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一地反光的残骸上,将一只尚且完好的凳子高举过顶,楚执觉得自己活像一只攀住树枝的猩猩。

这别扭的姿势是织音要求他做的,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但鉴于她看上去是一个非常认真负责的人,不久前还救了他的命,又是个美少女,还柔声拜托他了,他觉得有必要显露出一些骑士精神来,任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

“像这样……然后呢?”

楚执艰难地望向织音,后者远远躲在墙角,并没有回答,只是比了个OK的手势。

楚执还没来得及诧异,周围的空气开始流动,某种围绕在周围的黏滞感消失了,一切暂停的事物都活动起来。

悬在空中的玻璃碎片纷纷扬扬地向楼下坠落,高空的气流开始从落地窗缺口往易思居内部灌注,吹起他校服外套的下摆。

楚执稍一愣怔,意识到静止的时间解封了。

他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正常流动的时间最好了,奇怪的禁制啥的都一边去吧哈哈哈哈哈……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楚执站在一片狼藉的店面中央,保持着高举凳子的姿势,一脸茫然地回头,正好与蒋少四目相对。

蒋少仍然维持着趴在柜台上的姿势,那张脸不知何时挂上了关爱智障的表情,画面就在双方深情凝视中定格。

偏偏身为罪魁祸首的少女躲在易思居门口面无表情,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只是刚来”的架势,一边故作高冷一边偷偷瞄过来,跟楚执目光相触时又别过脸。

喂喂,你的人设不是高冷的究极兵器美少女么?现在这幅模样是闹哪样啦!还能再此地无银三百两一点么!

现在他懂织音要他像个猩猩一样站在舞台中央的意思了,这不就是摆明了让他当挡箭牌么?

万籁俱寂中,蒋少极缓慢地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咳咳,楚同学,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一眨眼的工夫,我低调、奢华、又温馨的咖啡屋,就跟切到灾难片片场似的?”

对蒋少而言,把易思居搞成这样的恶劣程度,大概就跟把死宅珍爱的手办一个不剩全部扔光差不多吧。

楚执当机立断扔掉凳子,高举双臂作投降状:“不是我干的,是她!”说着他伸手指向织音。

蒋少的目光狐疑地盯向躲在角落的织音,后者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蒋少的目光又狐疑地转回来,瞳孔中燃烧起不祥的火光,火光里熊熊跳动着“弄哭女孩子的家伙不可饶恕我要把你从窗口扔下去”这几个大字。

你这是赤裸裸的偏袒啊店长大人!还能再没有原则一点么?楚执内心发出哀嚎。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真的要完蛋……

该怎么跟蒋少解释?跟他说之前在这里上演了一场颇具奇幻色彩的激斗,因为对手太过奇幻导致场面异常精彩所以损坏了财物,但不关他的事因为全场他都在吃瓜看戏根本没有加入拆迁的行列么?蒋少大概会亲切地呵呵一笑,然后把他绑了打包送到精神病院。

这套说辞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吧?

但更不能让脱线的蒋少知道刚刚那场战斗的具体情形,蒋少可是名为“易思居”的慈善机构的大金主,让他听了织音跟自己讲的那套说辞会产生什么后果楚执心里真没底,但他相信被扔去精神病院与之相比都算是更好的结果。

楚执深吸一口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如此只能挺身而出,发挥吐槽之神的潜能……

“其实我有超能力,怕你被吓到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刚刚有个披长袍蒙头巾的阿拉伯人冲进店面,二话不说扔了个非常可疑的双肩包进来拔腿就跑,是那种一看就知道里面藏了炸弹的款式你懂么,我赶在炸弹爆炸前砸碎玻璃把它扔了出去,可它在半空爆炸了,我只能用超能力遏制爆炸波,刚抡起凳子那家伙就不见了,但是你被震波炸晕了,我本来想修改你的记忆,结果删除记忆的过程还没完成你就醒了,所以就看到了现在这幕非常容易被误会的景象。”

蒋少漠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你继续编我在听”的死鱼眼。

楚执与他深情对视,为了增加说服力还眨了眨眼:“相信我,我是无辜的,看我无辜的小眼神。”

“噫……离我远点,我不搞基的!”蒋少手捂胸口退开一步,“再说了,要不要摆出那种想跟我同归于尽的模样?我看上去很可怕么?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不就是拆了我的店么,再造起来就好了。”

楚执几乎要为那几欲喷薄而出的王霸(八)之气慑服。

也只有脱线如你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不就是拆了我的店么”这种哔度爆表绞死万次都不为过的台词吧!真不愧是究极裝哔犯啊!更何况在与蒋少对峙的历史中楚执已经总结出一个规律,当店长大人一段话内反问句用到三句以上时,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是跟诺查丹玛斯的预言一样精确不容置疑的事情!

果然——

“像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人,一直都愿意原谅别人的无心之过,尤其是这人还是我‘最、亲、爱’的客人的时候。”

蒋少笑眯眯地看着楚执,“最亲爱”三字被他咬得极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舌尖喷出来,极铿锵极有力。

楚执没来由地发出一阵寒颤,感受到了赤裸裸的威胁意味。

似乎自觉面目表情太过狰狞,蒋少牵动唇角挤出一个形似狞笑的微笑:“咳咳,没关系,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呢?不管你们之前在这里干了什么我都不在意,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嘛对不对?不过,原谅嘛……总归是要付出点代价才能换取滴~”

话音未落,他变戏法般从柜台下边抽出两张A4纸,举在空中狂舞,脸上的表情介于真情实意与走火入魔之间,眼神分外热切,盯得楚执心里发毛。

“只要签了这份完全合法的卖身……哦不劳动合同,你和织音就是我的人……哦不雇工了!只要签了就算是偿还了店里的损坏,怎么样很划算吧,不用感谢我,心动不如行动,赶快拿起电话……哦不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大名吧!”

顺手就抽出来了,明显就是事先打印好的吧喂!难道你丫一直预备着坑我么?但为什么有两张啊喂!难道坑一次还不够么!

理智告诉楚执这份协议书的恶毒程度堪比恶魔的契约,属于那种就算是照价赔偿店内损失也绝对不能下笔的东西。密密麻麻的一团黑体字,谁知道蒋少在里面附加了什么奇怪的条款?签完之后绝对会沦落至古代奴隶的待遇水平……不,比那个还凄惨,甚至连奴隶都不如!

蒋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柜台闪了出来,赶在楚执拔腿开溜之前截住通往大门的路,举着合同与钢笔,脸上挂着非常不妙的诡笑。

“楚同学,签个合同而已,看在你拆了我大半店面的份上,这个要求不为过吧?”

“可为什么织音也要跟我一起?她什么都没干吧!”楚执据理力争。

时停力场中织音砸店的英姿还历历在目,楚执不由得佩服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蒋少耸耸肩:“她不是你的表妹么?你一个干活还不清,带她一个差不多咯。”

“可店长之前不是一直坚持说她是我女朋友么?”楚执很疑惑。

“那不管。”蒋少面无表情。

楚执盯着蒋少的脸左看右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总感觉没那么简单呐,店长你的动机很不单纯……”

蒋少亲切地将胳膊搭在楚执肩上,瞳孔里又燃起“把你从楼上扔下去”的火苗。

楚执讷讷地讪笑一阵,挪开对方的胳膊:“其实我可以赔你钱,你把合同收起来吧。”

楚执并不是随口说说,他有把握能够偿还损失。父母每月都会给他一笔数量可观的生活费,他平常开销不大,平日里存下了一笔不小的数额;再者,如果跟父母提要求的话,也不是没有希望借到额外的赔偿款。

蒋少托着下巴,略一沉吟:“也好,看在你是我最亲爱的客人的份上,家具就不用你赔了,赔我五百万就好。”

五百万啊,那借起来颇有些难度,得多想想办法……

等等。

“五百万?!你丫怎么不去抢银行?”楚执怒吼。

“其中的四百九十九万都是精神损失费。”蒋少面不改色。

“您老的精神未免太金贵了些吧喂!”

“废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蒋少叉着腰还来不及说完,手里的纸张被谁抽走,连带着指尖夹着的钢笔。

织音拿过合同转身伏在旁边一张尚且完好的桌子上,根本没有过目顶端冗长的条款,“刷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直起身拢了拢耳边鬓发,将合同塞回蒋少怀里。

少女的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连斡旋的时机都没有留下,锐利得像是能切开时间。

“这样就可以了吧?”织音轻声问。

“啊,唔,是、是的。”蒋少有些愣怔地摸着后颈,支支吾吾地回答。

他看着签完字的织音若无其事地找了张凳子坐下,枕着手臂趴倒在桌上不再理会这边,觉得小心肝突突地跳得厉害。

但没过几秒,蒋少把那张合同小心翼翼收好,转向楚执时又换上了那副淫贱的表情:“你看你看,人家织音都答应了,你一大老爷们儿还在那儿权衡利弊,啧啧啧,丢广大男同胞的脸呐。”

“好好好,我签就是了。”楚执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合同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在文件最下面签上自己的大名。

蒋少一把抓过合同,跟楚执比了个“拜拜”的手势:“好了好了,接下来有的我忙了。我得叫大楼管事的来一趟,还要联系保险公司评估一下损失,也许还要去警局做笔录?不管了,带织音走吧,这里我处理。”他回到柜台把合同胡乱收好,拽起座机开始拨号。

确实没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了。楚执挥挥手算是跟蒋少道过别,略带愧疚地扫视一圈一片狼藉的店面,回头去找织音。

织音安静地趴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乌黑长发稍显纷乱地披散在肩头,肩膀随着呼吸的节奏均匀地起伏。

她这是……睡着了?刚刚经过一场分外激烈的战斗,就这么睡着了?

楚执有些错愕,但还是放慢了动作,默默打量她的睡颜。

“喂喂,织音,该走啦。”他低声提醒。

少女的肩膀颤了颤,但没有醒来。

江湖传说,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趴在桌上睡着,就可以祭出传说中百试百灵的神技“戳脸一阳指”,直捣她柔软的侧脸,戳一下,再戳一下~

根据以往使出该大招的男生的住院率来看,这一招在叫女孩子起床方面有着近乎诅咒般灵异的独到特效。

换言之,被这一杀招命中的女孩子,必醒!

楚执右手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

面前的少女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自称来自临近末日的未来,性格与行为却又单纯得像是小孩;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还很不负责任地让他成为她的乐师;似乎肩扛拯救世界的重任,明明看上去弱不禁风却又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再加上冰山脸却腹黑这一点……

该说是可爱还是不可爱呢?

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仍在熟睡的织音,自嘲地笑了笑,前倾上身,抬起右手伸向她的侧脸……然后推了推她的肩膀。

算了,这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

“起床咯。”他说。

-

织音的眼帘微弱地抬了抬,但没睁开眼,似乎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背我回去。”嗓音很软糯。

楚执一愣,身为接受过健全教育的男生,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很清楚。

“你不能自己走么?”

“之前救你的时候用了能力,现在很虚弱,走不动路。”织音理直气壮地回答。

救我的时候用了能力?刚才战斗的全程都能被归为能力,他不太清楚织音口中的能力指代什么。

难道说……被影侍洞穿前那股奇怪的疏离感,是她动用能力救了自己么?

楚执的语气不知不觉温软下来:“回哪里?”

“你没有住的地方么?”织音反问。

其实这不失为一个很合理的提议,楚执当然有住的地方,而且常年只有他一人,空着两间客房,再供三四个人住也是绰绰有余;况且他家离这边并不太远,几分钟就能到,背一个不重的女孩子还是没问题的,他也不是在意他人目光的人。

可还是觉得不妥。

对楚执而言,他那个空荡屋子的意义不仅仅是个居所。它是唯一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空间,是他藉以与整个世界相隔的秘密树洞,是梦境中安眠的港湾。

它对他的意义非同凡响,他还没准备好与别人分享。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了。”织音轻声说,仿若呓语。

楚执一怔。

她……把我视作可以依靠的人。

他想起了天台上那位很照顾织音的怪大叔。大叔被那只蝴蝶送走了,是回到属于他的未来了,又或是时空任意的一个角落呢?有没有人会缅怀他,为他好好办一场葬礼,让他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呢?

楚执不知道,他只知道还有一个少女被留了下来,孤身一人。

……就当是为了纪念那位叫做洛杰的已经领便当的帅大叔吧。

“不用这么煽情,我会照顾好你的。任何一个男性看到落难的漂亮女孩都会伸出援手的不是么?”楚执叹了口气。

谁让自己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家伙呢。

-

正是午休时间,市中心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身着正装行色匆匆,赶着在不长的闲暇里解决午饭。

也因此,在他们之中穿行的一对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时间段大多数高中的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这两名穿着制服的少男少女却还在外面游荡,过路人很难不去侧目。

楚执背着织音走在人行道上,罔顾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他只穿着白色衬衣,深棕色的外套此刻打了个结系在背后织音腰上,遮盖住短裙因角度原因涵盖不到的部位,以此隔绝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之前那个,是我的恶作剧。”背后织音的声音轻飘飘的。

“之前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让你举着凳子站在大叔屋子中间。”

楚执一愣,随后在心里笑出了声。要是让蒋少知道他被美少女喊做“大叔”,只怕他会自此一蹶不振,觉得人生毫无希望,然后惨嚎一声手捂胸口心碎而死。

“没关系,反正都过去了,出那点丑不痛不痒。”楚执说,“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要捉弄我,那个时候我惹你生气了么?”

“嗯,心情不好,小小惩罚一下你。”织音淡淡地回答,楚执恍惚觉得话尾似乎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俏皮。

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原来你是这样外表高冷内心腹黑型的么?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织音又说。

“你说。”

“大叔之前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是指女性朋友的意思么?”

楚执一下子有点窘,原本以为她一副天然呆的样子一定不会计较旁边两位的窃窃私语,没想到织音什么都听到了。

不过比起上面那个不值一提的小事,“女朋友”这种真意极其容易引起误会的词语明显更棘手一些,况且要怎么让像个小孩的织音理解这个词的真意显然颇有难度。

楚执当即决定激流勇退,大言不惭地跟织音解释。

“咳咳,没错,女朋友就是女性朋友的意思,织音很聪明嘛。”

“那楚执就是我的男朋友了?”

“噗……”楚执眼角微微抽搐。

“楚执不是我的男朋友么?”织音的声音低落下去。

“废话,这种奇奇怪怪的关系怎么可能嘛!”赶在事情变得更奇怪之前他赶紧拔高音量澄清。

背后的织音忽然沉默了,伏在他背上不再言语。楚执觉得有些奇怪,走出几步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按照设定织音是从临近末日的未来赶来拯救世界的三无少女,在她单纯的头脑里女朋友就是女性朋友男朋友就是男性朋友,女与男这两个字不过是附加在“朋友”这个词上,一种更加精确的修饰罢了。

他刚刚的话,其实是否认了她希望作为他朋友存在的意义。

“我的意思是,织音你当然是我的朋友啊。”意识到惹祸的他讪笑着,“前面用不上加‘男’的。”

“真的吗?”身后织音怯生生地问。

“千真万确。”楚执一脸诚恳。

“比起这个,织音知道‘夫妻’、‘情侣’、‘恋人’这几个词的意思么?”楚执一股脑地抛出好多词,岔开话题的同时想要探探织音的知识面。

“异性之间保持的一种可以令双方都感到高兴的关系。”织音一丝不苟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有时候不一定是异性之间。”

连耽美百合都知道啊!这不是挺全面的吗?那为什么唯独不知道男女朋友的意思啊喂!

“但这些词对歌姬来说是禁忌,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否则会被惩罚。”织音淡淡地补充。

楚执一怔:“为什么?霸王条款么?”

织音跟他解释:“成为歌姬就要斩断过去的一切羁绊,除了自己的乐师,不能跟任何人有太过亲密的关系,不然容易影响战斗。”

“……唯独对歌姬管理得很严格么?”

“嗯,毕竟歌姬是作为兵器创造出来的,大家对我们的了解很少,跟其他人做出区分也是很正常的。”

“等一下,别告诉我歌姬全都是像你一样的女孩。”

“嗯,低龄少女与逆空能的适性最佳。”

让少女承载人类兴亡的重任,你口中的未来世界,还真是令人绝望啊。楚执不动声色地想。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小区门口,拐个弯就能走进去了。

认识的保安大叔从装修成假山的治安岗亭踱步出来,看到楚执背后的少女以后皱了皱眉。

“这小姑娘是你同学么?从来没见过啊。”

“是我表妹,她家里出了点事,来我这暂住一会儿。”楚执不动声色地回答。

保安大叔茫然地“噢”了一声,匆匆瞥了织音一眼,退开一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楚执点点头,刚走出没两步,保安大叔突然叫住了他:“对了,小楚你看手机没,刚刚发布的大雨黄色预警,你一个人没亲没故的,注意点,别出啥意外。”

下场雨能出什么意外?楚执腹诽。但保安大叔话里的另一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顿住脚步。

“大雨黄色预警?可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还很不错啊?蓝天白云的。”

抬头望天的保安大叔伸手在头顶搭了个凉棚,不知何时出现的铅灰色云彩低低地遮盖住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知道这鬼天气嘞。之前在那人工岛上不是开了个什么科技峰会,会上说有个厄什么诺现象在加剧,要我们S市加紧防范么?嗨,净扯些没用的。”

楚执倒也没那么在意,微微颌首:“行,我知道了,谢谢叔叔。”

-

钥匙扭转锁孔,防盗门内的锁具发出细微的响声,大门缓缓敞开。

“到了。因为一直都是一个人住,所以打扫什么的也不算勤快,姑且忍耐一下吧。”楚执一边换拖鞋一边解释。

整个屋子的装修颇具现代简约风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客厅,天花板上水晶吊灯没什么精神地垂下,靠墙有几张布艺沙发围着中间的矮方桌,对面则是漆成白色的实木电视柜,墙上的平板液晶电视泛着黑色的冷光。

进门左手边是餐厅,一张复合长桌里塞着四张椅子,其中三把工整地塞在桌子底下,唯有一把有些许歪斜。餐厅后面是厨房,客厅与餐厅之间设一道走廊,通往里面几个房间。

整间房屋摆设简单,只在细微处有用过的痕迹,整洁程度堪比装修公司的成品模板。这便是他自升上高中以来就一直寄住的地方了。

“织音?”楚执轻呼。

背后没有回话,楚执又试探着叫了几声,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睡着了啊。

-

楚执小心翼翼地把织音放在床上平躺,脱掉她的棕色皮鞋摆好,再拉过一条薄被替她盖上。确认没什么遗漏之后,他离开房间回到客厅,在沙发落座,低头沉吟。

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阴暗下去,客厅宛若慢慢沉入深海的囚笼,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保安大叔说得不错,确实是要下大雨的天象。

在这片令人惶恐的黑暗中,楚执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

他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应该打开灯,把家里的门窗全部关好,掏出手机叫个双份外卖,然后随便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总之,就是不该像条咸鱼一样瘫在沙发上。

但有一种如同陷入泥沼的慵懒跗骨,让他生不起挪动四肢的念头。

就像他的人生,早在踏上天台的很久以前,他已找不到前行的目标。

他几乎可以看透那条属于他的未来轨迹,它一路平坦地向前延伸,没有曲折。他的成绩并不算太好,高中毕业以后很大概率考不上S市的大学,只能去外省,或者依靠父母去国外求学。

在某个陌生的地方的某座普通的大学里浑浑噩噩地渡过四年,也许会得到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留在那个未知的地方,就此生根发芽,碌碌一生。

其实每个普通人的人生路线都大抵如此,他没必要这么愤世嫉俗。

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顺应这条路线走下去,这条路的意义何在……没有任何事或人给他以继续前往未来的信心。

所以今天中午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孤注一掷,赌上了自己可怜的尊严与全部的勇气,只为抓住那一点渺茫的希望。

但所谓的拼尽全力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那位高岭之花未给他任何垂怜,最后他只是跌下山崖的无名小卒,谁都可以在他的尸骨上踩个两脚。

啊啊,本来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的。

可是为什么又和奇怪的未来扯上关系了呢……

他懊恼地想着,意识不知不觉逐渐昏沉。

-

走廊传来房门开闭的声音,楚执揉着眼睛悠悠醒转,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织音脚步轻巧地从昏暗的廊道走出来,裹在袜子里的柔软脚掌踩着光滑的仿木地板,让人联想到布偶猫的肉垫。

楚执回过神咳了两声,家庭管家系统录入声纹开启吊灯,银辉照亮了这片小小的空间。少女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清癯。

“醒了?不再多睡一会儿么。”楚执揉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醒些。

“不需要睡那么久。”织音坐到楚执旁边,她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子大小的东西递给他,“这个给你,记得要带在身边。”

楚执有些讶异地伸手接过。在指尖与它相触的一瞬,石子爆发出一阵冰蓝色幽光,张开了绚丽的翅膀。

那不是什么石子,而是之前见过的蝴蝶。

它安静地伏在他掌心,微微颤动着翅膀。楚执发现它并不是活物,而是某种机械造物,仔细看能发现一些用途不明的纹路。

“这是我们时空穿梭的关键,我们称呼它【永恒之蝶】。它具有在时间与空间中穿梭的能力,与它相触并藉由逆空的力量为引导,歌姬就能在时空中穿行。”织音解释。

“听起来简直是黑科技啊。”楚执随口说。

可能是不理解楚执的用词,织音不解地盯着楚执,他赶紧示意织音继续,不用在意。

“遗憾的是,每一只永恒之蝶只能使用一次,之后就会丧失机能。除去传送过来消耗的一只,每一位歌姬身上都携带着三只永恒之蝶,我已经用掉一个了。”

是将洛杰的尸体传送走那次么?楚执想。

他盯着这只奇妙的蝴蝶看了一会儿,转头问织音:“为什么要我带着它?我身上可没有你说的逆空能,我用不了它。”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织音回答,“它能帮助你隐蔽行踪,有它在身边,影侍很难察觉你的存在。”

“就像护身符一样?”

“嗯。”织音很肯定地回答。

“比起这个,世界不是要灭亡了么,接下来织音打算怎么办?”

织音稍稍垂眸,短暂思考了措辞。

“在终音攻破外围防线之前,焚舟堡垒已经有了一个叫做【狂想曲】的计划。计划原本是想借永恒之蝶的时空穿梭能力回到过去,将源头扼杀从而改变现状,因为太过冒险迟迟没有启动。但在终音兵临城下时,我们不得不祭出【狂想曲】计划这张王牌,放弃一切守备,将仅剩下的十七队歌姬小队传送至断点。”

织音的音色与她的面孔一样冷淡,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所有十七队歌姬的抵达点都在S市,第一次扰动发生的地点。目前尚不清楚其他十六队的情况,所以我需要尽快与他们取得联络。”

“怎么联络?发传单么?”楚执耸耸肩,讲了个冷笑话。

“永恒之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造物,里面蕴含着高浓度逆空能,我们至今无法将其完全解析,只能少量复制。也因此,在它们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纽带,可以说它们是一体的,我能将音频讯息打包并导入它,只要往其中一只永恒之蝶中导入了讯息,那么其余人的永恒之蝶也能将这个讯息导出查看。”

楚执突然想到一个未曾求证过的事情,偏头问她:“我有一个问题,在【狂想曲】计划之前,人类曾经试过回到过去改变源头么?”

织音摇了摇头:“没有。狂想曲计划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试验,是我们第一次尝试穿越时空,我们并不清楚结果会如何。”

楚执闻言有些讶异地直起身:“这么说来,你们根本没有机会验证时空穿越的可行性?”

织音微微颔首,算是回答。

简直是乱来嘛,就像第一次研制出潜深万米级的潜水艇,在事先没有进行过任何测试的情况下就要求它去马里亚纳海沟逛一圈,仅凭科研人员漫不经心的一句“全地球所有海域都能潜”的承诺,就完全不把驾驶员的性命放在眼里。

楚执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落地窗边。夜色如墨,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宛若某种不知名存在留下的泪痕。

他伸臂撑住冰冷的玻璃窗,看着自己在玻璃中模糊的倒影。

“我大致理清楚在未来发生的事情了。未来的世界将会迎来末日,而人们只能将身为唯一希望的歌姬传送过来,试图将未来的世界拉回原定的轨道,而且只有这一次机会。”

楚执叹了口气,转身面向织音,脸上挂着象征意义的遗憾表情,无奈地耸了耸肩。

“但我觉得,你们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织音不动声色地反问。

“我能理解狂想曲计划的根源。它试图将希望寄于时空旅行所产生的‘因果律改变’,改写起点,进而影响终点。”

楚执环抱双臂,面对从未来降临的少女,平稳地提出自己的观点。

“这就是‘蝴蝶’效应告诉我们的事情,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引起一连串的巨大反应。以此推测,改变事情的开端,就能改变以后的每一步,是这样没错。”

他微微皱起眉头:“但你听说过‘外祖父’悖论么?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杀死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外祖父,既然外祖父已经死亡,那么他也没机会出生。可如果他不出生,他又如何跑到过去杀掉他的外祖父?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悖论。修改时间,你不觉得这么做很危险么?蝴蝶效应,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动都会导致未来的剧变,就比如说吧——”

楚执稍作停顿,构思了一下语言。

“时空被修复了,未来人类不会灭亡了,那你怎么办?你是未来人类创造出来反抗命运的产物,如果没有人类灭亡的威胁,那你也不应该出现,就会像外祖父悖论里的主人公一样!最后只有三种可能:一,你的存在被抹消,任何人都不会记得你的存在;二,你成为介于所有世界线之外的存在,不被任意一条世界线所接纳,慢慢湮灭。”

“三,也是最有可能的一个选项。”楚执盯着织音,下意识地端详她的表情,“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逆转未来,无论如何你都会存在,你必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你改变过去的行动必然失败。这是一个闭锁循环的时空,将会在‘人类孤注一掷启动狂想曲计划——狂想曲计划失败——时空照常运转——人类孤注一掷启动狂想曲计划’这个时间线中无限循环。”

“我不想让你绝望,但事实就是这么的绝望。”楚执摊了摊手,“这是人类第一次使用回到过去的技术吧?也就是说人类完全不知道其后果,只是基于自己的臆断而行动。”

一口气将自己的观点全部倾诉出来,楚执松了一口气。但凝视一语不发的织音,他又感到脊背发凉。

这是被传送到过去的战士们所笃信的信念,可他却随手将它撕毁了。

为什么要肆意撕毁别人的希望?

为什么要点破这位信任你的少女的幻想?

连楚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直截了当地把真相告诉织音,黑暗之中他心里似乎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他忍不住在错误的时间将它宣泄了出来,宣泄给了无辜的织音。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控制不住。

可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小心地打量着织音,竭力遏止住心里的恐慌。织音坐在沙发上低垂眼帘,黑色刘海遮住了表情,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却握紧了。

“终音进攻的那一天,整座城市都在颤动。”

“我和其他人一起被召集,被送到焚舟堡垒地下,从未示人的部分。头顶的土层一直传来像要崩塌的震响,终音在破坏时针力场。只要摧毁那个东西,终音的时停力场就会覆盖整座堡垒。在封冻的时间里,普通人只能被终音屠戮。”

“洛战大人,焚舟堡垒的最高指挥官。他站在设施最高处,看着我们踏入传送装置,眼神里却充满了期盼。明明连一小时的时间也不剩下了……可是他很期待。”

放在大腿上的五指更深地握紧。

“现在我抵达了这里,那我就不会辜负承载在我身上的,大家寄于我的希望。为大家也好,为全人类也好,为洛杰哥哥也好……”

织音的话音梦呓般轻灵,却又蕴含着不可动摇的坚忍意志,抬头与楚执对视。

“逆转未来,是歌姬诞生的意义。无论前方等待着的结果会是如何,我都会毫无畏惧地继续前行,直到倒下为止。”

她的目光灼灼,令楚执不由得自惭形秽。最终他率先移开了视线,心虚地刮了刮鼻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抱歉,我有点烦躁。”用装作平淡的语气道过歉,他放缓自己的声音,“饿了么,我来叫外卖。”

他只能像这样不甚高明地转移注意力,否则就要被自己内心的愧怍压垮。

织音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过不多久走廊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重,但楚执感觉那像是个结结实实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他拿着手机慢慢踱步回房间。路过织音房门时他驻足片刻,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扉,想到或许应该做些什么博取她的原谅。

但他最终只是耷拉着脑袋熄灭了手机屏幕,就这么空着肚子回房,关掉房门踢掉鞋子扑倒在床上。

他感受着枕头的绵软,不知不觉陷入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