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而海棠正坐在不遠處的書桌前，操作我的筆記本電腦。
“……”
她隨意使用別人私有物的樣子是如此自然而不做作，以至於我懷疑自己昏迷時是不是發生了穿越——到了我和她成為夫妻的某種可怕世界線。
沒有隱私存在的可怕世界。
海棠突然停止敲擊鍵盤，抬起頭。
“我好像嗅到了痴心妄想的味道。”
她自言自語地說。
“…………”
海棠轉過頭，看向慢慢坐起的我。
“你醒了？”
十分平淡的問候。
沒有任何起伏的語氣。
臉上也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這張面無表情的漂亮臉蛋，幾天前還被我視作遙遠而平行、不會產生交集的存在。而現在……雖然只是幾天的交情，卻已經有種日漸深厚的感覺。
海棠靠在書桌上，用手托着下巴，仔細觀察我的臉。
“嗯……‘孩子要兩個就夠了，一男一女’——現在正在這樣想，對吧？”
“……我原本還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會讀心，現在看來果然只是多慮。”
“我當然不會讀心了，之所以老是能猜到你的想法，是因為小峰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一目了然，好猜得不行而已。”
“我才不會把想法都寫在臉上呢！”
我才沒那麼幼稚。
“就是寫了，我幫你寫的。”
“你幫我寫的？？”
這話什麼意思？
難道是說把我給吃得死死的，將我的想法玩弄在股掌之間？
“我用油性筆在你左臉上寫了痴心，右臉上寫了妄想。”
“你還真寫了？！”
還是油性筆！
我急忙用手去抹，但手心沒看到任何顏料，轉頭看向海棠時，她的臉上已經展露微笑。
十分文雅、秀氣的一份笑容。
用修長的指背扶着下巴，十足的千金大小姐做派。
“…………”
該怎麼說呢。
雖說一如既往地被她給耍了，有些不爽。
但能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我很高興。
“你沒有事真是太好了，小峰。”
海棠看着我，真誠地說道。
“真的是……太好了。”
她的漆眸搖蕩着漣漪。
如此直白的言語，反而讓我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雖然這樣說來可能有點自吹自擂，但像昨天晚上那樣的——”
“是前天晚上。”
“啊？”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海棠看着手機，“現在已經是周五凌晨了。”
“喔……”
原來武俠小說里那些動不動昏迷一整天的情節並非虛構啊。
“像前天晚上那樣的事——怎麼了？”海棠問道。
“我是說，像昨晚那樣，以及上周五晚那樣的兇險，我已經經歷過無數次，早就習慣了。”
“噢，原來是在吹噓自己身經百戰，見得多了啊。”
“……我都自謙過了你還是要抓着嘲諷嗎！”
“我知道你不是在自吹自擂，小峰。你的生命力宛如小強，幸運值堪比撒旦先生，這一次不也是完好歸來嗎？”
海棠慢吞吞地說著不知道是褒揚還是貶損的話。
“但人的狀態不止生理，還有心理。”
她說完，寂靜地注視我。
彷彿在審視。
宛如在審查。
這是在——關心我的精神狀態嗎？
“……”
我沉默幾秒后，從床上站起來。
“這點你也不用擔心，海棠。在這一點上，像昨晚那樣的事——”
那樣的慘敗與悔恨。
“——我也早就經歷過了。”
無法習慣。
但是能——遺忘。
“……說的也是。”
海棠低聲道。
“你很擅長遺忘。”
“——咦？？”
雖然她只是低聲輕喃，但那句話在我腦中掀起的波瀾不亞於大吼。
海棠沒有再多說什麼，回過頭，繼續操作電腦，並招手示意我過來，我只好拿個小凳子坐在旁邊。
“對了，南宮呢？”
“他幫我把你送回家后就走了。”
“噢……”
“順帶一提，南宮先生覺得這次交涉成功主要是你的功勞，他並沒有出多少力，因此報酬也——”
“吔？他竟然會有錢不拿？”
“——也只拿了三分之二。”
“三分之二！！”
這份額簡直比全拿還要厚臉皮！
……話說20萬的三分之二根本就無法整除吧！
“嗯，所以他拿了十三萬三千三百三十四。”
“…………”
換句話說，這傢伙不僅把臉皮厚到個位數——而且硬是把3分錢給進位成了1塊。
“真是位性情中人呢，我並不討厭。”海棠說道。
“……你能不能把對其他人的客氣分我一點，然後把對我的惡意勻給別人一些？”
“才不要咧，我的惡意和辱罵，都是只屬於小峰的東西，只會獻給你哦。”
“你彆強行塞給我！”
求求你分別人一點吧。
“另外，身體也只屬於你。”
“…………”
“我是說拳頭、指尖、巴掌之類的部位。”
“……我就知道，我不要。”
“不要嗎？”
“鬼才要咧。”
“後頸也不要？”
“…………！”
至此，海棠似乎滿足了，把視線重新轉向電腦。
“這是什麼？”
我看向電腦屏幕上的網站。
那是個紅黑色調的BBS社區，UI十分簡潔，有點像那些世紀初的老古董論壇。
時下的高中生，可能連論壇這種東西是什麼都不太清楚了，但海棠操作熟練，一個版塊接一個版塊地迅速瀏覽，顯然是個常客。
地址欄里的網址是www.coven.com。
至於頁面右上方，她登入時所使用的用戶名——我看了眼，是“Hypatia”。
“Coven是‘女巫聚會’的意思，”海棠解釋道，“你看過那些兒童讀物里的插畫嗎？就是那種巫婆們圍着坩堝或者篝火群魔亂舞的圖？差不多就是指那種意思，也叫black mass，黑彌撒；或者sabbat，巫魔會。”
“……啊！”
巫魔會……是嗎？
“其實無論是聚會，還是黑彌撒或巫魔會，意思都差不多，中心思想——都是聚集起來，”海棠邊說邊慢慢滾動鼠標滾輪，“魔女會被人迫害，不是嗎？所以只有聚集起來，才能求得生存。”
“魔女集會？”我脫口而出。
那是我從香霧口中得知的——魔女們聚集起來組建的組織。
海棠點點頭。
原來如此。
那麼這就是魔女之間互相交流用的論壇吧。
香霧可從來沒告訴過我這個……
“你看起來很驚訝呢，小峰。怎麼，你覺得魔女應該用黑貓或者貓頭鷹信使來交流才有內味兒嗎？”
“嗯？沒有，沒有啦，我在家族裡面的時候，也沒用飛鴿傳書嘛。”
與其說驚訝，不如說是好奇。
我很好奇裡面的討論內容。
譬如——那個叫「煉金房」的版塊，裡面在談論什麼？
賢者之石的煉製方法？
“不可能有那種討論的吧，”海棠隨口答道，“別說哲人石，就是它的下位品——我想要的那顆蒼白之石，也只有魔鬼能做得出來。”
“噢……”
這傢伙又讀出了我在想什麼……
她點擊鼠標，進入名叫「茶會」的版塊。
我原以為那是水區，即討論閑碎瑣事的地方——畢竟茶和灌水有着明顯的聯繫。但她點進版塊后，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因為版塊里的帖子標題形式高度統一，猶如一排排文字組成的列兵方陣。
「第九一九九九次茶會（準備中）」
「第九一九九八次茶會（已結束）」
「第九一九九七次茶會（已結束）」
「第九一九九六次茶會（已結束）」
「第九一九九五次茶會（已結束）」
“……茶會？”
我腦中先是浮現一副“衣着華麗的少女聚集在繁花庭園優雅飲茶”——這樣的美妙畫面。
緊接着覺得這種想象過於不現實，於是在腦中另外產生一副——“老巫婆們聚集在黑森林裡攪拌坩堝”的可怕情景。
這兩者——應該就是茶會這種情景的上限與下限了。
真實的情況應該，肯定會介於這兩者之間。
“你別搞錯了，小峰。雖說是茶會，但並不會真的飲茶。”
“……耶？!”
我的預划區間一下子就完全作廢了。
“嗯，不會飲茶，只是會暢飲童貞男性的鮮血而已。”
“……好！看來這茶會我肯定不用去了！”
“不對吧，按照我話中的邏輯，你當然是非去不可啊。”
“你的邏輯是殺人犯邏輯！”
“開玩笑的，小峰，當然不會真的做那種事。”
“……”
“當然不會暢飲童貞男性的鮮血，只是會榨取一些別的液——”
“搞黃色警告！”
我就知道黃遲但到。
距離她上一次開黃腔，也確實有一段時間了。
“玩笑就開到這。”
海棠低聲道。
雖然她說開玩笑，但自己始終沒笑過。
她點進最上面的「第九一九九九次茶會（準備中）」
“茶會只是個約定俗成的稱謂而已，實際上——就是阿斯塔錄所說的巫魔會。”
果然——是這樣。
“第九一九九九次……也就是說，之前已經開過91998次巫魔會嗎？”
“大概吧。”
海棠模稜兩可地答道，滾動鼠標滾輪，凝神查看。
頁面中的內容很多，大部分是文字，還有幾張圖片。其中一張——我赫然發現：就是我們學校的操場圖。
“這次的茶會，已經決定在本市召開了，主辦者當然就是阿斯塔錄那傢伙，獎品則是蒼白之石。”
海棠說著，右手離開鼠標，扶住額，蹙緊眉頭。
“那到底——是什麼形式的聚會？”我忍不住追問道。
海棠聞言，陷入長久的沉默。
以她最後的答案來看——她根本無需進行這麼久的思考。
“戰鬥。”
她說道。
“……”
果然——也是這樣。
和我的猜測完全一致。
“戰鬥的對手是？”
“魔女哦，其他想要爭奪蒼白之石的魔女。”
原來如此。
魔鬼說我們是蟲子。
而他——想看蟲子打架。
“總共多少人？”
“具體詳情我不清楚，但從往期規模看，起碼已經有7組人進入市內了。”
“7組……”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光她一個魔女就堪稱八級地震、十二級風暴了。
等等。
“組？”
“嗯……組。”
海棠點點頭。
她的表情彷彿有些猶豫。
“戰鬥是以二人搭檔的形式進行的，每名魔女可以帶一名騎士參與爭奪。”
“……”
果然——還是這樣。
到目前為止，劇情進展都和我猜測的一模一樣。只不過——
“騎士這個稱呼就很扯誒，騎士所對應的不應該是公主嗎？你們覺得自己是公主咯？”
“這裡不也有個想扮演騎士的殺手嗎？”海棠立即反唇相譏。
“…………”
我的想法的確很幼稚。
殺人的小鬼，想扮演救人的騎士。
痴心妄想。
風馬牛不相及。
殺手、騎士；魔女、公主。
亂七八糟的對應關係。
“那麼，小峰，你願意幫助我嗎？”
海棠問道。
“你喜歡扮演騎士的話，這就是個機會。”
“……”
“還記得上周五晚，我曾經對你提出過委託，對吧？那時候我差不多是病急亂投醫，對於你能如何幫到我，自己都沒有眉目。但現在的話——已經完全清楚了。”
“幫你贏得爭奪，拿到那塊蒼白之石……是嗎？”
海棠點點頭。
“這依然——是一份殺人的委託。”她說道。
奪得蒼白之石，利用它的能力，實現她殺掉某人的願望。
“我不會向你隱瞞，既然是戰鬥，受傷、甚至喪命的危險都是存在的。因為你曾經是殺人的小鬼，所以我才敢於拜託你。”海棠說道，“當然，報酬也會很豐厚，你想要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舔我的後頸也沒問題。”
“…………”
“況且我在想，殺人的委託，即使失敗也沒關係。”她繼續道。
“即使失敗——也只是沒能殺掉人而已，不會變成——沒能救到人。”
“……”
“……”
“如果——被人委託，不能拒絕。”我低聲道
“這是——”
海棠不動聲色地看向我。
“答應我的意思嗎？”
“……還不是，海棠。”
我慢慢搖頭。
“我不是說過嗎，我已經不是殺人的小鬼，不太想遵守這種規則了。”
海棠的眼瞼慢慢垂下。
“……你卻會毫不猶豫地去救一個人渣大叔。”
“那是因為我想那樣做啦，就和之前救你一樣，那都是騎士的工作吧？騎士的工作失敗了會很鬱悶，但做決定卻不用猶豫。”
反過來，小鬼的工作——失敗了也不會太沮喪，做決定卻要很謹慎。
“所以我——需要知道你想殺的人是誰，以及，理由是什麼。”
我盯着海棠道。
這是她的終極秘密。
始終對我諱莫如深。
如果不搞清楚這兩點就接下委託，那我依然和小鬼沒什麼兩樣。
依然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可以哦——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本來這些事也不可能一直瞞着你。”
海棠說道。
“但是——如果我告訴了你這些，你就必須接下我的委託。”
“……沒問題。”
我點點頭。
對象，與理由，知道這兩點就足夠了。
“我想要殺掉的對象——”
海棠長吁一口氣。
“是2003年6月5日，在離這裡大約300公里遠的陶源縣人民醫院裡——呱呱墜地的一名嬰兒，名字叫李憶梅。”
……
……
“…………咦？！”
嬰、嬰兒？
我的大腦幾乎宕機。
劇情到這裡，完全、徹底地——出乎了意料。
神秘恐怖的黑道組織。
隻手遮天的政要首腦。
這些猜測全被擊得粉碎。
她想殺的對象——竟然是一名嬰兒。
啊，等等。
“——所以你才要求助於魔鬼？”
雖然只是個嬰兒，但時間點卻是16年前。
她說只有魔鬼才能做到，原來是這個意思。
畢竟無論小鬼們的技藝有多精湛，刀刃有多鋒利。
也不可能穿越時空，殺死過去的人物。
“你想殺的不是現在的李憶梅，必須是出生那天的她，是這樣嗎？”
海棠點點頭。
“一兩天的誤差倒也沒所謂，但必須將她扼殺在搖籃里。其實如果可能的話，讓她不要出生當然是最好的，但礙於蒼白之石的限制，只能回到出生的那天。”
回到出生那天……
“啊！這麼說來，蒼白之石的能力就是——”
海棠點點頭。
“回到過去哦。”
“回到過去……”
光是這四個字，就足以讓我嘴巴發乾。
雙手顫抖。
回到過去。
修正錯誤。
彌補悔恨。
真的——可以嗎？
真的能做到嗎？
魔鬼曾對我說要不要和他簽訂契約。
也就是說，難道我也可以——
我用力搖搖頭，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將那些想法倒出頭腦。
站起身，左右快速走動。
她說她要殺掉一個嬰兒。
嬰兒。
剛出生的人類幼崽。
虎毒不食子，她卻想要——弒嬰。
該怎麼辦？
我本以為她想殺的是黑幫大佬或者權臣政要之類人物，因此才輕率地答應下來。可她卻想要殺嬰兒……
哪怕是殺人的小鬼——也不會殺比自己更小的東西。
什麼都能殺，不代表什麼都殺。
“你——你為什麼要殺死那個人？李憶梅……是嗎？她難道欺凌過你、欺騙過你，對你做過什麼壞事，或者對你的家人、朋友做過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所以你才要抹去她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你說要殺死嬰兒時的她……嬰兒是無罪的吧，海棠？哪怕日後罪惡滔天，哪怕是希特勒，它剛出生的時候也是無罪的。殺死嬰兒這種事……”
我無法做到。
“告訴我理由，海棠！你肯定有某種理由的吧？”
雖然我覺得——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做的正當理由。
面對我心急火燎的追問，海棠卻顯的不慌不忙。
“所以我就說我是姐姐，而你是弟弟吧。誰叫你老是顯得那麼不成熟，遇到點屁事就慌慌張張，一驚一乍的。”
“……這種時候別岔開話題，說那些無聊的事啦！”
“本來就是啊，你的生日是7月8日，而我的生日是6月5日。”
“就說我不想討論年齡的——”
……
……
……
………………咦？
海棠平靜地微笑着。
有如海棠花盛開般的美麗笑靨。
“李憶梅，很土的名字對吧？”
“不過，我的確用那個名字生活了快10年。”
“2003年6月5日，呱呱墜地的那名嬰兒——就是我。”
上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