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型軌道列車在飛速的行駛着,窗外下着小雨,在厚重的雙層玻璃上打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即使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過去了三年,人們的神經還是沒從這場長達百年的戰爭中緩過神來。大部分的設施依舊以軍用作為標準,就連列車的外殼強度都以能夠抵抗輕型穿甲彈為最低限度。

人和人之間的戒備與隔閡也與此相等,列車在呼嘯前行,而這節三等車廂里安靜的只能聽見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原瀨被這種安靜折磨的有些難受,將背直挺挺的靠在了座椅上。

“有些人生來便有罪,有些人生來便有福,如同有些生命生來是被驅使的牛馬,而有些生命生來是驅使它的人。”

一個男性的聲音傳來,很輕,但是原瀨聽得很清楚。

“我們並不能創造一切,一切會創造我們。在既有的規則之下,我們需要做的是服從這規則,而不是肆意妄為,造成更大的苦痛。”

這聲音更加明顯了,讓原瀨提起了一些興趣。她略微判斷了一下聲音的來源,往左挪了一個位子,悄聲詢問。

“《窺見之語》?”

對方似乎驚訝了一下,原瀨聽見了抽氣的聲音。

“您也讀過?”

原瀨點點頭:“是,在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讀過。”

《窺見之語》是一本曾經很有名的書,曾經。在戰爭的最後五年開始發售,作者並不可考,扉頁的作者簡介上寫着“或許死於第十六次印度洋戰役。”

這本書的故事情節瑣碎且枯燥,但卻闡述了許多了不得的道理。甚至有人稱,戰爭之後的世界構架——精英圓桌會議制度及三王爵制的靈感就來源於這本書。

但在世界聯邦建立之後,這本書的銷售就變少了。人們開始忙於重建創傷之後的社會,很少有人再去關注這種與溫飽無關的東西。

“沒想到您能在那個年月就讀書,真是了不起。”對方報以誠摯的誇獎。這誇獎讓原瀨再次抬高了頭,她想回答——畢竟我是東方第一科技大學的學生,但這話在嘴邊就停住了。

她的確曾經是這所世界首屈一指的高校學生,但在大三那年就被勒令退學,開除學籍之後,她連“曾經在第一科技大學讀過書”的榮耀也不再有。

“機會偶然。”原瀨謙遜的回答。

“那麼您現在從事着什麼工作?”對方十分好奇的詢問,“作家、記者,還是……還是為軍方服務嗎?”

“怎麼可能。”原瀨笑了,“我現在在首都地理中心做地圖測繪員。”

其實只是個助理,原瀨不想說。

“啊……”又傳來一聲抽氣聲:“您負責地圖測繪嗎?”

這種質疑的聲音原瀨聽到過很多,她已經習以為常——這是當然的,任何一個人看到一位盲人,都不可能相信她會從事測繪相關的工作。

而能拿到這份職業也純屬偶然。半年前政府突然出台一項決議:為了鼓勵戰後民眾重新回歸正常生活,每個招收殘疾人的單位及就業的殘疾人都將獲得一筆不低的鼓勵金。當時原瀨也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遞交了申請,沒想到卻順利的在上百位應聘者中殺出血路。

不過原瀨為此也與管理層達成了協議——她將上交所有的殘疾人鼓勵金作為部門援助費用。

這種交易在戰後的世界顯得尤為普遍,尤其是對她這種灰色籍貫的人來說。

截止目前為止,灰色籍貫的就業率還不到8%,即使每個月只領到不足八百元的薪水,原瀨也已經尤為幸運。

籍貫,這與三王爵制度一樣,是這個龐大世界聯邦的立國之本。戰爭結束后,世界資源極度減少,讓所有人都公平的享用社會資源被當權者認為是一種妄想,為了讓人類整體迅速進入高效、有序的社會環境中,所有人因對戰爭的奉獻度被劃成三等,社會地位、薪資及自由度依次遞減,分別受三位王爵管轄。

而原瀨,非常不巧的,不屬於這三等公民中的任何一等。

她是什麼都不是的灰色籍貫。

列車很快停了下來,平和路的報站聲響起。

原瀨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用紅白相間的盲人棍探着路,還是經常撞上擁擠的人群。

“很抱歉,對不起。”她不斷的道着歉,低着頭,抱住自己懷中的帆布包。

帆布包里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那是原瀨的上司,地理測繪小組B組組長基爾親手寫的介紹信。首都地理中心從開年起就致力於為新首都制定新的地圖,每個小組都分配了相應的任務。B組組長由於跟中心負責人在去年聖誕節大吵了一架,只領到了一個最尷尬的活兒——負責繪製玄武區的地下部分。

玄武區在首都的最西邊,是戰爭時期極為出名的貧民區,這裡有大量的貧民窟、防空洞、地下管道和各種人挖的大大小小的密道與密室,整理起來的難度令人乍舌。

不過有人提出,在玄武區的角落裡,存在着一個戰前就已經建立的、名為【Equilibrium】的圖書館,在漢語里,這是均衡的意思。

派誰來造訪這種既混亂又骯髒的地方,這個問題在基爾的眼裡有着極為自然的答案。身為整個測繪中心唯一的灰色籍貫,原瀨義不容辭的需要跑這一趟。

“我會給你報銷來回的路費。而且如果成了,我會把這件事記在你的工作檔案里。”基爾這麼承諾着,遞給了原瀨十塊錢。

到達玄武區的列車需要八塊,來回是十六。

原瀨沒敢這麼說,只好提前四站就下車,然後走着去。反正大約只有半小時的步行路程。

原瀨這麼想着,從月台往外走,卻遇到了第一個困難——她找不到樓梯的位置了。

按理來說樓梯應該在月台出去往右二十步到二十五步左右的位置,可她卻直愣愣的撞上了一個牆壁。身邊的腳步聲太嘈雜,她也沒辦法跟隨人的步伐找到合適的位置,只好在原地轉來轉去。

原瀨正着急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皮鞋的聲音往這裡靠近,她微微抬起頭,聽見了一個非常溫和的、帶有一些口音的男性聲音。

“您好,需要幫忙嗎?”他說話的時候,就輕輕扶住了原瀨的胳膊,把她安撫在原地。

這種感覺讓原瀨很好,因為這個男性是用手背托着她的小臂。

“我……找不到路了,很抱歉。”原瀨回答。

“哈哈哈。”男性笑了起來,這種笑帶着些溫和,並沒有任何調侃的意味:“最近站點改修,所有的樓梯被換成了自動扶梯,請跟我來。”

他搭在原瀨小臂上的手輕輕往前推了一點兒,引導着原瀨向前前進。

“麻煩您了。”原瀨還沒有這麼被幫助過,她顯得有點局促。

“不用客氣,我就在這兒上班,這是我該做的。”

“您是交通管制員?”原瀨問。

“不,我是警察。”對方回答,聲音里多了點驕傲的味道。

警察……

這個年代的警察與以往不同,通常從屬於軍方,所以常常也被稱為第一特遣隊。通常由一、二等公民擔任。

原瀨點點頭,她讓自己對階級盡量保持一個平和的態度。

警察扶着原瀨上了自動扶梯,很快走到了出口。原瀨點點頭道謝想走,卻聽見男性又補充了一句:“您要去哪兒?”

原瀨愣了愣,如實作答:“圖書館。”

“國立圖書館嗎?”

“不……Equilibrium.啊……在玄武區。”

“玄武區啊。”男性沉吟了一會兒,似乎也對這個地方抱有敵意。“你一個人去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吧。”

“啊?”原瀨雖然看不見,但還是眨了眨眼睛。

“反正我下午也不用上班,我有車,就讓我送你去吧。你在這裡等一下。”

很快,原瀨聽見了一個汽車的聲音朝她傳來,聽上去像是最新出廠的燃氣式的名貴跑車。

對方將車停在她的面前,打開車門,扶她上來。

“還沒自我介紹。我叫竹治,是這一帶的警察,也是特遣一等兵。”

竹治打開了發動機,馬達開始轟鳴。

“我……我叫原瀨。”原瀨攥緊了自己的手杖,低着頭:“是一個測繪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