷就要把自己的注意力從尤利西斯大人那裡轉向兩萬裡外的小小鼴鼠鎮上？哈！天大的笑話！你是在嚇唬我？”
“我……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那你給我一個理由——”
“你們兩個都歇歇，我稍微插句話。”
布拉特兩手一拍，打斷了倦知還與莫里斯的爭執。
布拉特看向臉上不屑的莫里斯，搖頭笑道：“瓦西里，這裡就要說你讀書少了。歷次教廷聯軍征討聯盟，都是一部分兵力在北方牽制歷代蘇諾城主，然後主力部隊在南方，通過東西兩側的澤之國，山之國，汐之國和花之國多路進攻。過去都是我們和森之國結成同盟，由森之國抵擋它的鄰國，山之國以及花之國，如今鼴鼠鎮就在花之國與森之國邊境的交界處，如果再有聯軍進犯，有倦知還在，說不定就能憑藉東南方兩個自治州的兵力獨自抵擋花之國。這樣，森之國可以專心對付山之國，甚至出兵澤之國，這麼看，聯盟的壓力會減輕很多。教廷首要對付倦知還，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我想你的理由也不只是這些吧。”
布拉特看向倦知還，慈祥地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難言之隱。但我贊同瓦西里說的，人比自己想的更邪惡，也比自己想的更道德。就好比說這傢伙平時嘴裡儘是狗屎，但偶爾也會蹦出來兩句好話不是？你來的時候，我們沒問過你的過去，我們現在也不會問。畢竟作為朋友，我相信你的考慮是出自對我們的關心。再說……喂，瓦西里，我問你點事。”
莫里斯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有屁快放！”
“剛說你能說好話，這會兒又在噴糞了。”
布拉特撇撇嘴，“我問你，倦知還來這裡的幾年，是不是為鼴鼠鎮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豈止是很大能形容的。”
莫里斯哼哼道：“他在鼴鼠鎮當治安官的這幾年，就在沒有強盜匪徒敢來搶銀行，衝進酒館搶女人，再加上那位愛麗絲小姐在外面狩獵通緝犯，周圍四五百里的地界都清凈了。來往的商人都往我們這兒來做生意，議會收稅收得手軟。更別提他救下的人，他來的時候那起農場搶劫案，男人都給殺了，女人被幾十個帶槍的混賬搶走，要不是倦知還和尤拉追過去，殺光了那群混賬，我們真是束手無策，要眼睜睜看着十惡不赦之徒逍遙法外，怎麼去面對那些沒了父親的孩子……這樣的事多了去了。更別提他在自己的住處開設學校，教那些沒了父母的孩子讀書，寫字，娘的，搞得那群小東西比老子都有學問了！我們的治安官可是個大好人！”
“那不就結了。倦知還並沒有虧欠我們什麼。”
布拉特撫掌而笑，“你剛剛都聽到了，他是帶着老師交託的使命來到了塔納托斯大陸。他已經放下了使命，在我們這裡，守護這個小鎮已經七年了。現在他想要繼續他的使命，我們要強留下他？這可不是當朋友的態度。更何況，倦知還並不是不把我們當朋友，鼴鼠鎮沒被他當做自己的家。你說是吧，我們的治安官？”
倦知還緊攥着拳，低頭顫聲道：
“我……慚愧。鼴鼠鎮的大家都很照顧我和尤拉，我受大家恩情，無以為報。”
“你這麼說就見外了。”
布拉特笑道：“總之，鼴鼠鎮永遠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瓦西里，你有什麼要說的？”
“好話都給你說了，我有什麼能說的。”
莫里斯揉了揉緊皺的眉頭，瞪了倦知還一眼，看他臉上慚愧的樣子，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了一會兒，也長嘆了口氣。
“誒……當年你當上治安官的時候，我就不問你為什麼來到塔納托斯大陸。如今我也不問你理由，等你想說的時候就說吧。”
“感謝……您的諒解。”
“不過——”
莫里斯話鋒一轉，“尤拉和愛麗絲，還有你的學校怎麼辦？你要是真的擔心會引來麻煩，你就打算一個人離去嗎？”
“不……”
倦知還搖頭嘆息，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色。
“我當年在里博納港看到尤拉，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本來是想替代尤拉的家人，但我做不到，反倒不如兩位要做得好。現如今，尤拉雖然還沒有正式學習魔法，但我這些年趁尤拉沒注意的時候，把人馬族那些比人類更加纖長、淤積的經脈打通，以後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學習魔法。我這些年也寫了幾本東方的術法書籍，到時候一併交給愛麗絲，拜託她來教導尤拉。未來，尤拉雖然不能達到我的層次，也必定會是很了不起的戰士，保護鼴鼠鎮的和平。”
“這次我不能再帶尤拉一起走了。愛麗絲……未來，等她有需要的時候，我再出現吧。”
倦知還的臉上浮現出落寞，語氣愈發低沉：
“尤拉是個好孩子，愛麗絲是個好姑娘……我本想替代尤拉的家人，如今，我好像是失敗了。但尤拉足夠的優秀，有愛麗絲陪伴着，我相信尤拉能夠……能夠做一個好孩子的……我屋子裡的書尤拉看了大半，將學校交給愛麗絲和尤拉我也能放心……但，我想，除開澤洛斯姐弟，還有一個犯人，我希望她能夠留在鼴鼠鎮。”
莫里斯看向倦知還，只見這個不過二十餘歲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一種衰朽的無力，這種暮氣沉沉的感覺，他只在八九十歲的將死之人那兒感受過。倦知還的頭低垂着，無神的眼睛盯着矮桌，好像喪失勇氣和希望，再也看不到那個意氣風發的治安官的樣子。
莫里斯無奈地直起腰，嘆息道：
“你都這麼說了，還有什麼要拜託的事，就一併說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