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哎,其實也不算多久以前吧。

不算多久以前,有一名少女——暫且將她稱之為少女Y好了。

少女Y是一名善良、勇敢、樂觀、開朗、堅強、無私的少女,不論用多少溢美之詞來形容她,我都不會覺得過分,因為她的確是我見過的品德最為高尚的人之一,或許連之一都不用加。我作為旁觀者,目睹了她的許多仗義之舉,見證了她的不少傳奇事迹。有句經典到老套的台詞叫失去之後才追悔莫及——這的確就是我現在回憶起她來時經常陷入的感情。因為她做的很多善舉,在當時年齡幼小、缺乏是非觀的我看來,根本就是稀鬆平常、稀奇古怪,完全不值得大書特書的舉動,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察到那些事迹的寶貴。

然後……

就在不久之前,少女Y去世了。

導致少女Y死亡的事件,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來述說,也許將來會有那麼一天也說不定,但絕對不是在此時。

只能說——

那是一場悲劇,但不是一樁慘案。

各位知道這其中的差別嗎?

那次事件,本來有可能演變成一場浩大的慘案,但最終僅以一份小小的悲劇收尾。

這其中的變量,自然就是一位少女的生命。

她本可以苟且偷生,卻選擇慷慨赴死,在我的見證之下,創造了一份隱秘的奇迹——可惜除我以外,無人知曉。

她造起六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二十三級浮屠,但無人景仰。

因為見證了少女Y的壯舉,我也得以從過去那種扭曲的生活方式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能感知美醜,分辨對錯的普通人。可以說她重塑了我的人格,使我能成為現在的我。她迸發出來的巨大力量,雖然無法撼動世界,但至少改變了一個人的心。

不論用多少溢美之辭來形容她,我都不會感到疲倦,但暫且還是就此打住吧,以免被人詬病煽情。總而言之、簡而言之,少女Y犧牲自己,拯救了許多人。

我覺得這是一番壯舉。

可是有一天,卻有人——另外一個我同樣十分尊敬的人,對此提出異議。

“不對哦,小峰,我不認為那是多偉大的事。”

她如此反駁道。

那個人就是我的同桌,名字叫做巫葵。

很古香古色、小家碧玉的名字。

但個人形象上……卻是另一番風味。

她經常穿着帶金屬鏈條和閃耀方釘的朋克服裝招搖過市、橫行校園,頸戴皮項圈、耳穿銀耳釘,頭髮上的一撮灰金挑染更是讓教導主任大動肝火、暴跳如雷。

她姓名與形象的反差,就好像古裝少女拿着機關槍,或者用綠茶與伏特加調雞尾酒一樣,不過如果各位以為巫葵這個人僅僅是在體現這種程度的反差,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實只要和她稍加交往就會發現,她實際上並非一重反差,而是雙重反差。

她其實是個品行十分端正的人。

甚至可以說端正到了幾乎有些古板的程度。

舉例來說,幾乎所有人都會敷衍了事的課間操,只有她一個人會用比領操員還要精神的動作去做,遠遠望去就像一堆殭屍里唯一的活人——那個曠操遠望的人自然就是我。

姓名古香古色、衣着新潮朋克、為人嚴謹正直。

非要比喻的話,她就像“巧克力奶茶”——將牛奶、巧克力和茶,三種截然不同的飲品融合成一種飲料,我認為她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老實說,相對於少女Y,我對於能否將巫葵這個人的形象很好地傳達給大家,並沒有多少信心。就像現在,經過這麼多描述,想必各位大概還是會覺得她是那種「外表兇悍但每天都會喂流浪貓的不良少女」這種已經有點俗套的形象吧?

並不是那樣哦。

首先,巫葵的確是個小動物保護主義者沒錯,但她飼養生物的天賦可謂極——其、極其低下,平均每三周就會養死一隻寵物。這種頻率恐怕比起那些虐貓虐狗的傢伙還要更恐怖一點吧——我時常在心中這樣腹誹。

其次,巫葵所表現出來的正義和正直感,並非“喂貓的不良少女”那種令人刮目相看、心生親切感的類型。而是那種剛正不阿、不留情面,讓人在敬畏的同時也有些喘不過氣來的類型。

絕對的正義。

不容置疑的正確。

正因如此,她才會毫不忌諱地對我說那句話。

“我不覺得那是多麼偉大的舉動。”

就在那一天,當我有感而發、有意無意地將少女Y的事迹向巫葵道出后,她如此說道。

她的回答自然讓我頓生不滿,甚至有些憤怒,於是追問為什麼。

“因為捨棄自己的生命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啊,小峰。”小葵理所當然地說。

“愚不可及?!她、她明明是為了拯救別人而死的!”

“那樣也沒有區別。”

“什麼?!”

“她是為了拯救別人而死,還是單純因為消極厭世而死——理由是什麼無所謂,捨棄生命本身就是錯誤的。”

“…………”

小葵的外號是「正確之神」。

這外號倒不是說她真的永遠正確,而是她永遠能憑藉降維打擊般的口才在辯論中將我駁得體無完膚。

因此,那天的那一刻,我才強壓憤怒,謹慎地等待她給出解釋。

“因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小葵說。

“你要說偉大的話,那位少女Y,在當時選擇苟且偷生,堅強地活下去——才是偉大的。”

她繼續說。

“哪怕有一百萬個人會因此而死?”

“哪怕有一百萬個人會因此而死。”

小葵平靜地說。

“你聽我說,小峰,沒有什麼事能夠比活着更偉大、更正確了。善良也好、勇敢也好、無私也好——這些美好的品德,都只是活着這件事的小小註腳而已,和活着本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作家余華先生曾經寫過這樣一段話,他說「寫作的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對這句話深以為然。在自己活着的前提下拯救別人的生命,當然是既偉大又高尚的事迹;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拯救別人的生命,雖然也很高尚沒錯,但是我覺得並沒有那麼偉大,應該說——是蠢事。”

她一字一句,宛如宣判地說道。

“哪怕有着大義的理由,也可以作出活下去的選擇,這就是我想說的話,小峰。我不覺得犧牲是一件壞事,但是想要活下去的想法——絕對會更加正確,永遠會比想要死掉正確,永遠、永遠——都會是如此。”

“…………”

就這樣,一如既往地,我被小葵給駁倒了。

雖說無法同意她那套獨特的價值觀與邏輯,但又不得不承認其正確性,這就是正確之神的魔力。

我說了些“不愧是你”、“你該不會是正確之神吧”之類半是佩服半是不服的話,她則回以“我才不是什麼正確之神呢,只是還沒錯過而已”,我們聊天的焦點就從有些沉重與形而上的生死話題,轉移到了她新養的寵物兔子上——順帶一提,那隻兔子10天後就歸西了。

話說回來,少女Y並不是指姬海棠哦。

從第四行開始就很清楚了,應該不會有人誤解吧?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在開頭絮絮叨叨地聊起一名少女、聊起和小葵的一場辯論、聊起生死觀的話題來呢?

我也不清楚。

少女Y並不是故事的主角。

雖然她終其一生,想要得到的東西就是關注——想要被人知曉,想成為舞台上的主角。但是很遺憾,她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主角——是那個叫姬海棠的女人。

身高166公分,體重48公斤。

三圍未知。

身材很好。

千金小姐,三好學生,網球隊王牌,學校名片,全民偶像。

雙面人。

暴力、毒舌、自戀、臭屁、受害妄想、黃段子大師。

魔女。

成功召出了魔鬼。

許下願望,想要藉助魔鬼的力量殺掉某個人。

那個人——就是剛出生時的她自己。

借用《九品芝麻官》里吳孟達的經典台詞:“像這種要求,我這輩子都沒見過”。

無法理解。

不可理喻。

在上周五晚,也就是剛高清她願望的那天晚上,我不停地追問,試圖從海棠口中問出那種離奇願望的理由。但她守口如瓶,避而不談,用各種手段將話題引到混沌的方向——以她和我之前的口才差距,勝負自然是毋庸置疑的。我就像一個用滿是汗水的手擰瓶蓋的人——無論如何努力,都會被她輕易滑開。

我沒能問到答案。

話雖如此,我在想——

少女Y和姬海棠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應該說,她們根本是180度的不同,世界上恐怕再沒有哪兩個人能有她們之間那麼大的差別了。

一個是記憶中的完美化身。

一個簡直集人類惡於一體。

一個品格高尚,一個嘴毒心狠。

她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許下了慷慨赴死的心愿,她們死去的形式不盡相同——應該說海棠的還要更加壯烈一些。至於赴死的理由,因為海棠一直守口如瓶,我也難以進行比較。

可是,該怎麼說呢。

我感覺自己進入了完全相同的迷宮。

就像過去的少女Y一樣,我現在也需要幫助姬海棠完成自己的心愿——幫她踏上求死的征途。

一模一樣的死路。

和那時候相比沒有任何區別。

對她們而言,對我而言,都是一樣。

這就像一個在迷宮裡兜兜轉轉、屢屢碰壁的傢伙,雖然他每次走進去的死胡同在位置上可能有所不同,但對於那個傢伙而言,所面對的東西都是一樣的——都是死胡同而已。

到底該怎麼辦——這個問題我現在完全沒有答案。

找不到出口。

但是有一點我很確定。

我絕對不想讓姬海棠,變成少女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