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只是據說哦。
據說妖魔鬼怪會趁逢魔時——趁世界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之時，流竄到人間來，為禍世間。
我一直以為這只是針對百鬼夜行——針對東方的妖怪們的傳言，現在看來，西方的鬼似乎也不例外。
但眼前的可不是什麼魑魅魍魎、小妖小怪，而是魔鬼。
敵基督。
地獄領主。
“偉大的紅龍”。
姬海棠這個瘋子……就算真的是魔女，也沒必要召喚出一隻魔鬼來證明自己吧？
不過她用樓下的六芒星法陣召出魔鬼，又騙來大叔給對方享用，這應該不僅僅是單純的崇拜行為才對……難道說是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
與魔鬼簽訂契約，可以實現願望。
這點應該世人皆知。
代價的話，有人說是死後的靈魂，有人說是壽命，有人說是良心，種種說法不一而足。浮士德的故事想必大家都聽說過，我也就無須贅述了，藍調音樂大師羅伯特·約翰遜也曾被傳與魔鬼簽下過契約，用壽命換來惡魔的吉他，讓自己的音樂風靡世界，隨後就英年早逝。老實說，這些傳說里的魔鬼還算是誠實守信的。真正的魔鬼搞不好是更加邪惡陰險的傢伙，在羊皮紙上玩弄文字遊戲，製造各種殘酷誤解的——也是魔鬼吧？譬如說，讓契約者變得富有的方法可能是讓他遭遇事故，讓契約者獲得力量的方式可能是讓其變成失去理智的野獸等等。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
事情的嚴重性已經完全超出我的預計範圍了。
裡面的那個存在——那個羊角蝠尾的惡魔，我是絕對打不贏的。
別說勝負，生死都保證不了。
所以現在——最好趁他們還沒發現我，趕緊走人。
溜之大吉。
慫為上策。
好管閑事——也是有管轄範圍的。
正義使者只會出現在正義能夠被伸張的場合。
就在我如此打算，準備跑路時，門內傳出說話聲。就像昨天傍晚一樣，再一次留住我的腳步。
“……夠了吧？”
姬海棠的聲音。
隨即是噗通一聲。
我連忙靠在圓孔向內觀望，原來是魔鬼把大叔扔在了地上，長尾也從其後腰的肥肉中抽出。
大叔躺在地上，身體輕微痙攣着，看樣子受害不淺，不過他既然還能像鹹魚一樣撲騰，證明性命暫時無虞。
香霧所說的受害者們——也確實都沒有死。
“……您每次都把人弄成這副無法動彈的樣子，實在很麻煩，要知道負責善後的人可是我。”
海棠靠在牆角，低聲說道。
語氣中暗含不滿。
魔鬼聞言，發出尖銳的嗤笑，那簡直——不像是人類的喉嚨能發出的聲音，像是指甲刮過黑板，或者叉子划弄盤底時的聲音，讓人寒毛倒豎、雞皮疙瘩頓起。
“你要是不想善後的話，我當然也可以代為處理哦，海棠小妹。不是我自誇，我的「處理」——可是徹底得多。”
他說著，對準大叔的眼睛開始燃起火焰。
“——不用了！”
海棠立即說道，快步走到魔鬼和大叔中間。
“我會處理的……請讓我負責處理。”
魔鬼再次發出鋸木頭般的尖笑。
“…………”
我趴在門后，稍微更改了一下之前的想法——看來這兩人，也許並非那種惡人聯盟的關係。
姬海棠也還沒有壞到能成為反派的程度。
“我說，海棠小妹，別用那種看見魔鬼一樣的眼神瞪着我好不好啊……誒，等一下，我好像的確是魔鬼哦，哈哈哈！”
“……”
“我是說，別用那種看壞人一樣的眼神看我啦，我又不會真的殺了他。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很喜歡這座城市哦，這裡肯定會成為一片好牧場的，我要當這裡的新牧羊人，New shepherd in town！牧羊人才不會傷害他的羊羔吧？和前幾次一樣，也只是擠了這傢伙一點奶——吸走了他的一部分靈魂而已。他醒來以後，大概會出現精神頹靡、疲勞易怒、食欲不振、幻視失眠、性功能衰退、免疫力下降等一系列癥狀——說起來，和缺乏維生素的癥狀是一樣的哦，你只要給他留張字條，叮囑他多補充下維生素，多吃蔬菜水果就好啦，哈哈哈！”
“……”
“……”
這傢伙——說不定真的是個搞笑角色。
“說到水果，那個你買了沒？”
魔鬼突然說道。
像蒼蠅一樣興奮地搓着手。
“你有幫我帶那個來吧，嗯？你有帶過來吧？我三番兩次地叮囑你，你肯定有帶過來吧？”
……「那個」？
是指什麼？
只見海棠轉過身，從角落提出一網袋蘋果，魔鬼立即歡天喜地地搶到手中。
……原來如此。
她中途買的蘋果，是給這傢伙買的。
據說。
——依然只是據說哦。
據說魔鬼最喜愛的三樣東西依次是：蘋果、靈魂與美麗的少女。
這樣一來愛吃蘋果的男生不就相當於三分之二個魔鬼了嗎？——雖然當時我對提供情報的人（香霧）如此反唇相譏，但現在來看，這條情報搞不好是真的。
三樣東西——都擺在面前。
魔鬼對誰的興趣最大，一眼就知。
只見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一顆蘋果，張開滿嘴黃牙，滿臉幸福地大咬一口。嚼了幾下后——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是脆的。”
“誒？”
“這蘋果是脆的。”
“……”
魔鬼放下網袋、一邊嚼着蘋果，一邊意興闌珊地搖頭。
“海棠小妹、海棠小妹，海棠小妹啊、海棠小妹妹喲……”他相當有韻律感地重複海棠的名字，“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對你一遍又一遍地囑咐過吧？我不喜歡脆蘋果，我討厭脆蘋果的口感，我喜歡粉蘋果哦，我喜歡粉嫩的、軟面軟面的，像少女臉蛋一樣的粉蘋果啊。”
“……”
“你完全沒把我的囑咐放在心上嘛，嗯？我的話對你來說顯然只是個屁，我們倆雖然達成了合作關係，但你好像根本沒把我當成夥伴看待，只是敷衍的對象，實現願望的工具人而已。啊——我無比傷心、十分難過啊，海棠小妹。”
魔鬼以手撫膺，擺出誇張的傷心表情，繞着海棠一圈又一圈地蜿蜒蛇形。
他的言行矯揉造作，動作輕浮又誇張，給人一種強烈的舞台感，彷彿莎翁話劇里的演員。我甚至有種他的下半身正慢慢變成蛇，正在一圈一圈纏緊海棠的錯覺。
“不、不是那樣的，我只是忙中出錯，下次一定會……”
海棠低聲解釋道。
身體也緊繃得如同真被蟒蛇纏身一樣。
“噢——只是搞錯而已哦。”
魔鬼笑了笑。
從後方靠近僵立的海棠，用指甲勾起她的一縷黑髮。
“那我就原諒你好啦，我這樣寬宏大量，是因為我們是合作夥伴嘛，哈哈！海棠小妹，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合作關係嗎？我們之間說好的交易？”
“……當然，您說您能幫我實現願望。”
果然——是因為有什麼願望才招來的魔鬼。
“唔嗯，那麼條件是？”魔鬼慢條斯理地玩弄着海棠的頭髮。
“我的靈魂，或者……666個其他人的靈魂。”
“哦，這不是記得很清楚嘛。”魔鬼笑着吐出蘋果籽，手指一勾，第二顆蘋果飛到他手中。
“你當時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獻祭其他人——這倒沒問題，我喜歡自私的人，自私可是優良品德！雖然我也很喜歡你的靈魂，我覺得你的靈魂很漂亮，老實說我更想要你的靈魂……但是也沒差，畢竟你要帶666個祭品來作交換，數量上來說，肯定是這邊更賺。不過當時啊……那個時候呢，說心裡話，我所期待的祭品——你帶過來的人，應該是和你一樣的、像蘋果一樣水靈靈的年輕女生才對啦……”
“…………”
“…………”
別說海棠，就連門外的我都在心中打了12個點。
海棠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凝聚勇氣，然後轉過身直面魔鬼。
“我怎麼可能帶自己身邊的人來給你荼……獻給您，那樣無疑會讓我顯得可疑，甚至行跡暴露，您應該能理解吧？至少在利用……借您的力量達成願望之前，我還想過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真的和你同流合……成為您的夥伴。”
儘管海棠不斷地修改用詞，但是她快嘴皮的習慣顯然還是暴露了自己的真心。我想魔鬼應該會生氣吧，誰也不會喜歡一個貌合神離的合伙人，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你打心底討厭我也沒關係，畢竟魔鬼的天職就是讓人討厭嘛，哈哈！我也沒說你帶這種大叔過來有什麼問題吧？大叔們的靈魂沾染了世間萬惡，既油膩又污穢，很合我的胃口哦，只不過——”
只不過？
“海棠小妹，你不會真以為能在我眼皮底下暗度陳倉，真的覺得自己能戲耍魔鬼吧？”
說這句話時，魔鬼的聲音——陡然降溫。
海棠下意識後退，撞到身後的牆壁。
並沒有被任何真實的力道推動，魔鬼只是靠聲音中的壓力就達到了壁咚效果。當然，他很快也向前邁步，緊逼海棠，在牆壁上投下張牙舞爪的鬼影。
……怎麼回事。
這是什麼情況。
這兩人——在鬧內訌？
海棠用右手臂護緊胸口，魔鬼看到這個動作，咧嘴露出黃牙，陰鷙地發笑。
“上上次帶來的，是個性侵女生，還用職權逃脫了懲罰的中學校長；上次帶來的，是個家暴妻子和女兒的DV男；至於這次的，則是個發跡之後就拋棄糟粕妻的負心漢”
“…………！”
海棠面色劇變，低垂着的眸中顯露出驚恐。
“你以為能騙過我，讓我相信這些傢伙都只是你隨機騙來的好色大叔，對吧？靈魂這種東西，實際上就是感情與記憶，就是所想之物與所思之物的集合哦。我吃掉他們靈魂的同時，也相當於接受了他們的記憶和情感——別誤會哦，那可是相當給勁，十分過癮。可是一碼歸一碼，你故意帶這種人過來，動機——需要我來說明嗎？”
魔鬼盯着面色煞白，一言不發的海棠。
昂起頭，宛如宣判一般——做出結論。
“你想借魔鬼的手，來懲惡揚善。”
“…………！”
他發出瘮人的尖銳怪笑。
像金屬被撕裂的聲音。
就連屋外的我都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可想而知——被他籠罩在身下的海棠有多驚恐。
“我呢，我才不介意被人被當做惡人與壞蛋呢，畢竟魔鬼的職責就是作惡嘛！但是小妹啊小妹，你可真是有趣，你的想象力還真是夠豐富，膽也真是夠肥。你竟然假借我的手來懲奸除惡，讓魔鬼來替你匡扶“正義”……這就讓我十分、十分地惱火了，簡直是怒火中燒、怒不可遏、怒氣上涌、怒髮衝冠呢！”
他的手冒出熔岩般的烈焰，重重拍在離海棠頭部不遠的牆壁上。
“所以，我決定終止之前的交易，666份靈魂來換取你的願望——這個交易作廢！我們來重新擬定一份契約，我依然可以幫你實現你那個心心念想的願望哦，不過這次的代價就是你的靈魂，沒有第二個選項。而且——這次需要預付一半酬金，沒錯，嘿嘿嘿……現在就要一半。”
魔鬼說著，露出猥瑣的笑。
上一秒還猙獰恐怖。
下一秒就變豬哥臉。
一隻手已經抓向海棠擋着胸部的右臂。
雖然他的表情和動作無疑都已經暴露其想法，不過我還是想在此多說一句：這傢伙的目的恐怕打從一開始就是這個。
撕破臉皮，需要理由而已。
有了理由，就能撕破衣服。
只見他拽開海棠的右手，用力之猛連帶着將胸口的衣料都一併撕開了，就在此時——
巨大的、巨量的黑影從海棠胸口噴發而出。
啊，不對，那不是黑影——而是綠色的影子。
只是因為光線的關係看不清而已。
已經撞門而入的我藉著窗外月光才看了個清楚：那是帶刺的藤蔓。
不止胸口，還有其他地方。
或沿着手臂蜿蜒盤旋、或從裙底不斷探出、甚至從頭髮的末端發芽抽枝——總而言之，從她身體各處快速生長，如潮水般朝着魔鬼噴涌去，瞬間將猝不及防的他給頂倒了。
原來如此。
那個以手擋胸的動作——那並非是在害怕，而是在準備攻擊。
藤蔓潮在淹沒魔鬼后依然在源源不絕地蓬勃抽生，沿着地板與牆壁的裂縫爬向天花板與四壁，幾秒之內就將整個房間蔓延成了綠葉與荊棘的森林。她到底是怎麼從身體里長出如此巨量的植物——這種絲毫不把熱力學定律放在眼裡的問題暫且不談。海棠顯然沒有繼續攻擊、徹底打倒魔鬼的雄心壯志。她麻利地扯掉身上殘餘的枝葉，轉頭就朝門外跑，看到呆立在門口的我后才瞬間一愣。
我把她扯到門外，向一邊撲倒。
——我看到了魔鬼從藤蔓空隙間朝這邊伸出的一隻手。
轟隆隆隆隆隆。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腦中形成回聲。
我揮開煙塵，慢慢抬頭，看向我們剛剛站立的位置。
那裡已經消失了。
別說牆壁，就連走廊都被直接轟開了。
至於另外一側——那裡原本應該有另一間客房的，此時也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個直徑5米有餘的巨大缺口。
徹底敞亮。
邊緣尚在不斷坍塌垮落。
冷冽的月光透過缺口，灑落在瞠目結舌的我和海棠身上。
當然是魔鬼乾的。
他一張手，就打出一發洲際導彈。
就算是廢棄的建築、就算因為年久失修而導致樓身強度降低……這種破壞力，也只能用非人類來形容。
周星馳在《功夫》里好像也用類似的招數造成過相近的破壞效果，只不過他使用的招數名叫如來神掌，而我們面對的——是魔鬼。
海棠此時也坐了起來，看向我，她臉上的錯愕和疑問沒停留多久，很快就露出……啊，我就知道。
——求助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