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被動的人,一般不會主動挑起話題,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對話題本身並不感興趣。
心理部辦過一次關於九型人格的研討會,在票選當中,我被劃分到了理智型人格里。
理智型,這並非是褒義的說法,也不是貶義的說法,九型人格並沒有褒貶之分。
理智型的人,一般想的比做得多,風險意識非常的強,只有在得到了足夠的情報以後,才會採取行動。
二小姐姐說我悶,讓我想起了這一段小插曲,對於這個判斷,我並不否定,我想我確實是一個很悶的人吧。
因為仔細想的話,我也沒做過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除了練幾下大力金剛掌?
哇,這個梗還要玩多久?
答案是一輩子嘿嘿。
我點點頭:“對,我承認,我有罪。”
二小姐姐看我一眼:“你怎麼就有罪了?”
“不會說話是一種罪,讓二小姐姐感到無聊,這是罪上加罪,明明讓二小姐姐感覺無聊了,卻不會緩和氣氛,更是罪深孽重。”
二小姐姐翻了下白眼,繼續投入到畫作當中,沒畫幾筆,她又抬頭來看我,似乎有話想說,但很快又低下頭,雙腳在地面上不耐煩地拍着。
我剛好在圖紙上規劃出圖畫比例,見到這種情況,只能夠抬起頭來。
“怎麼了,二小姐姐又覺得我悶了?”
“你怎麼老叫我二小姐姐啊。”
“不好嗎?”
“不好。”
“那怎樣才好?”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不會想啊?”
我:“???”
她埋下頭,像是賭氣一樣不再理我,我看她紙面上黃花風鈴木的雛形已經大致出來了,就差摳細節了。
作業是分兩個階段的,第一階段是手繪的黑白草稿,第二階段是進行上色,今天在華南植物園要完成的,主要還是第一階段。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畫好像還缺了什麼,中間留出了空白,她似乎還想要畫些什麼。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想要畫什麼了。
她在畫一張公園椅,路燈,以及一個坐在公園椅上的人。
畫面中的情景,就好像是我現在所處的位置一樣,原來如此,二小姐姐正對着的是我,所以觀察到的也是我。
“杜筠馨,你在畫我嗎?”
“別亂講了,怎麼可能?!你有什麼好畫的?”
面對我的問題,她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故意裝作去描風鈴木的枝條,但下筆卻顯得有些慌亂,還故意用手踝遮住人物。
似乎覺得欲蓋彌彰,她用膝蓋把畫板撐高,故意不讓我看到圖紙上的東西。
所以,畫上的人物確實是我嗎?
我一直以為自己總是讓杜筠馨感到不快,但實際上好像並非如此,因為她願意將我畫在自己的畫上,而且還是在畫里的中心位置,這意味着什麼?
即便我不是心理部的成員,也能夠明白杜筠馨並沒有在討厭我,也許她只是不擅長表達。
因為我也是一個不算坦率的人,所以能夠明白這種感受。
把我和黃花風鈴木畫到了一起,她觀察到的這一個平面的我,也是如此美好的視覺感受嗎?
我忍不住認真觀察起杜筠馨,和她所處的環境。
黃花風鈴木是一種先花後葉的植物,植株高而挺拔,開花量很大,花開的時候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軟綿綿的黃色花朵,如同雲朵一樣多而繁麗。
穿着暖黃色服飾的女孩,靜靜地坐在公園椅上方,一絲不苟地看着紙面,風鈴木的黃花在她的身旁肆意地綻放,像是黃色的顏料飛濺開來一樣,就連她的衣服也染上了風鈴木的顏色。
飛濺開來……這個說法還真是抽象。
這可是畫功無法駕馭的想象力啊,而且寫生,可不是要畫抽象畫的。
我用橡皮擦拭去圖紙草稿的一部分,打算在構圖上做些微的改變。
我想把杜筠馨也畫進我的畫里。
注意到我構圖的變化,杜筠馨並沒有說話,但嘴角卻抿了抿,似乎心情比剛才要好。
大概是覺得我很上道吧。
哇,我也覺得,我真的超上道的耶。
“喂,白懂。”
杜筠馨停下筆來,我聽見她的聲音,也停下了動作。
“你為什麼要拒絕阿阮?”
她像是鼓起了勇氣,說話的聲音帶着些許的不自然,我以為是想責怪我,但聽起來卻不像是那麼一回事。
她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抱着某種期待嗎?
不過接受阿阮也好,拒絕阿阮也好,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杜筠馨為什麼會那麼感興趣。
對,感興趣。
她似乎不是在為阿阮抱不平,而是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不知道是不是作為心理部成員的職業病,我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久久沒有聽見我的回答,杜筠馨抬起頭來看我,她的視線小心翼翼的,像是貓或狗那樣在觀察自己的宿主,好像擔心自己犯了什麼錯一樣。
觸及到我平靜的雙眼后,她又像將蝸牛的觸角縮了回去一樣,彷彿鬆了一口氣。
那個小獅子一樣的杜筠馨,居然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我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反應。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回答杜筠馨的問題。
“你覺得阿阮開心嗎?”
“什麼意思呢?”
“我拒絕阿阮以後,她的開心程度怎麼樣,和以前比是否有所不同呢?”
聽到我的話以後,杜筠馨沉默了,同一個宿舍的舍友,比起我,她所看到的阿阮有更多面,開心與不開心她也是最清楚的。
“是呀,明明被拒絕了,她的表現卻和以前沒什麼兩樣。”
“那不就得了,她只是喜歡我,又不是非要和我在一起,喜歡不是愛,是可以被替換和取代的,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喜歡這兩個字被貶值了啊。”
“你之前就看出來了?你好像是心理部的成員,跟那個有關係嗎,你可別讀我的心啊。”
杜筠馨將身子向後靠了靠,表現出了一種遠離的動作。
“你別這樣……沒那麼誇張,我只是業餘的社團成員,又不是人人都是福爾摩斯。”
“那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看出來……也不是看出來,其實就是一種感覺吧,我感覺阿阮並不是非我不可。”
“感覺……就因為這樣?”
“就是這樣。”
“男生也有什麼第六感?”
“有的哦,這並不是女生的專利,現代心理學經常會提到第六感這個詞。”
我將風鈴木的形態記在腦里,然後俯下頭,用鉛筆將線條勾勒出來。
“你相信感覺的嗎?”
“相信啊,其實畫畫也可以比喻成一種感覺,對線條和色彩的感覺,明明都是同樣的筆墨,按照對比例的感覺將其分配在圖紙上,卻能夠組成美好的畫卷。”
我忍不住摩挲紙面,筆鉛的痕迹,隱約難辨的凸起的感覺,鉛筆上自帶的木屑味,還有充斥在眼前的或長或細的線條,這些其實都是感覺,而且我相信還有一些感覺,是說不出來也觸摸不到的。
“其實我想問的是……你對阿阮是怎麼想的呢,就算她對你的感覺只是喜歡,但喜歡也可以變成愛,而且……而且你接受了阿阮,你也不吃虧不是嗎?一般人的話都會接受的吧,拒絕未免也太浪費了吧?”
杜筠馨將話題帶回了阿阮身上。
“浪費……這像是男生才會說的話啊,杜筠馨你這人還真是怪怪的。”
“彼此彼此。”
我腦子裡面浮現出阿阮的樣貌,燦爛的笑容,嬌小的身材,以及天然的性格,彷彿從小就生長在水晶球里的精靈一樣,她這樣可愛的小女生,無論到了哪裡都會成為眾星捧月的對象。
平平無奇的我,能夠被她追求,應該說是極其幸運,甚至受寵若驚的事情,但是……
“阿阮……我覺得不是她。”
“什麼不是她?”
杜筠馨的語氣顯得有些急促。
“阿阮對我來說更像妹妹,我在等的女孩不是她。”
“那你在等誰?”
幾乎是在我說出答案的下一刻,她的問題又接踵而至,讓我不禁錯愕。
見我愣愣地盯着她,杜筠馨瞳孔忍不住抖動着。
“杜筠馨,你的好奇心還挺重的呀。”
“好奇心……”
“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你看嘛,阿阮是我的兄弟,我肯定要幫她問清楚啊,你要是不喜歡她,她也可以早點去找真正適合自己的人啊,是不是啊你說?沒錯吧?”
“……是吧。”
我的回答有些乾巴巴的,話題一下子中止了。
她調整了自己的坐姿,將兩隻腳並在一起,這讓我覺得她有些緊張,我有時候倒是有些討厭自己有這麼敏銳的感覺。
不過這一刻的她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在平時是絕對沒有辦法看到的樣子,當一個女孩子表現出不同於以往的精神面貌時,我往往會覺得這是她最好看的一面。
我不做他想,埋頭完成自己的畫。
在剛才的交流當中,整幅畫的輪廓也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是精工的問題了,在需要上色的情況下,我一般都是跳過這個過程直接上色的。
但是,今天我想把黑白畫完成到足以拿給他人看的程度。
因為她處在風鈴木中心的樣貌,真的讓人覺得動人,我想要記錄下來,比起相機,繪畫更能表達我的想法。
杜筠馨正在收拾東西,看樣子她的草稿已經完成了,我立即叫住了她。
“杜筠馨,你趕時間嗎?”
“啊?”
她轉過身來,好像有些慌張,手裡的畫板差點掉到地上。
“不趕時間的話,能不能等我畫完呢,我想讓你看看我的作品。”
“誒……”
她看起來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可以吧……其實我也不趕,阿阮她們在畫睡蓮,應該也還沒好,而且,時間也還早……”
她見我一言不發地作畫,便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后,坐到了我的旁邊等待,搖晃着腳踝的樣子,似乎還有些雀躍。
我好像聞到了花香,但是黃花風鈴木是沒有味道的,這股好聞的氣味,其實是來自坐在我身旁的女孩。
淡淡的,輕柔的,像是花香一樣的氣味。
第一次見到杜筠馨的時候,我好像也聞過這種氣味,說起來,第一次見到杜筠馨的時候,是在什麼樣的場景呢?
“白懂,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認識你的場景嗎?”
是腦電波發生共鳴了嗎?
杜筠馨也聯想到了從前,但是關於那時候的記憶,在我那腦海里顯得模糊不清,對我來說,那大概只是過去某個無關緊要或者不值一提的小片段。
“那之前我覺得你很奇怪,你總是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一樣,會為別人的話題作出很多反應,但是卻給人感覺並不在乎,我想你對他人的反應大多只是出於禮貌吧。”
月光花,寧靜冷淡,不樂於讓人看到自己的美好。
此刻我在想,也許那時候心理部師姐給我的解讀是對的。
“嗯?這就是你有時候好像不爽我的原因嗎?”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好像忽然明白了。
“原來你有自知之明啊?”
杜筠馨微微張嘴。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的場景嗎?”
她再一次提問道。
我搖了搖頭,杜筠馨好像早有所料,並沒有表現出失落的情緒。
“那天我畫了一幅馬賽克畫,我以前沒畫過這種類型的畫,被老師批評的狗血淋頭,說我的漸變畫的亂七八糟,你卻把畫拿過來,說其實也沒那麼糟糕啊,你說你覺得挺好看的。”
杜筠馨坐在我身旁,我能聽見她話語里的輕柔,以及某種我沒有辦法說明的情愫。
“你記得我畫了什麼嗎?”
“記得,說是記得,不如說是想起來了。”
我停下了動作,將已經完成的作品給她看,圖畫上只有黑白二色,但依舊能看出呼之欲出的風鈴木黃花。
像是被花朵包圍與保護的中心,是坐在公園椅上的少女。
少女的服飾像是染上了風鈴木花朵的顏色,她環抱着雙膝,頭抬起來像是在看着紙面之外的某處,而在身後,有某隻類似貓熊的大型動物直立着給她撐一把樹葉做成的傘。
“你畫了一隻龍貓,你說你喜歡龍貓。”
我一直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知道杜筠馨喜歡龍貓的,好像自己知道她的這個愛好是順理成章的。
可是,她的飾品,手機殼,背包拉鏈掛件,都和龍貓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我是怎麼知道她的愛好呢?
原來是因為一幅畫。
杜筠馨看着我的畫,忍不住張了張嘴,好像忽然不知道說什麼了。
“白懂……”
她握住了我胳膊,像是要把我滯留在原地一樣用力。
“你到底在等哪個人呢?”
“忽然問這個問題幹什麼,你真的有夠八卦哦。”
她抓着我的胳膊,眼睛死死地望着我,好像我不回答就不放開我一樣,較真到讓人困擾。
耳釘,近距離觀察,她白色的耳垂上面耳釘顯得很顯眼,那是星星形狀的耳釘,原來杜筠馨有些細節也挺可愛的。
“你說不說?”
“我怎麼知道啊,我又還沒等到。”
“在你遇到的女孩當中都沒有嗎?”
“沒有啊。”
“真的沒有嗎?”
她好像不甘心一樣,握住我胳膊的力道加大了,我頓時叫苦不迭。
這是什麼功夫,竟然能把我金剛掌傳人逼到這種程度?
“現在是沒有的,不過也不一定,說不定在將來,我曾經遇到的某個女孩會變成我喜歡的樣子,那她就是我在等的人了。”
“什麼樣的女孩是你喜歡的樣子?”
“和藹可親,喜歡鮮花和繪畫吧,畢竟我也喜歡這一些。”
“和藹可親……你是在形容老太太嗎?”
雖然答案不是很滿意,但她還是鬆開了我的胳膊,拿起自己的工具後站了起來。
“你這幅畫都不叫寫生了,但是不準為了完成作業把龍貓給去掉。”
我揉了揉胳膊,確保它還有知覺,這二小姐姐真是江湖兒女,身懷武藝,還好我的金剛掌也沒白練。
她要是再掐我一會,我就反手把她給按地上了。
……別這樣看我。
我是說真的。
真的!
“白懂,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啊?”
“知道了,我最多重新畫一副,這一副上完色以後給你好了。”
“我才不要,我自己又不是不會畫畫,你把這幅畫收好,免得你又忘記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的。”
杜筠馨單手將髮帶解開,頓時一頭黑色的長發順着雪白的後頸流了下來,她甩了甩頭髮,看起來好像爽快多了。
“其實我今天是故意在這一邊等你的,因為我知道你喜歡鮮花,尤其是那些鮮艷明麗的花,看來我沒猜錯。”
“故意等我?為什麼?”
“不告訴你,知道你為什麼叫白懂嗎?因為說了也白懂。”
“……”
留下這句話之後,杜筠馨就順着植物園的標示牌,往水生植物園的方向走去了。
我望着她遠去,心理不知作何感想,她握住我胳膊的感覺還殘留着,掌心明明很柔軟,我要是反握住會怎麼樣呢?
她的背影看起來還蠻沉重的。
其實不用說我也懂的,二小姐姐,你今天是有話要對我說的,並不是你和我說的那一些。
我又不笨。
「說不定在將來,我曾經遇到的某個女孩會變成我喜歡的樣子, 那她就是我在等的人了。」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說這些話其實更多的是為了安慰她,我想她也是明白的。
我們之間不需要說那麼多。
我說三分,她就能懂剩下的七分了。
我開始覺得自己對待感情過於偏執了,其實杜筠馨也不錯,可是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早該認識,卻又沒能認識的人。
那是要花費多少次擦肩而過,要將所有的運氣都耗盡才能遇見的人。
我在等這樣一個人嗎?
厭倦了認識他人的我,還會再認識一個這樣的人嗎?
我想那大概會是在一個“不得不”的情況下,如果當我極力避免,卻還是不得不與她相遇,那我想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