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着蘭莉婭的計劃進行，甚至有些順利得過頭了，以至於多疑的少女開始懷疑報告的真實性。副官提比利向她發誓，他親手點燃了糧倉，並且看着那裡被燒成灰燼。塞克斯圖也是同樣的說辭，但他這邊更容易確認，因為在今天早晨，萊雅已經同蘭莉婭說起過這事。
白色的小貓怎麼也想不到，僅僅是過了一夜，那片金色的麥田就變為了焦黑的餘燼，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這片黑色的大地，看着農民坐在田埂上抱頭痛哭。就在昨天，她還和蘭莉婭一起從這裡走過，看到穗子上結出的飽滿顆粒，談論用麵粉可以做出美味的餅和麵包。
現在，一切都不復存在，空氣中瀰漫著碳火的氣味，土地上只有焦黑的秸稈，不再會有麵粉，也不再會有麵包和餡餅了。
萊雅當然能想到這是蘭莉婭乾的好事，她還記得先前蘭莉婭曾經說過這事，那是他們漂流在萊恩河上的時候，她靜靜地聽着吸血鬼們高談闊論，以為那只是打發時間的消遣，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在今日付諸實踐。
萊雅為此同蘭莉婭吵了一架，蘭莉婭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她那種冷漠的態度令萊雅非常惱火。
“為什麼你可以面不改色地干出如此惡毒的事情？因為你是吸血鬼嗎？還是因為你沒有心？”
“說得可真過分，我們一路走來不也殺死了許多人嗎？”
“那些是敵人，這是兩碼事。”
“才不是兩碼事，我這也是在消滅敵人。”
“可是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因為你而活活餓死？”
“他們可一點都不無辜哦，只要領主一聲令下，他們就得扔下鋤頭和鐮刀，拿起長槍來與我們為敵，他們是潛在的敵人。明面上，他們是窮苦的農奴，一生為土地的主人賣力，可是，一旦有需要，他們立刻就會化身為軍隊的士卒，在戰場上廝殺。我不希望他們成為我等的敵人，也不希望這些糧食成為人類軍隊的助力，總而言之，這是必要的暴行。”
“就算是這樣……”
萊雅自知說不過蘭莉婭，連耳朵也垂了下來。這是當然的，她不懂得如何打仗，也就無法理解蘭莉婭所謂必要的暴行。但內心深處樸素的情感告訴她，這絕對不是正確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絕對很奇怪吧？為什麼他們要成為犧牲者？他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僅僅是因為會成為你們的絆腳石就要被消滅？這怎麼想都很過分吧？”
“我知道這很殘忍，他們將要在饑寒交迫中度過冬天。可是我們同樣處在生死攸關的境地，如果我去同情他們，那誰來同情我們呢？異教的神靈會給予他們應許之地，那裡卻沒有我們的立足之處，他們分明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的。我們的應許之地在羅尼亞，而那裡不會由誰賞賜給我們，必須靠我們的雙手去奪得。所謂的戰爭就是這樣，在達到目的之前，必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萊雅當然知道蘭莉婭的意思，從爭吵開始之前，她就知道會以怎樣的結果收場了。沒有什麼能夠動搖吸血鬼們的決心，哪怕是需要用同胞的屍體去開闢道路，他們也不會為此退縮。只是，萊雅愈發感到不安，這種狂熱的信念過於可怖，她有理由相信，他們真的會為了這個目標而犧牲一切，一種空前的危機感讓萊雅想要逃離。
“我不能繼續跟着你們走下去了。”
“不用擔心，我會保護好你的，你不需要做什麼，沒有人能夠傷害你。”
“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你，蘭莉婭。”
看到萊雅往後退了一步，蘭莉婭終於慌張了起來。
“別這樣。”
“我早就知道的，吸血鬼都是些冷血無情的怪物，我還以為你會有所不同，看來是我錯了。”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嗯，我明白，你只是在為了自己的部族考慮，你希望他們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就像幾百年前那樣。我也知道你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人都希望回到那時候那樣繁榮幸福的生活，所以你們才會來到這裡，不是嗎？可惜我不是你們的同族，否則我一定也會為你取得的勝利而歡呼。”
“別這麼說，我從沒有把你當作外人，你是我重要的……同伴。”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現在的你讓我無比害怕，蘭莉婭，你終究會變成你的親生父親那樣，變成那個暴虐威嚴的可怖君主，用血腥和暴戾控制治下的一切。”
“我不會這麼做的，相信我。”
“可是，你要怎樣讓一頭羊去相信狼的話呢？它不過是砧板上的肉罷了。你比任何人都聰明，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許多事情並非憑着你的意願去進展，自以為是的下場，不過是又走一遍過去的老路。你會成為惡名昭彰的魔鬼，和你的父親一樣。”
“夠了，不要再說了。”
“如果你不願意聽進我的話，那我便不再說了。再見。”
萊雅心灰意冷地轉過身，正準備從吸血鬼的營地離去。這裡顯然不是她該待下去的地方，她本不該同吸血鬼混跡在一起的，從一開始，她們就不屬於同一個世界。萊雅早就知道，只是不肯去承認，正因為一直站在蘭莉婭的身邊，所以她才會知道，蘭莉婭被過去束縛得太深，越是如此，她越是無法迎來真正的未來。
活在過去的人是沒有未來的，他們只會一遍又一遍重複過去的錯誤。
一隻手抓住了萊雅的手臂，但萊雅連頭也不肯轉回去。
“……放開我。”
“別這樣，真的，別這樣，不要離開我。怎樣都好，這樣的實在是太卑鄙了……”
“……放開我。”
那是冷淡的不帶感情的複述。
“我不會鬆手的。”
那是帶着哭腔的堅定回應。
僵持了許久過後，打破沉默的是萊雅的嘆息。
“……卑鄙的人是你啊，蘭莉婭。”
“隨你怎麼說，別走。”
萊雅不再往前，因為蘭莉婭緊緊抱住了她的腰，額頭貼在她的後背。
“我們明明約好了，要親眼見證我們一起走過的道路。”
“真是的，你真的很卑鄙。”
她的手輕輕搭在蘭莉婭的手背上，她分明感覺到蘭莉婭的臉頰蹭在了她的后脊上。
“我是不會道歉的。”
這是吸血鬼少女最後的高傲。
萊雅最後沒有離開，她始終無法邁出這一步，儘管親眼看着蘭莉婭一步步走向永劫不復的深淵更加令她痛苦，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徹底撒手離去。她仍然抱着幻想，或許能夠讓蘭莉婭得到救贖，等到一切迎來終結的時候，蘭莉婭也許會從泡沫一樣美麗的幻影中清醒過來。
吸血鬼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本該是這樣的。
沒有人認同萊雅的想法，因為一切都按着蘭莉婭的計劃在進行，他們迎來了勝利，俘獲了奴隸，馬上將要再次成為羅尼亞的主人，誰又敢說這是虛幻的景象呢？他們的長官雷厲風行，殺伐果斷，比那個只會吹噓自己身世的奧盧斯不知道要高到哪裡去了。他們慶幸沒有跟錯人，否則要是當初跟着奧盧斯出走，恐怕現在還在野地里挨餓也說不準。
軍團又一次開動起來，塞維烏斯帶着他的部下如期而至，三支軍團在合流之後立刻向著羅尼亞的方向前進。而三位軍團的領頭人，各自騎着馬走在隊伍的前面。
“我們真的要以這種狀態去攻打羅尼亞？”塞維烏斯憂心忡忡地問，“你們應該知道那座城市有多大吧，就憑我們現有的人手，連把城牆圍一圈都不夠。”
“我們現在還有多少士兵？”蘭莉婭問。
“一千四百餘人。”維比婭回答，“很可惜，我們沒能完全制止住逃兵。”
“比我預想的要好些，你們做得很好。在聽聞我們勝利的消息之後，他們會回來的。”
“我十分好奇，是什麼讓你如此自信，彷彿那座城市已經是囊中之物一般？”
“那裡過去是我們的，現在將要是我們的，未來必定是我們的。”
看到塞維烏斯似乎沒有理解，蘭莉婭又接着補充道。
“的確，我們眼下只有一千四百多個士兵，而且沒有攻城的武器，要從正面進攻毫無疑問是自尋死路，但是我們的手上有一張足以逆轉局勢的王牌。”
“啊，你是說，那頭藍龍。的確，她非常強，在與奧盧斯對峙的時候救了我們。”
“正是如此，我們的戰場不僅在地面上，也在天空中。這是連我的父親安東尼將軍也做不到的戰術，不光是他，迄今為止從未有人能做到。”
那的確是一個瘋狂的想法，塞維烏斯不禁在心裡感嘆。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想法非常有可行性，即便正如蘭莉婭所說，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然而飛龍的力量確實不容小覷，這股力量投放到戰場中究竟會發揮到怎樣的地步呢，塞維烏斯想象不到，或許只能靠着自己的雙眼去見證了吧。
芙拉和萊雅走在後面，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少女們此刻還不知道，她們已經成為蘭莉婭奪取羅尼亞計劃中的一部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