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之所及是深深的黑暗,像是身处无光的漆黑宇宙。

模糊暗淡的影像在如幻影般的幕布上闪动,仿佛黑石上的湿润苔藓,而后渐渐逐一消失。

......一个物象缓缓真实起来。

————是清子!在那无法触及的黑暗彼端里,唯一清晰可见的“东西”是清子。

清子赤身身无一物地漂浮在黑暗的洪流中。她秀发披散,面容失血般苍白、憔悴,身形如剥了树皮的纤瘦花枝,那一览无余的少女肌肤则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白,仿如被冷雨冻伤的梨花......

......清子?

我想呼喊,但却如鲠在喉,不仅无法出声,甚至无法呼吸。

直到这时,我才倏然望见,在清子脚边还躺了个人,那人的身体隐匿在如消化液般的黑暗中,只露出一双我有些眼熟的穿着白色帆布鞋的小脚,藕白、骨感的细脚裸微露着......

那双白帆布鞋周围错觉般散发着胧淡的光,像是黑暗中的一颗光洁珍珠,令我印象深刻。

还没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清子的物象就忽然笑了起来————她一动雪白的脖颈,将清秀的面庞转向我,而后她的嘴角和镜片后明闪闪的眼睛里涌出笑意来;异乎寻常的笑容、诡秘的笑容。

我见了清子的笑容简直五内发寒,从而断定:那绝不是清子,而是一种邪恶的、从不可名状的深渊里爬出来的东西。

呼吸愈发困难、沉重,仿佛胸口压了块大石,肺似乎要胀开,就在我被窒息的痛苦困扰之时,我的视野里却突兀亮起了炽眼的绿光,我的皮肤被绿光照到,传来烧灼般的疼痛......

————接着梦醒了,清子的物象永远留在了黑暗和绿光里。(我至今都无法忘怀这个荒诞的梦,它如跗骨之蛆般紧黏着我的记忆,时不时带给我痛楚和折磨,因此我决定将它写入笔记中,尽管我不知它到底有何意义。)

我睁开眼,头脑深处一阵钝痛,暗黄色的天花板旋转着展现在我眼瞳底端。在我睡着时,客厅里的灯似乎自己好了,昏黄的光填满客厅,但偶尔也会闪灭几下。

我躺在沙发上,四肢有些乏力,冷汗湿了我的T恤。我开始回忆方才的梦。我感觉那不太像是梦,而是些被遗落的景象断片通过梦的形式出现在我脑海,我之所以入梦就是为了截取这些断片————这一念,让我感到我的睡眠像是一种欺骗。梦中清子那令人齿寒的笑容,以及梦的结尾处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可怕绿光所造成的幻影,仍在我脑海深处和视网膜上飘荡,向我的神经注入虚幻的痛楚,我像是感受到某种邪恶似的发起抖来,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呻吟。

“怎么了?”霍然间,有人问。

我悚然一惊,望去......原来是清子。她凑巧听到了我的呻吟。

清子站在厨房门边望着我,目光隐忧。她的纤腰上围了一块蓝色的卡通围裙,一手扶着被黄色光晕描绘出来的门框,而另一手......则拿了把锋利的尖头菜刀。

我恍惚间又看见了毛骨悚然的笑容。

一时静默。

......

“没什么。”我揉揉眼睛,努力镇静下来后说道。说罢,我从沙发上半坐起来,手下意识去捻头发————我在焦虑或紧张时总会做出这个动作。

清子一脸担忧地望着我,两道黛眉微皱,湿润的眼睛仿佛易碎品。她脚下被白帆布鞋踩住的影子在蒙尘的地板上延伸,看去有些异样扭曲。

她多半从刚才的静默中觉察到了什么,幽白的脸上多了一丝不安。

我的内心现在也充满焦虑,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空无一人的村子,死一般的沉寂......

硝石味......

我觉得这次的郊游就像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而我已深涉其中了。

等我稍稍放松了些后,我发现清子还在望着我。胧淡的黄色光线从她背后投来,她的半张脸蒙上了一层难以明辨的阴影,有不确定的意味。

看着为我担忧的清子,我的胸膛里忽然涌起一股愧疚之情,有那么一瞬差点掉下眼泪来,心里想哭般难受,我觉得我愧对她。

为了舒缓郁结于心的苦闷感,我干抹了把脸,轻抒一口气,视线和清子的视线相遇。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无言的几秒钟后,我忽然想对清子说一句话,于是开口:

“我......你没事吧?”话出口,才意识到不是我想说的。

“唉?”

一开始,清子不解地望着我,但片刻后,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嘴角缓缓上扬,形成月牙似的弯度,脸上露出温暖、轻柔、善解人意的笑容来。

“嗯,我很好。”她回道。

即使我没说出想说的,但她还是理解了,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

于是,我想鼓足勇气向她再说一次,但就在这时,却听外面传来了沉闷的响声,声音就像是用力把厚木板摔在石头上所发出的那样,并连续不断。

我和清子一起望向墙壁————音源传来的方向。

“我去看看。”片刻后,我站起身说道。

***

我出了门,屋外是紫罗兰色的暗夜,群星闪烁,一轮奇异的圆月似莲华般绽开在夜幕中央,纤维似的月光当空泻落,照亮a村,远处的山脉和松林余下黑魆魆的影子。我感觉不到气流的流动,几乎没有风,空气中仍飘着那股淡淡的硝石味,惹人生厌。

我站在扫净落叶的门廊上,眺望着夜晚,不禁心生奇怪,因为夜看上去似乎很深了,而凭我的直觉,从我入睡到醒来才不过十几分钟。

还没等我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那吸引我的怪声在间歇片刻后再次响起了————是从隔壁洋房传过来的。我听了头皮一紧,眼皮忒忒跳,在这静得离奇的地方,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使我心悸。

“是阿蛭吧。”我轻声自我安慰。

犹豫一阵后,我慢步走到院中,踮着脚向隔壁窥望,视线越过一道刷白的木栏和低矮灌木丛,见到在隔壁洋房门前站着两个灰雾似的人影,仔细一看————正是阿蛭和雀姐。见到是他们,我提着的胆子才放下来。

他们在干吗?我抱着好奇心向隔壁走去,穿过貌似被踢坏的木栏——木栏起着分隔院子的作用——进入另一个庭院。

阿蛭和雀姐没有立即发现我,于是我干脆不动声色在他们背后站了一会儿,顺便四下观望观望。这里同样杂草丛生,荒芜凌乱。庭院里有个小花圃,里面植着各种花卉,最多的是蔷薇科的植物,但大部分已经蔫萎了,叶子呈现出病态的灰色。我脚下是一条卵石铺就的小道,没有被树的“皮屑”掩埋住的卵石亮着细腻的光,如溪流般蜿蜒至门前;在庭院边角的花架下,还摆着一张被腐败枯叶覆盖的大理石桌,桌上的叶子间躺了个残破的玩具熊,玩具熊内部的棉絮败露着,玻璃眼珠丢了一颗,仅剩的一颗玻璃眼珠炯炯发亮,透过叶隙窥视着我们。

深山的树丛间没有任何哗动,听不见虫鸣,世界悄无声息,不像是夏天的夜晚。

周围的景物与寂静使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地方的时间流逝似乎过快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老化,就像烂柯山的传说那样。

“————咚!!”突发的声响把我拉回现实。

我将视线转回至阿蛭身上。只见阿蛭后退几步,然后向洋房的防盗门发起冲刺,他在要撞上门之前飞起身子,重重一脚踹在了门上,但门纹丝不动,像被焊死了一样。

————我听见的原来是阿蛭的踹门声。

“见鬼!”他见无法踹开门便握紧拳头吼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踹门,而且万一让别人看见该如何解释?

“行了,还是回去吧,我肚子都快饿扁了。”雀姐抱着胸脯说道,“再说我们也拿得不少了。”

但阿蛭不听劝,不愿放弃。

“你们在干吗?”我适时问。

雀姐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尖叫一声,然后快速转身,畸形的红马尾被甩到身后。她那张搽脂抹粉的俗气脸写满惶恐,一双丹凤眼被睁得老大,但见到是我后便松了口气,“是你啊,我还以为......”她没说下去。

“还以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没什么。”她眼神闪避着,同时一挥棕黄色的手臂随意敷衍道。

“这该死的破门!”防盗门久攻不破,但阿蛭并不放弃,打算再发起一轮“进攻”。

“为什么要踹门?”这次我向阿蛭问道。

“为什么?”他像条夹尾巴的狗那样原地转了一圈,“因为那些该死的窗户都被钉上了!”他向其中一扇窗户愤然一指。

窗户被钉上了?我不得其解,并抬高视线向洋房正面的一扇窗户看去,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可以看见窗户后被钉满了木条——我一开始还以为那些木条是窗帘——窗户的确是被封死了。我看了其余几扇窗户,也是一样的情况。为什么房子主人要将窗户封死呢?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和不安。

“......可这和踹门有什么关系?”我暂时放下疑问问道。

“因为我要找电话。”阿蛭用小而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后说,“我要找电话处理那辆狗娘养的面包车。”

他的回答让我莫名其妙,如果要联系外界来处理面包车用手机不也行么?完全没必要去找电话这种不方便的东西。因此,我觉得他在撒谎。

“电话?”我打算索性问个清楚,但阿蛭没给我机会。

“你就不能闭上嘴吗?”他倏然转过身来面向我,摊开手掌,两臂摆得很开,姿势挑衅,语气相当不善,雀斑脸上露出凶相和几颗牙齿。

于是我没再吱声,由他去踹门。

在单调又烦躁的踹门声中,我扬起脸,视线被矗立在月影下的静穆洋房吸引,它在月色中显得颇为怪诞,像是坐落在恐怖树林中的哥特古堡,不详而诡异。洋房共有两层,二楼中间有个大阳台,阳台光滑的大理石护栏上摆了几盆观赏用的吊兰,但不幸已经枯死了;所有眼睛能见到的窗户一律用木板从内侧钉死,像是为了防止什么东西入侵,但阳台上的落地窗是个列外,它的玻璃面被整个涂黑了,看去怪异至极。比起房子,我眼皮底下的洋房更像是一座阴森可怖的巨型坟墓,鬼气十足,令人却步。

终于,阿蛭在做了一番无用功后,决定放弃突入洋房的念头,正当我打算和一脸不悦的他穿过木栏回去时,却听见从身后传来响亮的开门声。

我们愕然回首,却见防盗门被打开了。

“搞什么嘛!”这不是根本没锁吗?“雀姐发现新大陆似的叫着,她玩闹般接连不断地按着已经开了的门的铝制把手,把手发出冷硬的咬合声————门被雀姐随手打开了。

“……见鬼!”见此,阿蛭抬起右手抓抓干燥的头发,语气像在为之前的无用功懊悔。

他把手插回短裤的袋里,又走了回去,打算进去。

”你要进去?“我在阿蛭身后问。

”你可以回去。“他冷冷回道。

说完,阿蛭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沉重的门拖曳出艰难的吱嘎声,缓缓坦露出身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