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蓝白之色被太阳的余烬焚烧殆尽,赤霞在停留短短的一段时间后,慢慢化作了蓝紫色的明亮星空。
高悬于上的皎月,散发着亮丽却又感受不到一丝温暖的光芒。
今日月光璀璨,能够为我节省蜡烛用以照明,便是它对我的慈悲。我在心中默默为圆月献上自己的祷告,一边将洗净的衣物挂在修复好的衣杆上。
“这就是最后的了……”
我长舒一口气,完成的时间早就已经超时,但不知何故,院长就像是忘了一般,迟迟没有派人来找我。
“……忘记了?”
——不可能忘记的吧。或许是在等我过去找他?
我撇开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振作精神。
无意识间望向下午琳所站的角落,阴影已经完全地占领了那片区域。
——不对。
我凝视着阴影,与隐于其中的某个熟悉的娇小身影对上视线,位于胸口翻腾的黑色情绪,被我强硬按下。
与琳无言地对视几秒钟后,她那双唇瓣缓缓分离,吐出一词:
“魔女。”
冷漠无情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从琳的脸上见到。失去了天真、失去了活力,也失去了对我的亲昵。比起下午她的诬陷,此刻的她更让我感到不安,连带着风吹过自己背脊时的寒意浓烈了不少。
“……魔女?”
根据故事中的描述,魔女大都是活了上百年,戴着巫师帽,身着松松垮垮的灰袍,杵着橡木色拐杖或者握着水晶球,鹰钩鼻、皮肤干裂,遍布皱纹的老太婆。
而我怎么看,都与其中的特征搭不上边吧?顶多只有常年干活的手掌,稍稍有些粗糙而已,在这里的大家都是这样的才对。她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曾在许多夜晚里为她讲的睡前故事不断浮现在记忆中,但我却始终无法理出头绪。因为我为她讲述的众多故事,都从未提及过魔女。
并不是我不知道有关魔女的故事,而是我觉得这些故事的结局太过糟糕,一语概括其内容就是‘弑婴魔女被圣洁主教抓住,给予公正审判后烧死’。没错,它们的结局既不是让人感动落泪的生离死别、也不是让人感觉幸福的大团圆,用‘糟糕’一词来形容这些扭曲的故事十分贴切。粗略一听或许会认为是伸张正义的故事,但其中残忍、血腥要素实在太多,侧重点甚至可以说是在拷问魔女的过程上,不适合小孩子去了解。
当然,还未成为大人的我能够清楚这些,也全是因为在我更小的时候,识字的妮丝姐姐偷偷从院长的书房拿故事书,结果拿错,导致我们不经意间了解到了这些东西。
想到这,我不由得皱眉。就我所知,这里识字的人在妮丝姐姐走了以后,就只剩下院长。魔女的事儿如果不是院长告诉琳的话,就只有可能是她自己从书中获取了知识……
她向大家隐瞒了自己能够识字这一事实?
无论是真相是哪一个,我都明白了一件事——琳从未向我敞开心扉。
每天朝我露出灿烂笑容的琳,每天亲昵地叫着我‘姐姐、姐姐’的琳,每天央求我帮她推秋千的琳……
她的身影逐渐变得朦朦胧胧,好似彩虹泡沫般梦幻,只要轻轻一戳,就什么也不剩。
——背叛。我本应该品尝到这份苦楚,如同妮丝姐姐离去时感受到的那般苦楚。但不知为何,我注视着琳,内心竟未掀起太大的波澜。明明我们形同姐妹般要好,但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胸口一跳一跳,既未加快,也未放缓,仿佛琳的背叛是如此理所当然。
理不清头绪,再继续往下思考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尽量以与往常无异的语气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琳。”
结果格外嘶哑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涌出。琳应当是听见了,只不过却对此无动于衷。仅仅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耀月之下,那双绯色的眼眸逐渐被四面八方涌现的灰色阴影所包围。
在我眼中,她的身体、她的存在正一点一点地被隐藏在阴影中的怪物所啃食……一直到我的眼睛再也捕抓不到停留过的痕迹。
耳鸣声响起,连带着眩晕感一同袭来。
——好想就此摔倒昏睡过去。
我闭上眼,默默叹了一口气。躲得了一时,可躲不了一世,只要我还在这所孤儿院里,还在院长的掌控之下,我就不能选择逃避。
靠在墙壁上好一会儿,这股症状才慢慢散去。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耀月已经躲到了云朵后面。那些轻飘飘的云朵,早晨以洁白亮丽示人,晚上却又展现乌黑的一面。究竟哪一个才是它最真实的模样?
走在前往院长房间的路上,途径接待室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院长他为什么一直没来找我。
“主教大人,请问如何辨别魔女呢?”
透过房间的窗户,院长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我随即放缓了脚步,又朝四周看了看。
眼下这个时间点并无旁人。
做出这个判断后,我轻悄悄地贴在墙壁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一下子我的目光便被坐在棕木凳上的主教大人给吸引。
宽大亮丽的白袍,高耸整洁的帽子,均有金丝编织的十字镶嵌在上面。他的鞋子被深棕色的桌子给遮掩,不过就算没能见到,我也可以猜出他的鞋子必定也是白色,而且勾勒有神圣的标志。
“魔女,便是与魔鬼交易、签订契约,而又沉迷肉欲,获得巫术的女人。”
他的眼里透露出如阳光和煦般的柔和目光,搭配上和蔼的面部表情,以及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令人觉得圣洁而又高贵。
——真不愧是神明大人身边的侍奉者。
我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
与之相对,院长穿着朴素而又厚重的亚麻衣物站在主教大人的对面,虽然看上去十分干净,但他微微躬身低头的模样,一反常态的卑微语气,以及皱纹堆积出来的笑容,令我觉得有十分别扭。
——大人们也不容易呢。
虽说如此,但我对于执掌整个孤儿院的院长仍旧抱有抵触。只不过再仔细一想便释然了不少,就算他消失了,也会有第二个院长来给我们定下规矩,总有人会为我们戴上项圈。
“一旦与魔鬼接触,她们的灵魂便会染上污浊,再也无法洗净。而眼睛作为人心灵的具现,魔女她们的眼眸通常会暴露出她们那丑陋、肮脏的欲望。”
“也就是说,是根据眼睛来辨别魔女?”
“可以这么认为。”
主教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很随意地把目光转向窗户,正巧与躲闪不及的我对上了视线。在他探究的目光中,我只好眨了眨眼,露出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笑容。
似乎是被我的笑脸感染一般,主教跟着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而因主教突然闭口不语,而顺着他目光瞧过去的院长,见到这一幕脸色大变,朝着我大吼道:
“你在这干什么!”
怒气冲冲如恶魔附身的模样,吓得我立马蹲下了身,从他们的视线中咻得一下消失。他们之间的对话被偷听这一事儿,我本以为会令院长对我的惩罚加重,但主教倒是不以为意,挥手将准备继续斥骂的院长拦下,说道:
“无妨……让她进来。”
凶恶的表情眨眼功夫就从院长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先是低声应了主教一声,才重新转过头朝着躲在他们视线死角的我喊道:
“听见没有,快进来。”
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我紧张不安地缓缓从窗户下探出头。院长又恢复了以往那副紧皱眉头的模样,悄悄瞄了一眼主教大人,他正微笑着,手指了指窗户不远处的房门。
主教大人并不像是要处罚自己的样子。我做出这个判断后,松了一口气,连忙小跑去房间里,同时酝酿着小孩特有的伪装。
推开发出“嘎吱嘎吱”声音的门,紧随我身后的辉月在此时突然露面,先一步洒出月光为我铺好了路。仿佛我此前去不是遭受责骂,而是即将受到奖彰一样。
我偷偷打量着接待室的布局,这里比起我睡觉的房间稍微要大上一圈,但是因为有着各种各样家具的缘故,在步入其中之后,反倒会使人觉得有些小巧,但又不显得紧凑、拥窄。
抬头望了一眼置放在每个柜子高处的油灯,又瞧了瞧镶嵌在墙壁上的烛台。它们集结而成的橘黄色光亮,眨眼功夫就将散发淡蓝色光辉的地板所覆盖。月光总归只陪了我几步路。
今日的月光可以说是明光烁亮,不点油灯应当都能在房间中视物,但这个房间里却十分奢侈的用了多个照明物。
我忽视掉这份怪异的心情,一点一点走到大人们的面前。
仍旧挂着笑脸的主教,轻声朝着我问道:
“对魔女有兴趣?”
在院长虎视眈眈地注视下,我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但又在主教的温柔的目光中,缓缓地将肩膀的力量散去,然而刚准备询问,就被院长抢先打断,他微微靠近主教说道:
“主教大人,其实……我怀疑这孩子是魔女。”虽说院长有意识地在压低自己的声音,但在除了火焰跃动,便是窗外细微风啸的这里来说,他的话语仍一字不落地进了我耳里。
与琳一样,院长也认为我是魔女,不过,院长的判断依据应当是琳的那一番话……那一句‘恶魔附身’。
可琳的依据又是什么,眼眸?
在我与院长之间,主教肯定会选择相信院长。大人的世界,小孩只有旁观、等候结果的权力……可我就得在此坐以待毙?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露出好奇的目光与不动声色的主教对视。紧接着我略微歪了歪头,上半身也轻微地向前倾,做出想要听清院长在说什么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无意识的行为。我觉得,我已经充分地将独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可爱一面展露出来。
但同时,我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斩断主教与院长信任纽带,顶多只能令主教产生些许疑惑、犹豫。究竟能对我产生多大帮助,我也根本无法确定,也许,完全是多此一举也说不定。
印于瞳孔中的主教,他缓缓将唇瓣分离,只不过,声音慢了好几秒才从那蠕动的黑暗当中出现:“……真是有趣。”
“有、有趣?”
院长发出十分尖锐的诧异声,但主教却瞧都没瞧他一眼,反而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海、海伦。”
话音落地的一刹那,像是有风从窗户偷溜进来,屋内的焰火忽地一颤,连带着我脊背涌上一股似蜘蛛攀爬的黏稠触感。
主教朱红的眼眸里,究竟印着什么?一旦思索下去,全身便不由得发抖,但我却不得不继续向他的深处探去。
他在看着我的哪里?头发?眼睛?脸庞?亦或是……
选项一个个冒出来,但又都被我一一否决。
握着裤裙的双手,早已经僵硬得无法松开。
脑海中像是捕抓到源头一样,随即我在主教意义不明的笑容中,轻悄悄地移开视线,慢慢低下头——
捏着裤裙的双手,就好像不是我的一样,它们死死地、牢牢地抓着衣角。
‘主教大人原来是在看我的手啊’这样的想法先是让我松一口气的,但紧接着,便是警铃在我全身上下蜂鸣。
我拼命支配起双手,令它们从衣服上挪开,再接着,抬起头看向主教,没想到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与之相对,是我被低温完全凝固住的表情。明明是夏季,寒意却不断地从头顶、从脚底朝着心脏发起进攻。
“海伦。”仿佛是在印证院长的猜测,以及我那不妙的预感一样,主教话锋忽地一变,说道:“你的紫眸,确实很危险。”
我的伪装不仅没能起到相应的作用,反而被主教所识破,增添了院长话语的可信度。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就此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源自小孩面对大人的无力,令我感到屈辱。
我张开口,小心、细微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偷瞄了一眼院长。他谨慎地站在主教身旁,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不过一如既往地没有看穿我的伪装,这一点让我安心不少。随即,我才用比较活泼开朗的语气问道:
“主教大人,我会是魔女吗?”
“你觉得你是吗?”
主教用问题回答问题,但却难倒我了,并不是答案很难回答。因为真要回答的话,我肯定得回答不是,只不过难点在回答之后——
我一旦主张自己不是魔女,便会与院长的言语产生冲突。
小孩若与大人产生冲突……呵,结果还会是怎样?
“紫眸便是魔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便仿照主教,用问题回答。
“不是。”这一次他总算决定好好回答我,“只不过比较出名的几位魔女,都是紫眸。所以大家才觉得紫眸很危险。但实际上,紫色也有尊贵的意思,某个遥远国度的王室,便是以紫袍加身彰显尊贵。所以,紫眸有着相反的两重含义。”
说到这里,主教忽地朝窗外看了看,然后十分突然地开口:
“海伦,你跟我回教堂去吧。”
“主教大人——”
院长正准备说些什么,不过立马就被主教挥手打断。他转过头来,用那不曾改变的和善笑脸望着我,并没有给我什么选择余地,或者说,我能有什么选择。逃离这里不正是我一直所期望的?
虽说我无法看穿主教的想法,反而会被对方所看透,但一想到妮丝姐姐她们也在教堂居住,我只要点头,便能够与她们重逢,胸口就好似有十分燥热的东西在不断跳动。轻飘飘的烛焰,它们跳跃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可以吗?”
言语被注入小孩的期待。究竟是为了扮演小孩下意识的举措,还是内心深处的愿望,我无法对此进行区分。
“当然可以,明天我便来接你,今晚你就好好休息吧……”
再然后,便是主教以天色已晚为由,将我从房间中遣退。在院长用谦卑掩饰不满的目光中,我一步一步地逃离了这个房间,正如我借助主教的收留从他的惩处中逃跑了一样。
【魔女的眼眸,真是绮丽啊。】
途径窗边的时候,传出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