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香霧喊道。

根本無需在後面加上一個問號——因為肯定是自殺沒跑了。我們衝出涼亭,朝橋那邊跑去,此時是下午,路上卻連一個行人也沒有,救人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倆身上。香霧跑過去的速度飛快——應該說她根本沒有用人類的方式跑,她化作一團薄霧,失去人型,只剩下貓的幻形,轉瞬間就衝到了河邊,作勢就要往水裡跳。

“喂!白痴!”我連忙大喊,“你跳有什麼用!”

香霧被我喊得一愣,這才回過神,止住動作。

有種說法是貓易溶於水,這當然只是玩笑話沒錯,但霧會浮在水面上卻是確切的物理現象。

她的比重太低了。

因為身體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縹緲的迷霧組成。

確切的體重大概是八公斤左右,就算跳下去,也只能像個漂流瓶一樣浮在水面而已——這也是她提到海邊時顯得那麼惆悵的原因之一。

我跑過去,脫下外套,塞給香霧,深吸一口氣以後,一個猛子扎進水中。

冬天的冰冷河水瞬間讓眼前一黑,差點連心跳一起直接凍結。

寒意迅速滲進皮膚,侵蝕骨肉,過了兩秒后,就已經連知覺都基本麻木了——這時我才終於能睜開眼睛,觀察四周。周圍搖蕩着許多水母觸鬚一般的枯黃細莖——是水面上那些枯萎蓮花的根須。女孩的身影在搖蕩的根須間若隱若現,正慢慢沉向河底。我奮力扒開礙事的須莖,朝她拚命游去。還好這裡的水質清澈,視野沒有受到阻礙,我很快游到她身邊,用力拽住她。

就在此時,女孩睜開了眼。

她有一雙清澈黝黑的剪水明眸,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不對,應該說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在水流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

也正因如此——因為水和她的眼睛都十分清澈明亮,我雖然沒有那份精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瞳孔的形狀,宛如一朵綻放的蓮花。

臉上也沒有驚詫。

反而是恐慌更多一些。

是因為後悔輕生,提起求生慾望了嗎?果然是小孩子的一時衝動行事啊,要不是我和香霧看到,世上又要多出一縷冤魂了。

我抱住少女,奮力向上游去。本來還擔心她會出現落水者常見的胡亂掙扎,把我也拖下水。但女孩乖巧配合得驚人,甚至和我一起擺腿向上遊動,她的水性極佳,我甚至懷疑我和香霧是不是擺了道烏龍,這孩子只是在練習冬遊而已。

也不對啦,哪有穿着運動服跳進水裡冬泳的。

總之,我帶着女孩順利游出水面,香蒲站在岸邊,把我們拉上了岸。她先把外套還給我,然後又脫下自己的披肩長衫,裹在瑟瑟發抖的女孩身上。冬天的氣溫很低,再加上我倆滿身冷水,如果不儘快找地方避風,讓體溫繼續下降可能會有危險。我們帶着女孩,敲了好幾戶人家的大門,卻沒有一個人應聲,從門窗或院牆望進去,也不見有人居住的樣子——難道說鄉鎮空心化現象已經嚴重到如此程度了嗎?敲到第四戶人家,見依然沒有回應,我乾脆抽出紙片,切開早已嚴重鏽蝕的門鎖,推門走進院落。

這是間荒廢的三合院(一面是牆,三面是兩層小樓),天井裡滿是雜物和傢具殘骸,東邊的偏房看起來門窗完整,於是我們帶着女孩走進去,關上門,擰乾衣服,擦乾了身體。

還好——只能說還好香霧在,能代替我照料這個孩子。

假如是我一個人牽着個濕漉漉的輕生少女,那情況可就堪稱災難了,我甚至覺得那種情況下,我自己都會忍不住想要輕生。

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報警嗎?

“可是也不知道鎮上派出所的電話……這裡的地址我們也報不出來,”我擦着頭髮思考了一下,“這孩子的父母或者家人住在哪裡,香霧,你能問問她嗎?”

“……有點難辦。”香霧用視線指了指抱膝坐在角落案桌上的女孩。

嗯,看來的卻很難辦。

不管輕生的理由是什麼,她現在肯定算不上精神穩定,整個人情緒低落不說,面色看起來也很不對勁。這種情況下要是我們兩個逼問太緊,她搞不好會產生過度的反應——甚至會繼續自殘自傷也說不定。

眼前的小女孩穿着白色運動服,濕漉漉的頭髮耷拉在腦袋上,蜷着身子、抱膝背對着我們,可憐巴巴地瑟瑟發抖,她的背影給我一種垂耳兔的感覺。

據說兔子是會被活活嚇死的。

可就算如此,也必須要和她溝通才行,因為兔子也會因為過度寂寞而死掉,兔子就是這麼麻煩的一種生物。

我走到她旁邊坐下,努力擠出有生以來最和藹的笑容。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呀?”

“…………!!”

女孩被長長劉海遮掩的雙瞳中瞬間流露出驚懼,用力朝角落挪了挪身體。

完蛋。

徹底是反效果。

明明我對她和善微笑,她卻彷彿看到了般若鬼或者黃鼠狼一樣,我的面相有這麼凶嗎……

我問話的方式也很不對頭。

別用小妹妹這種稱呼就好了。

和怪蜀黍必定成雙成對出現的稱呼。

“啊啊——我是說,我們來送你回家啦,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哦。”我搖手解釋。

“就是就是,”香霧也湊過來打圓場,“小妹妹你不用害怕,這位大哥哥絕對不是壞人,絕對不會傷害你的喲,因為他最喜歡的就是比他年幼的女生了!所以,類似記住你的名字和地址以後,每天在你家附近轉悠這種事,你完——全不用擔心會發生哦!”

“……你打的是個鬼圓場噢!你故意添亂的是吧你!”

“我只是說實話而已,難道說表哥你真的會在年幼女性的家附近轉悠嗎?”

“我才不會!你這傢伙,絕對還在記恨剛剛的事!什麼叫‘喜歡比自己年幼的女生’……這不就是lolicon的標準釋義嗎!”

“哎呀呀,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表哥你不是lolicon,只是喜歡的女性‘恰好’是個loli而已。”

“這樣更糟糕!這不就是lolicon經常拿來替自己辯解的話嗎!”

“那麼,表哥你不是lolicon,只是喜歡的女性‘曾經’是loli?”

“……這話就更奇怪,又不是石頭裡蹦出來或者葫蘆里長出來的,有哪個女性曾經不是loli?”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全世界的男性都‘曾經’是lolicon呢。”

“陰陽怪氣的對象瞬間上升到了全體男性!按這個邏輯來說,全世界的女性也都‘曾經’是正太控吧?”

“可是正太控對於女性來說,是完全可以自豪自滿地說出來的正常屬性呢,而lolicon對於男性來說,就是罪名。”

“……竟然這樣?反對男女不平等!”

要把正太控也和lolicon一樣完全污名化!

“不對啦,表哥,男女平等所追求的應該是平等同權,而不是互相污衊抹黑吧?所以說,你要做的事是勇於承認自己是loli控,並以此自豪。”

“原來如此!嗯,那我就承認了吧,我的確是一個喜歡年齡比自己幼小的女生的lolicon!”

“……”

“……”

哎呀!

又被她繞進去了!

我在想些什麼,竟然會蠢到跟這個牙尖嘴利、滿嘴歪理的傢伙打嘴仗,我們倆的級別也差得太多了,我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嘛。與此同時,因為我的大聲自爆,女孩顫抖得更厲害了,她縮在角落,用力捂緊嘴,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那樣子簡直一副快要靈魂出竅的模樣。

“香霧貝斯特,你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你害我把這孩子都嚇哭了!明明現在是這麼嚴重的情況,你卻不停給我添亂,一點也不嚴肅,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今天很奇怪誒!只不過是摸了幾下你的腳而已,有必要記恨到現在嗎!”

“是腳趾縫!”

香霧聞言大聲更正。

聲音提高了八度。

臉上還露出實打實的發怒表情

“竟然說‘只不過是摸了幾下腳而已’……你對女孩子的纖細心思,一點都沒有了解!你這個隨隨便便在大街上摸女生腳丫子的變態!摳腳趾縫怪人!不對,摳腳趾縫怪鴿!”

“摳、摳腳趾縫怪鴿,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聲爆笑讓我和香霧齊刷刷地驚訝轉頭。

因為笑聲並非由我發出——而是一直沉默不語的那個女孩發出來的。

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了出來。

可是見到我倆的注視后,瞬間又漲紅了臉——連耳根都漲得通紅,再次捂緊嘴,把通紅的臉埋進了膝蓋。

奇、奇怪!

她如此爆笑,一點也不像剛剛跳水輕生。

難道說她剛剛捂嘴顫抖,其實也是在憋笑,而不是在害怕嗎?

我和香霧明明是在救助這個小女孩,卻不知不覺地把目的完全拋到一旁,自顧自地吵起架來——但沒想到歪打正着,我們之間很有活力的唇槍舌劍似乎感染了這孩子的情緒,反而讓她的心情轉好。

雖說笑點很奇怪就是了。

既然如此,趕緊趁熱打鐵問出一些信息吧。

我試探着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再次問:“那個,能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們嗎?”

女孩把頭從雙膝間慢慢抬起來,用羞澀的眼神瞄了我一眼,接着趕緊又再次把眼睛藏進劉海里,細聲細語地說:“殷蓮環……”

“殷蓮環……”

殷姓嗎?

好稀罕的姓氏。

香霧聽到這姓名,立即轉身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我則拿捏尺度,繼續輕聲問:“那你的家住在哪裡?是在這附近嗎?家人的電話號碼記得嗎?”

“…………”

女孩咬緊嘴唇,不再說話了,還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表情。

哎呀,還是很難辦。

她不像是情緒低落,反而更像性格羞怯。

給我一種不知道該如何下口的為難感。

我過去所遇到的女生,要麼就是像香霧這樣,伶牙俐齒、能說會道;要麼就是像「某人」一樣,嘴若毒巢、舌似尖刀,總而言之都是些喋喋不休、滔滔不絕的傢伙,我只需要被動應對,適時吐槽就行,根本無需擔心對話進行不下去。可眼前的少女……我和香霧講了一整段相聲,才勉強讓她心情變好、問出名字。要是以這種節奏繼續下去,等到問出她家庭地址,我們都能加入德雲社了。

話說回來,她原來是這種性格的嗎?

和我之前在涼亭里觀察她時的感覺十分不同。

那時候的她……該怎麼說呢。

雖然也顯得鬱鬱寡歡,但完全不像是會沉默寡言的樣子。

我當時甚至感覺,自己如果走上石橋,和她搭話,會被她用很尖銳無禮的語言罵走。

為何我會對一個當時幾乎看不清楚臉、也從未說過一句話的小女孩作出此種判斷……我自己也說不清。

那個關鍵的判斷理由是什麼……啊,對了!

我猛地反應過來。

是劉海嘛!

那時候的殷蓮環小朋友,把劉海全都用頭繩系了起來,在額頭上綁成一個兔子尾巴似的小辮子,露出光亮的大額頭,讓人下意識覺得她的性格肯定強硬外向。

而此時的她——大概是落水的時候頭繩弄丟了吧,過長的劉海全都垂落在臉上,遮擋了別人窺探的視線,也遮蔽住自己向外的目光。

給人一種封閉了自己內心的感覺。

應該就是這樣了。

光憑劉海的梳法,真的就能讓氣質產生如此巨大的差別嗎?

我不禁伸過手去,意圖撥開她的額發,她立即畏懼地向後退縮,躲開了我的手。

“那、娜、鈉、吶、納、那那個……”

果然,很抗拒身體接觸。

像垂耳兔一樣瑟瑟發著抖,緊張得幾乎要打起嗝來了。

香霧說鴿子受刺激會拉便便,兔子應該不會吧?

就在這時,香霧從身後走來,用指甲尖掐住我後頸上的肉。

“咿呀啊啊啊——!!”

“只不過一兩分鐘沒看着你,竟然就已經開始動手動腳起來了,我要是不在的話,你肯定已經在玩弄人家的腳趾縫了吧?”

她掐着我的後頸肉,把我提到一旁。

“我剛才給爺爺和奶奶打了電話哦,他們說會帶人過來處理,我們就在原地看着她吧,不要四處走動。”

“噢——哦,辦得不錯,香霧。”

外公和外婆在鎮上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由他們來安排大人處理自然是最好不過。

“表哥。”

香霧突然壓低了聲音。

“嗯?”

“我們來繼續打鬧吧。”

“……我才剛誇獎你沒兩秒呢!你說什麼鬼哦?我們現在,可是在救助一個輕生的小女孩哦,是很嚴肅的事。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還繼續打鬧……簡直比這孩子還小孩,幼稚得要死!”

“不是那樣,”香霧一臉不耐煩地擺手,“你聽我說,剛才和給爺爺打電話時,他們一聽姓氏,彷彿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麼,馬上就說會叫人過來處理。我在想,這孩子恐怕不是第一次做出這種事了。”

“……耶?”

“換句話說,她在精神可能有些問題——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想啦。但老實說,我迄今為止,已經看到過不少類似她這樣情況的孩子了。”

“是、是嗎……”

香霧的人生閱歷在某種程度上比我還要豐富。

“因此我們現在能做到的事,就是穩定她的情緒,別讓她做出比剛才更激進的行為,對吧?等到大人們過來,我們的責任就結束了,所以至少在這段時間內,我倆把氣氛搞活躍一點吧,讓她不至於一直這樣消沉,我們剛才拌嘴的時候,她不是笑得很開心嗎?”

“對、對哦,那,我們具體該怎麼辦?”

打鬧這種事,總感覺應該是順其自然的行為,刻意去做有些奇怪。

“這個嘛——”

香霧歪頭想了想,露出甜笑。

“為了挽救這個孩子,我就稍微犧牲一下身體,讓表哥你占點便宜——讓你來舔我的腳丫子吧!”

“你是想把氣氛往哪方面炒!”

我忍不住怒吼。

這傢伙剛才明明沒下水,腦子卻像進水了一樣,而且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提到舔腳丫這碼事了。

總感覺她好像相當期待一樣。

這到底是種什麼樣的變態癖好……還是說這也和lolicon與正太控一樣,對於男性來說是變態,對於女性則是正常癖好?

“什麼呀,你反應那麼大幹嘛?”香霧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不想舔腳丫的話,舔其他的身體部位也行啊,肚臍、腋下、後頸都行。”

“你最好是給我腦子清醒一點哦!你到底是想搞活氣氛,還是要搞活春宮?!”

“可是,互相舔身體不是很正常的社交行為嗎?我經常和其他對象一起做哦。”

“社交行為?!其他對象?!!男的女的!!”

“咦?呃,都有吧,我不太在意公母啦,畢竟大部分對象也都不怎麼認識。”

“……地球爆炸吧!!”

世界毀滅吧!!

香霧貝斯特啊香霧貝斯特,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傢伙,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無法描述的淫靡之事?我現在的大腦,已經完全被馬賽克的海洋所淹沒,再也無法無法進行正常的思考了。

“可是,貓和貓之間互相舔毛,真的是很正常的行為啊。”

香霧慢條斯理地說。

朝我咪起嘴,露出姦猾的笑。

……原來是在說做貓時的事。

又上她的套了!

“地位高的貓才有權力給地位低的貓舔毛呢,這和人類世界的規則是反過來的,”香霧聳聳肩,“所以人家明明是在對身為長兄的你表示敬重呢。”

“……腳丫子上又沒有毛。”

“那就舔有毛的——”

“Shut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