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臟六腑彷彿都粉碎了。

不過——應該並沒有真的粉碎。

真粉碎了的話,反而不會有“五臟六腑都粉碎”的感覺——恐怕早就意識模糊、昏死過去了。

我的意識還很清醒。

目前所受的……大概還是皮外傷。

待疼痛感稍微減輕,因為我的撞擊而導致的連鎖倒塌也逐漸息止。我竭力集中視線,定睛分辨眼前的空間。

雖然只能在黑暗中大致窺到輪廓,但這裡應該是一家廢棄店面的內部。眼前是七零八落倒塌在地的貨架——當然是被我撞倒的。至於從貨架上散落一地的貨物是什麼……因為光線不足,我實在是分辨不清。

話說回來,這種事已經無所謂了。

我馬上——就要死了。

嘭一聲。

魔鬼瞬移到我跟前。

“啊——真是沒意思。”

他揉着被切斷的那隻角,搖頭喃道。

他雙目赤紅,有如燒透的碳塊;臉上青筋暴突,而且像毒蟲一樣在皮膚下四處肆爬。

“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只不過是來這邊找點樂子而已,為什麼要遇到這麼拚命的反抗啊?我很倒霉誒……我遇到的完全不是綿羊,而是蟑螂——討厭死了啊,蟑螂這種東西!又狡猾、生命力又頑強,爬過的蘋果都不能吃了不是嗎!”

“……”

“你把我少有的好興緻都給抹了個乾淨啊,小鬼。所以也請你負起責任,讓我把你的存在——也從這個世界抹乾凈吧!”

他說完,向我抬起手,再次擺出彈腦殼的動作。

啊啊……

我要完蛋了。

連抗爭的機會都沒有——連一張紙都沒有了。

稍早之前,我在教室里作出跟蹤姬海棠的輕率決定,往兜里揣紙時,還信心滿滿地覺得那一小摞A6紙就足夠了……當然,那時候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面對的會是魔鬼。

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把自己裹成一個紙片人——不過那樣恐怕也只能稍微延緩落敗的時間而已。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跟過來。

我只不過是在體育課上不小心打偏一次排球而已,一番蝴蝶效應后,竟然會落得命殞此處的下場。命運這種東西……也太會捉弄人了吧。不過我也不能完全責怪造化弄人,俗話說貓有九命,又雲好奇心害死貓,連起來就是——九命貓妖都能被自己的好奇心給害死,我就是這樣。

我就是——死在了自己無謂的好奇心下。

我低下頭。

後悔的事,不舍的事,想要去做的事……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光是那些就足以讓我湧出淚水。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在最後一刻出現在心中的畫面——是一襲黑白色的女僕服。

啊啊……對啊。

是香霧。

對不起,香霧……

「沒關係喲~主人,讓我來教你女僕服的繪畫技巧吧!」

……啊?

心中的女僕微笑着向我拋媚眼。

等等等等,這個人生最後的走馬燈很奇怪吧?稍微正經一點啦,我心中的香霧!

…………

不對!

我猛然反應過來。

不對,這些不是心中的畫面。

是眼前的畫面。

眼前——我手邊的地面上,有一本書。

書名叫做《漫畫人物基礎教程 女僕篇》。

封皮上的女僕正朝我俏皮地微笑,旁邊有一行小字:我來教您女僕服的繪畫技巧吧,主人!

此前因為身處幽邃的黑暗,所以我根本沒注意到,但是魔鬼——他在瞬移過來的時候,也帶來了光源。

他赤炭般的雙目。

以及手中的烈焰長刀。

來不及細想,我抓起書擋在面前,魔鬼的中指也在同一時間彈出。

他的彈指神通,直接打碎了半數以上的書頁,剩餘力道將剩下的紙張也一張張穿透,直到把最後防線——繪有可愛女僕的書皮給打出一個V型凹坑。

女僕小姐被扯得歪歪扭扭的俏臉,離我腦門僅有半厘米距離。

我扔掉支離破碎的繪畫書,看到魔鬼滿是錯愕的臉。

“你怎麼還藏有——”

他突然瞪大眼睛,轉頭看向兩旁。我也跟着他的視線——藉著他身上的火光,仔細看向店鋪內部。

“——啊!!”

“啊——!!”

兩聲驚呼。

短促的是他,拉長的是我。

蘊含著完全不同的感情。

這裡——這裡是一家書店。

從方才撞倒的貨架上,四處散落到地面的——是書本。

小說書到處都是。

漫畫書遍地都是。

暢銷書放眼皆是。

多虧了魔鬼身上的光亮,也要感謝那位連書本都懶得搬走的店主人。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整書山。

知識的海洋。

不對——是武器的寶庫。

我欣喜若狂。

絕處逢生——這就是絕處逢生的感覺吧。

這裡絕對不是我殞命之地,相反,這裡根本就是我的主場。別說生機了,就連勝機也未嘗沒有可能!

“——哇啊!!”

魔鬼一刀砍過來。

他想在局勢翻轉前幹掉我——也差點就做到了,我沉浸在喜悅中,差點就被砍到。要不是及時抱頭龜縮,自己的髮型也要變成大叔那樣的地中海了。而他這一刀似乎也摻雜了不少倉促和緊張,火焰長刀插進我背後的牆中,一時半會兒竟拔不出來。

我趁機爬出他的身體籠罩範圍,撿起手邊最近的一本書。

培根的《新工具論》。

知識就是力量!

我直接把書當成鈍器扔過去。

啪嗒一聲。

他持刀的手臂被硬生生砸斷。

這種攻擊當然對開了鎖血掛的他沒太大作用,但——至少能短暫地把他和刀分離開。

刀上的火焰在和手分開的瞬間就湮滅了。

我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把刀其實就是他的尾巴。

“你這——!!”

魔鬼怒吼一聲,對我使用彈指神通,我抓過一本書擋住。他連續彈射,我則用周圍的書本一發接一發擋下。

有種玩《黑暗之魂》時,手持大盾防禦boss攻擊的感覺誒。

被打散的紙張在周圍天女散花般地亂飛,我調動它們統一方向,雨點般地射向魔鬼——射向他的雙角。魔鬼連忙抱頭防禦,支撐幾秒后,氣急敗壞地暴吼一聲,將周圍一圈的紙張、書本和貨架盡數震碎。

力量上的差距——還是客觀存在的。

他怒氣沖沖、殺氣重重。

對我抬起手,用力張開五指——他想要使用我防不下來的轟擊。我連忙一揮手,魔鬼腳底踩着的一張海報將他滑倒在地,再次打斷他的施法動作。

是時候——轉守為攻了。

我朝身旁的書架上迅速瞄了一眼,抓住最厚的一本《辭海》,用力撕開書殼。

紙張如孔雀開屏般在面前虹形展開。

“灰狼!”

千百張紙重新互相絞合塑形,構造成一隻紙狼,奔向爬起身的魔鬼,將猝不及防的它頂出了店外。

不過,僅憑狼的程度肯定是不夠的。

想要戰勝——或者至少暫時壓制住魔鬼的話,起碼……得要是“龍”才行。

我夾住一張飄落的辭典內頁,掃起地面殘餘的紙張,深吸一口氣后,張開雙手,盡全力釋放氣息,觸及整個店面。

書架上的書本盡數散開,雪白的紙張連綿不絕地滑落,猶如一場小型雪崩。

千百本書。

散作億萬張紙。

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

環繞着我流動,匯成一輪緩緩旋轉的巨龍。

目前的能力——並不能很精確地構造出龍的外形。

不過話說回來,做那種事其實也毫無意義。

店外的魔鬼踢開紙狼,翻身坐起,氣急敗壞地朝這邊張開五指。

接下來——就是王道劇情一般的正面對波了。

轟擊幾乎是在瞬間就把店鋪外牆撕得粉碎,我也在同一時間推出咆哮的紙龍。

能量湍流對上紙的渦流,力量上——毫無疑問,是前者的壓倒性優勢。

紙張被持續不斷地衝散、碾碎、漫天飛舞,狂風暴雨般地四處亂打,將周圍的地面沖刷得千瘡百孔,有如槍戰過後的街道。

不過——不要緊,因為我的優勢是持久性,也就是數量。

武器庫的彈藥量。

我源源不斷地從身後補充紙張,讓巨龍連綿不絕。而魔鬼也咬牙切齒、目呲盡裂地張大手掌,這輪轟擊的持續時間遠超過前面幾次,穿過繽亂的紙風暴,我看見遠處的海棠從二樓外牆落下,摔落在地面,看氣來——魔鬼的氣力也在吃緊。

十秒鐘后。

漫長得彷彿一個世紀的十秒后。

魔鬼身形一顫,向後一個趔趄。

他的力氣——似乎用盡了。

他用力一揮手,燒掉一截龍身,然後——總算是精疲力竭,被紙張裹到了身上。

我沒有再用切割的方式進行攻擊。

那樣做的效果之前已經驗證過數次了。

我將他層層包住,裹緊臉、手、雙腳和尾巴,他跌跌撞撞地後退,竭力想焚燒撲到身上的紙張,但在口與鼻被捂住以後逐漸氣力不濟,被裹得越來越像一隻木乃伊,與此同時——

一株大得恐怖的食人草(捕蠅草)從他腳下破土而出。

拔地而起。

用兩瓣貝殼狀的尖刺葉片將魔鬼整個咬住,吞進血盆大口,舉至四五米高的半空。

這、這是——

我扭頭看向遠處,海棠正朝這邊腳步踉蹌地走來。

“提前種下的。”她沒等我說話,就搶先解釋道。

“……”

“快走,這傢伙——困不住多久的。”

不用她說,我現在就能看到食人草的葉片內壁正在被緩緩烤紅。能壓制他的時間恐怕只能以秒計,而逃跑的時機只有現在。

海棠的腿在掉下時似乎扭傷了,一瘸一拐的,我招來那隻勉強還能行動的紙狼,將她馱在背上,剛走沒幾步——

“啊!!”

便猛然轉頭看向身後的廢棄酒店。

那個大叔。

那個倒霉的大叔似乎還在裡面誒!

但是——現在回頭去救他的話,說不定魔鬼就會掙脫束縛,將我們全殺掉了。況且廢樓經歷了那麼慘烈的破壞和坍塌,也許他早就……

我看看紙狼背上的海棠,又看向搖搖欲墜的廢樓,踟躕幾秒后,惱火地甩回頭。

和紙狼一起,朝廢街出口跑去。

這並非什麼電車難題。

是十分合情合理、也完全正確的取捨。

“……可惡!”

可我還是忍不住小聲罵了一句。

我明明剛戰勝魔鬼——卻因為這件事而變得一點都喜悅不起來。

海棠伏在紙狼背上,一言不發。是在反省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責任嗎?雖然以她的惡劣性格,我不該有這方面的期待。

兩分鐘后,我們逃出廢街,來到人來人往的大馬路。我散開紙狼,扶着海棠沿馬路再走了百來米后……疲憊、疼痛和懊惱一起襲來,終於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棠也在旁邊慢慢坐下。

“不用擔心哦,小峰,那傢伙出不來的。他的行動範圍受制於召喚時的規模,暫時只能在那條廢街活動。”

“啊是嗎!那還真是感謝你宅心仁厚,沒把他放出來為禍人間呢!”

我一點都沒掩飾語氣中的譏諷,但海棠聽完后,竟然沒有反唇相譏,而是抿着薄唇,低頭不語。

這種態度——反而讓我的怒氣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她騙人渣大叔給魔鬼荼毒這種行為,之前也說過,我覺得算不上什麼善行。但好歹也算是在想方設法把「召喚魔鬼」這種惡行造成的禍害降到最低,將召喚地定為廢街大概也是出於同樣的考量吧。

她的左膝有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那應該是從酒店外牆上跌落時受的傷。我想了想后,摸出一小袋醫用紗布遞給海棠,她看着手中的包裝袋,略微睜大眼睛。

“小峰,你該不會是每天都帶着這種東西,隨時準備好攻略受傷的女生吧?”

“別把人說得像是後宮小說里的男主角一樣!這種應急用品誰都會隨身準備一點吧?”

我替磨磨唧唧的她撕開包裝袋,取出紗布,先擦掉淤血和污物,然後把傷口部分敷好。海棠見狀,也不知是出於揶揄還是發自真心,垂着眸輕聲道:“呵……你還真是溫柔啊,小峰。有人說過你很溫柔嗎?應該有人說過的吧。”

“……”

“歐亞,你害羞了嗎,小峰?該不會以為我會就此成為後宮小說的女一號吧?我的意思是,溫柔這種屬性屁用沒有,只會給人招惹無謂的麻煩。”

“你這話說得一點沒錯!”

“所以,你就不應該管我,應該自己逃跑才對,小峰。”

海棠低聲道。

“……怎麼可能那樣做!那樣的話魔鬼不就把你——”

“那樣也是我咎由自取而已吧,小峰。你今晚跟蹤我,不就是想確認我這個邪惡魔女,在做怎樣的惡行嗎?確認之後,你就該離開才對。當然,我不是說自己不感激你。”

她說著,突然把臉轉向我。

身體也向我靠近。

“你救了我,我對你無以言謝。你想要什麼樣的報酬?怎樣的——都行哦。”

“……!”

一名漂亮可愛的女生對一名青春期的男生說“怎樣都行。”

她該不會不知道這會造成怎樣奇怪的展開吧?

她明明就會說黃段子。

她胸前因為衣服被撕破而裸露出的肌膚——都因為這句話而變得愈發雪白顯眼起來了。

“不過這件事先放到一邊,小峰。”

海棠做了個把東西捻到一邊的動作,她的動作做得很輕飄飄,但對我來說卻很沉重。

“沒有必要的溫柔只會給自己招惹沒有必要的麻煩,希望你能記住這個教訓,小峰,”海棠露出微妙的笑,“因為——我有一件事想要委託你。”

“……委託我?”

“你是……被稱作‘殺手’的職業,對吧?”

“啊?你在說什麼?”

我下意識裝傻。

在這本書之前的34065個字中,殺字和手字可從沒湊在一起過哦。

“你少在那裝傻充愣,小峰。魔鬼說你是‘什麼都能殺的小鬼中的一員’,那就是指「殺人的小鬼」吧?別把我當成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我知道你們的事。”

“……”

我有些不太舒服地摸摸後頸。

這就沒辦法了。

「殺人的小鬼」——這是個固有名詞。

指代的是特定的人群。

她既然知道,我再怎麼裝傻也沒用。

她是魔女,知道家族的存在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現在……已經不是了哦。”

“轉職成救人的騎士了嗎?”

“也不是那樣……”

“我想委託你——幫我殺掉一個人。”

海棠直截了當地說道。

直言不諱。

開門見山。

“對象——該不會是那個魔鬼吧?”

“當然不是,你以為我對你抱有多麼不切實際的期待啊?你被他打得屁滾尿流,如喪家之犬的樣子,我可是全程都盡收眼底哦。要不是最後機械降神地冒出一個廢棄書店,你早就被幹掉了吧?”

“…………”

在拜託人的時候還不忘對求助對象大放厥詞的人,我這輩子也真是頭一次見。

“總而言之,不是魔鬼。我將他召喚出來,本來是想和他進行交易,不過既然現在和他鬧翻,這條路自然被堵死了,所以我想委託你——來實現願望。”

“……我可不是聖誕老公公或者神龍之類的角色哦。”

對小鬼許願,能實現的也只有一種。

“嗯,我知道,”海棠店頭,“我對魔鬼許的願也是那個——也是殺掉某個人。”

原來如此。

我成了魔鬼的備胎。

不過,殺人啊……

看來姬海棠的確是很想殺掉某個人——為此甚至不惜召喚出魔鬼。

“那麼,想殺掉的人是誰?”

“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蛤?!”

這回答差點讓我腳底打滑。

就像漫畫里的人物一樣,一腳滑倒在地。

“就連聖誕老公公都會有送禮名單的哦!你說不告訴我,難道是想讓我當無差別殺人犯嗎?”

“不是的,不是那種意思。”

海棠立即搖頭,然後露出一副……不知該如何解釋的表情。

這種迷茫的表情還挺少見的。

“是因為……在技術上有些難以實現。”

“技術上?對方是個很難殺死的目標嗎?”

“差不多……”

原來如此。

對方是個難以刺殺的大人物——就是這個意思吧。

這種事倒也不是沒有遇到過。

通常這種情況下,委託人也確實會像她一樣,出於不想泄露計劃之類的理由,一直保密,直至臨行之前,才告知目標。

這就叫大人的謹慎。

“總而言之,暫時還沒有透露給你更多信息的必要,我需要……嗯,需要一點時間來制定計劃。”

她說完,認真地點點頭。

“就是這樣。”

“這樣啊。”

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總而言之,你考慮一下吧,小峰。如果接下來的話,酬勞自然會十分豐厚。以及,話說回來——”

海棠沒有扶我伸過去的手,而是自己撐着膝蓋慢慢站起身。她輕拂長發,用漆眸注視着我,突然間莞爾一笑。

“平行線——終究還是相交了嘛,小峰。”

“……咦?”

她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沿着霓虹街道慢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