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那个记忆体的时候,建筑师手中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就像从笔记本电脑上拔下U盘。可祟动铠甲人偶——白牙遗孤的首领,蓦的从椅背上弹起,残缺的头颅后仰,脊背与墙壁搭成一座拱桥。

一直在它体内逗留的火焰熄灭了,那张粗制滥造的脸仰面朝上,狭缝中喷出一股浅蓝色的气体,穿透天花板滚滚而去,好似真的有什么魂魄从无趣的金属躯体中剥离向上飞升;从手臂与大腿的连接处垂下的线缆一阵翻搅,作为临终前的抽搐,带走了人偶最后的生命力。白牙遗孤的首领于此处迎来了安息,他将不再为这沉重的身份所束缚,他将在真正的躯体中迎来新生。

建筑师凝视着手中的记忆体。它很轻,外形与重量就像一捆六片装的绿箭口香糖,但通体呈白色,纤细的笔划在其表面弯弯绕绕,风格与白牙所打造的其他器械如出一辙。建筑师得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其中有什么脆弱结构会被他不小心捏坏。

他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终结战争的最终武器,是全部涉足战争的人马苦心孤诣争夺的麦高芬,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名为“圣枪”的奇迹——现在正握在他一个人手里。他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小玩意儿,和金拱门儿童套餐附赠的玩具一样微不足道,为何会产生那么巨大的能量,足以把他们的派系送入万劫不复,足以让他们的伙伴白白丢掉性命,足以把整个世界卷入天翻地覆的动乱。他不敢相信,或者说已经搞不清楚了。

现在圣枪只握在他一个人手里,他忽然不无阴暗地想到,如果此时他的指关节稍微用点力,把记忆体捏碎,是不是可以化这场战争于无形了?是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地保护好那个女孩了?

这真的、成为了一个诱人的选项。

建筑师没有告诉首领的是,尽管首领的肺腑之言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却从未真正说服他。有一个猜想他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按瞿千羽晶莹剔透的理念,她一定会对穷途末路的同胞于心不忍,但她也一定会对“腐朽的业界”继续抱持天真的幻想——所以她会以圣枪为要挟,劝说白牙遗孤回到光照会所只手遮天的世界,与光照会登上同一张谈判桌。然后不出意外地,她会失败,她会亲眼看着心心念念关照的朋友们被悉数屠杀,看着圣枪被列入光照会的收藏名单,看着自己的一片好意践踏殆尽——她当然会安然无恙,因为她是圣枪的启动键,同时又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但她一定会为自己没能做到的事、为自己的苟且偷生在愧疚中害上失心疯,从此一蹶不振,她就是那样的人。

首领是个靠信用树立地位的老好人,所以首领会想当然地以为,圣枪将经由建筑师畅通无阻地传递到那个女孩手里,但首领似乎忘了,在这无人问津的地窖中,决定权正握在建筑师一个人手里。

(所以该怎么办?)

起居室中的灯熄灭了,在地面游动的小型祟动铠甲“吱呀”一声便不再动弹。这个房间的能源供给似乎被设定为在完成使命后自动切断,和金属人偶的设计一模一样——这个赋予它生命的房间成为了它的墓穴,落叶归根,现在它正安详地斜躺在椅子上,与房间融为同一片静滞的景色。门外鼠群仍在鼓噪不休,最廉价的送葬队伍,不可期望过多。独自站在一片死寂中的建筑师,仿佛才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他随时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选择站在此处,感受着两难选择的艰巨,猜想着,当这份重任被移交给那个女孩后将会层层加码至多么无与伦比的沉重感。

建筑师闭上了眼睛。

建筑师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千羽正抡起手中的书,弯腰朝脚边的砖块堆狠狠地削了下去。四五块砖头应声碎裂,被埋没的脚踵露出了一半。

于是建筑师动动手指,用更多砖块补上空缺,一直堆积到她膝盖下方。

“你吗的脑子里是养金鱼了还是种盆栽了什么都不会就只顾着给老娘碍手碍脚……”她当即表演了一段咄咄逼人的说唱,说明她是真的生气了。

“好、好、听、我、说!!!”气息从建筑师的小腹向上汹涌,途径他的肺腔大幅激荡,脱口而出时已势不可当,把她的外强中干的粗鄙之语撞碎为一盘散沙。

“我……你……”

看到她涨红脸语无伦次的样子,建筑师微妙地感觉有些痛快。

请容忍一下,我尽量长话短说。

首先你或许会以为地下城变成这样是我们的杰作,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大概率是无稽之谈——很简单的逻辑,十年来南涯市没能成功收拾掉这片烂摊子,初来乍到的我们基本更没有可能做到些什么。没有谁的器械能做到这么夸张的事。即便去问地下战役的指挥者,也就是血滴子,想必她也难以做出解释。

更何况,就算地下城在敞开过程中拖慢了对方的脚步,击伤了几个外勤,但你能想象、最绝望的兵力差是多少,这里就有多少。我来告诉你,我们只有七个人,对方大概有三千人——必然会有更多,支部大可以把全市的驱魔人都搬到这里来。

能明白吗?地下城是我们唯一的盟友,我们依托地下城的隐蔽性进行游击作战,阻断他们的联络,把他们引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逐个击破,在取得圣枪后在黑暗的掩护下逃出去——只有这样才有微乎其微的胜算,而就在刚才,唯一的盟友也背叛了我们。

当一切迟早会暴露在敌人监控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走路蘑菇固然能帮我们争取到时间,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它们到底是危害程度最低的一种魔物,估计还有几分钟,我们就会再次成为他们的矛头所指。

我知道你可能要说,如果向他们缴械投降的话,说不定在面临牢狱之灾时还有减刑的余地,但请别忘记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尝试向他们妥协,可唯一成果就是让几个同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正因为整个地表世界都想要我们的命,我们才会被迫落草为寇,这场生存之战绝无和解的可能。

我们只能逃。但之前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了——我们不能再聚在一起逃跑,因为那无异于把三千人的火力集中在一处;我们更不能单打独斗寻找出路,三千人也可以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恢恢天网——但这两种可能综合在一起,却能指明一条绝无仅有的出路,机会是有的。

我们、只需要、为对方、提供一个、绝不能松懈对待的目标。

那就是孔隙,第六场袭击。

千羽颔着下巴撇开眼神,目光之所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瞪着,说明她在思考。建筑师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了“张开孔隙”的合理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说辞中的另一部分触动了她,或是让想到了哪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但建筑师并不关心——他不再关心眼前的少女是否是那个子虚乌有的间谍,也不担心她接下来的行动,他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首领要求他向面前的女孩告白,以此争取女孩的认同与归属。

但他不会这么做,永远都不会,他自有办法作为替代。

“我会一个人去启动孔隙,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开,为你们创造机会逃走。”

霎时迎来难以置信的、又惊又惧的神情,这全在建筑师的意料之内。

“你想自杀吗!?”

“不,我一点也不想。”

“那你为什么非要采取这种送命的方式!?让你念念不忘的往昔生活怎么办?”

“只能暂且搁在一边了呀,因为这个任务有多艰巨不用你提醒我,我必须动用献身的觉悟,才有可能突破重围到达孔隙的张开地带,而且……”

“我TM说的又不是这个!你是觉得自己能在三千人的车轮战中活过十秒钟吗?”

“是的,我做得到,我不仅能张开孔隙,还能在张开后全身而退——这只能由我来做,因为我是所有同胞中最擅长对人作战的一人。你就去安全地带等我的好消息吧。”

(吹嘘的自己都有点信了。)

“你TM怎么会如此油盐不进啊!”

“原话奉还,这可是跟你学的。”

“你TM、你TM……”

“闲话就说到这罢,我们的会合地点在码头,我走后砖块会自动降解,请一定要不遗余力地跑,绝对不要回头,顺利的话,大家应该会陆续赶到的。”

“等下!谁允许你擅自一走了之了——你TM给我站住!我TM叫你站住啊!听不懂吗!”

建筑师停住脚步,他感到千羽的杀气凝缩成一条线,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蛰了一下。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恼羞成怒的少女已拔枪指向自己;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番威胁顶多只是走投无路的虚张声势,自己终于成功地让少女瞩目于他一人,于是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有一张梨花带雨的哭颜。他不敢回头。

“……把枪放下吧,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这样做有些许威慑力,你怎能指望唬住我?”

“我知道了,我认错、认错还不行吗?大不了……大不了就用这个记忆体吧!就在这里!这不是IEO处心积虑都要弄到手的终极武器吗?总比孔隙什么的靠谱的多吧?告诉我该怎么用,首领一定也交代过吧?虽然搞不懂会造成什么程度的破坏但总比无缘无故地……”

“你别给我太天真了啊!!”

第二次用尽全力的怒喝。

他背对着我,激烈的抗辩让他孱弱的肩膀也跟着颤了几颤,但他的脖颈却有如被钢筋加固。我就像那个高呼狼来了的孩子,事到如今不管怎么变着法儿施加刺激他都司空见惯,再也不肯回过执拗的头颅。

“我应该告诉过你吧?外界仍以为圣枪是个捕风捉影的传说,现在就启动它的话,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昭告于全天下,圣枪确实存在而且就在我们手里吗?原本高层还得藏着掖着,不敢对“可能”持有圣枪的我们轻举妄动,所以战略威慑能够成立——你现在就把炮仗打出去,不就等于亲手捅破我们赖以生存的窗户纸吗?那种玩忽职守的想法,再给我去好好反省一遍!”

“那你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本末倒置吗?我到底该说什么才能劝动你相信回头是岸?”我急忙揩去眼泪,喉头如野兽的低吼般嘶嘶作响,竭力以此重拾一些威风。

“说什么也不管用,我可自始至终都认为你是内奸呢——再枉费口舌顶多只能空耗时间罢了,别让大家失望,答应我好吗?”

“那你就有资格让我失望了吗——你怎么又在往前走了!?给我回来!阴沉脑!秃子!孤儿种!……张蔷凉!”

听到自己本名的刹那,他总算在悬崖边磕绊了一下,悬在半空的一脚没有在往下迈。我有点不合时宜地飘飘然,刚才是谁说我没法再刺激到他了呢,这不还是很乖巧的嘛?

他缓缓地转过身,他的眼神一派坦然,他身边的氛围前所未有地清澈。

请别用那个名字叫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

这个名字记载在孤儿院的花名册上,据孤儿院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我亲生父母起的,他们在我四岁那年因飞棍灾害而重伤不治身亡。

实际情况是怎样我心里有数,前段日子在派系任务中,我想我、“大概”、偶遇了他们。

当然我没有找到确切证据,证明他们正是我的双亲,可深藏在遗传因子里的那种神秘联系偏偏是如此浮于表面。我是不会认错的。

但我始终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自从我记事起孤儿院就是我世界的全部,直到被白牙领养;他们俩对我之后的人生也没有任何影响,除了这条生命确实是由他们所赋予,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庭曾经是什么样子,也从未从他们那里享受到家庭的滋味。

当然现在也不再关心他们的事就是了。

虽然听上去很自作多情,虽然你可能会反感——无论你怎么想,白牙遗孤的大家,确确实实,你们才是我不可替代的家人。

正因为亲生父母让我失望透顶,所以被我永远学不会的一件事,就是令家人失望。

我不会让首领失望,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张蔷凉这个身份早已彻底消失。站在你面前的是隶属于白牙遗孤的建筑师。

我的名字是建筑师。

过去、现在、未来皆是如此。

语毕,建筑师一步迈下断崖。

下方的地面浪潮迭起,砖块码成一座山头,以峰巅的小块平面迎接他的脚底;砖块此起彼伏地山头移动,令他如同腾云驾雾般前进。

没有什么值得保留了,他将在这片峡谷中展现自己作为驱魔人的一切。

……他其实感到非常幸运,自己的猜测比首领更接近真相——千羽确实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执着地保全所有人,这纯粹且执着的心意犹如这漫漫长夜里高悬空中的圆月,是他不可自拔地陷入情网的缘由。这样的她绝不可能是奸细。

两个外勤察觉到脚下异乎寻常的阴影,一抬头便只见到如海啸般的砖块倾泻而下。

……事到临头口不择言引起她的困扰也无妨,被误解为同性恋也无妨,就算这份心意没能成功传达也无妨。至少他向少女成功证明,即便是当年那个蜷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男孩,现在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护花使者了。

警铃拉响,整座峡谷的外勤纷纷提起警觉,他们很快就发现一个巨大的史莱姆状魔物正沿着峡谷的峭壁漫步,其墨绿色的外衣由固体颗粒构成,却犹如一件液体裙摆一样流变不止,从中依稀可见两条粗硕足胫前后摆动的肌理构造,然而足迹却犹如蜗牛的软腹,沿途拖泥带水洒下大量砖块。这东西甫一出现便分外夺人眼球,距离它最近的外勤们不假思索地开火,企图在其到达峡谷的最外沿之前将其扼杀——而这一切都在建筑师的计算内,他用了一整个符文收纳罐才做出了那只以假乱真的猛兽,而他本人正身处与巨型史莱姆相反的位置向下飞奔。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大部分眼线,若实在迫不得已与外勤正面遭遇,那就用一小撮砖块锁住其双脚再近身放倒,作为在暗部派系工作的职业间谍,他的动作与千羽相比还略胜一筹。

……没错,他要守护的不只是她的生命安全,还有她那光华夺目的心灵,他也要一视同仁地保全到底——而一旦她启动圣枪,这份仅存的美好就必然被黑暗所吞噬所以、所以他会主动采取这种极端的战术,为了杜绝这样的未来。他希望这件传奇武器成为一件昂贵的摆设,挂在她的胸前作为首饰受人赞叹,放置在柜台上作为杂物被人遗忘,唯独不要,化作某座城市上空的一朵蘑菇云。

建筑师期望那只史莱姆能再坚持两分钟,坚持到他翻越健身房的遗址,向下再降落十二米,抵达隐藏着孔隙发生器的房间为止。然而忽然凌空一声尖锐的唿哨,半片峡谷都被染上猩红的光泽,他抬头望去,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企图被粉碎的瞬间。那只符文箭从峡谷深处某个角落冷不丁地射出,笔直地命中史莱姆的背中央,伴随一生哀鸣,构成史莱姆的物质顷刻间完全崩解为一片泥浆的瀑布。在整座峡谷中响彻的欢呼声汇成一片,无不刺激着建筑师的耳膜——于是他一咬牙,解开最后两个符文收纳罐的束缚。

(所以请一定要记住啊,记住这个愿意豁出一切的男人,虽然他言语道断拒绝你的好意,虽然他腼腆到不敢告白。)

另一只史莱姆从峭壁上现身,它的脑袋向峡谷的中轴高高抬起,一个人影伫立在史莱姆的头顶,穿着斗篷与护目镜。在建筑师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是第一次,成为被三千多人份量的目光齐刷刷聚焦的对象。

(所以请一定要选择这一边啊,选择永远愿意接纳你回家的儿时玩伴们。)

(所以请一定要……)

建筑师身穿从外勤身上抢下的制服,全然不管周围枪火纷飞。

声东击西是相当老套的战略,但放在这种谜团重重的环境中,仍能有机会第二次发挥余热——他可是非常贪生怕死的,就算作为诱饵也不会毫无准备地把自己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中。

从水管上拧下标有白牙纹章水龙头,捉住水管中的拉环向外一扯。

平平无奇的启动方式,与白牙系列的其他器械横向对比毫无华丽度可言,但这却是真正的隐藏武器——其构成零件被分装埋藏在地下城各处,由两个开关负责看守,拨动第一个是解开保险,拨动第二个才是完全启动,介时祟动铠甲零件将会在空中拼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从无到有地制造一个孔隙,人类史上当仁不让的最恶劣灾害。

(会把这种东西藏在南涯市地下,当时的白牙是在为东窗事发准备退路,还是与我们一样,打算依靠战略威慑换取一方不受打扰的平安呢?)

(但无论这项计划筹备的有多周密,对光照会而言,仍然只是毫无用武之地的草芥,那场毫无悬念的覆灭证明了一切。)

阴森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心头,倘若我们在光照会眼中……

他想要提醒自己不该继续犹豫,可手脚都不受控制。他在颤抖,呼吸困难。

无来由的杀气就像一只爪子,从背后紧紧攫住了他;在他的理解中此时不该有人注意到他在浑水摸鱼,但杀气中噼啪作响的幻听又十分耳熟。

好像、有什么要来了。

后后日谈

在峡谷的最外沿,有一个人站在月光下,透过望远镜死死地盯着某个双手绑满绷带的外勤。

他从裤袋中掏出被血与汗浸得湿透的香烟,咬在牙间。

他拔出双拐,向周围释放大量网状的高压电。其中一束疾走的电流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香烟的末梢,将其点燃。

然后他不加分别地,从口鼻中吐出一股苍白的烟雾。

果然很畅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