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乎並不是一時的氣話。
明白這一點的時候，蘭莉婭和她的同族已經乘船離開了先前停泊的地方，萊雅和芙拉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他們的視野當中。蘭莉婭確實沒有想到她們會這麼快便分道揚鑣，一直陰着臉坐在船上。
“後悔了？”維比婭輕聲地詢問。
蘭莉婭搖了搖頭。
“我以為她一定是生氣了，沒想到她比我還要冷靜。”
“這話怎麼說？”
“剛才的那些話，並不是由於憤怒沖昏了頭腦，而是在清晰的分析下得出的結論。她的問題不是毫無意義的，至少對於我們來說，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應當如何重建我們的國家，是像我們的先祖那樣依靠暴力和恐懼去征服一切，還是……”
“我們沒有第二條路。”維比婭粗暴地打斷了談話，“世間的統治者只能有一個。”
“人類捕獵動物，而我們捕獵人類，很顯然，我們理應要比人類更加優越。”提比利說。
“‘優越’這個詞用得不錯，可是如此‘優越’的我們又是如何落到今天的下場呢？我們的體力比任何野獸都要強健，我們的智慧比任何學者都要睿智，那樣的話，為什麼我們的統治不能繼續維持下去呢？為什麼如此‘優越’的我們，會被區區一群奴隸打敗呢？”
“當然是因為那群卑鄙無恥的奴隸用低劣的手段暗殺了我們的父親。”
“不，這不是最關鍵的，姐姐，一場戰役的失敗不會如此徹底地動搖帝國的根基，何況我們在開拓疆域的時候就遭遇過許多次失敗，從來沒有哪一次會造成如此重大的影響。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早在這場暴動之前，帝國的根基就已經不再牢固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戴基婭終於沉不住氣，“有話直說。”
“那麼，我就直接闡述結論吧，我們應當重新審視同人類和獸人的關係，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只是在重複先祖走過的錯路罷了。”
“所以，我們應該和食物講道理？就像一個人類對着香腸講話那樣？”
蒂圖斯試圖令沉重的空氣輕鬆一些，但他失敗了，並且被蘭莉婭白了一眼。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們必須正確地認識到，那些人類和獸人與等待宰殺的牲畜是不同的，他們同樣是有思想的，儘管遠不如我們聰慧。我們用鐵鏈只能鎖住他們的手腳，卻鎖不住他們的思想，那思想正是戰勝我們的利刃。”
“我們不能把反對者的腦袋全都砍下來？”
“很顯然，這根本做不到，因為思想是無法被殺死的。那樣的話我們不如乾脆去吸家畜的血，它們倒是絕不會抵抗，也沒有思想，前提是你能咽得下去。”
自始至終都默不作聲的塞克斯圖在這時開口：“讓我們聽聽你的計劃。”
“我暫時還沒有什麼明確的辦法，但是我從人類的國王那裡學到了很多，比如，他們以保護之名行侵略之事，讓國家的版圖包攬了半個世界，甚至國王本人有一個黃金的球，他把球托在手上，表示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所有物。”
“哈，這是何等的狂妄！”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我們既然要重回統治者的地位，就應該以保護者的名義去做，讓人類和獸人相信，在我們的治下，他們的生命和財富可以得到保護，只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價，人類把這叫做‘保護費’，對於我們來說，這筆保護費可以是黃金，也可以是……”
吸血鬼們不約而同地舔了舔嘴唇。
“請允許我為先前的無禮而道歉。”提比利突然發話，“我將追隨於您的左右。”
“現在就宣誓效忠還早了些，我不確定這樣的想法能否被大多數同胞認可，而且，我甚至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
“這就足夠了。”維比婭說，“你比那個混小子幹得好，準備好你的演講，在公民大會上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才華，讓那些老頑固為你折服，這正是你要做的工作，至於剩下的問題，我們會召集代表來討論。”
蘭莉婭不再講話，她知道自己剛才的這些話語是受了萊雅的啟發，但是自己卻賭氣似的拋下了她們。在遙遠的過去，蘭莉婭從未正眼看過那些愚鈍的獸人，除了會講話這一點以外，他們和野獸是如此的相似。轉變發生在和萊雅的相遇之後，她從沒有想過獸人也可以擁有智慧，擁有情感和思想，直到她見到萊雅從她的包里摸出奇奇怪怪的藥水，直到她們一起親身經歷了許多，蘭莉婭才漸漸發現，她們之間的差別似乎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遠。
說到底，吸血鬼和獸人的界限在哪裡呢？和人類的界限又在哪裡呢？為什麼分明是不同是種族，卻在某些地方上高度一致？
蘭莉婭的腦袋裡充滿了這些得不到解答的問題，她首先想到那些留大鬍子的哲學家，隨後又想起自己的家庭教師，最後留在腦海里的，是那隻白色的小貓。
“我們回去吧。”
她猛地仰起頭，望着船尾盪開的水波。
“這樣好嗎？”芙拉輕聲地問。
白色的小貓似乎沒有聽見，自顧自地往前走着，芙拉緊緊地尾隨其後。
“萊雅？”
少女停了一下。
“怎麼？”
“為什麼，要和蘭莉婭吵架呢？你們不是很要好嗎？”
“是啊，我也以為我們很要好，但是看起來她不是這樣想的。”
她們繼續沿着河岸步行。
“是因為吸血的事而生氣嗎？”
“就像她的姐姐說的那樣，吸血鬼飲血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當然不會為此生氣。”
“那又是為什麼？”
“她總是那樣高傲，將事情分析得頭頭是道，彷彿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但是她畢竟只會紙上談兵，她從來沒有真正去做過。知識和現實之間隔着一面牆，並不是只要知道是怎麼回事就一定能夠做到。”
說著，萊雅伸手從行囊里摸出一本厚厚的書。
“這本書是我的師傅留給我的，上面記載了許多的煉金配方，但其中有一些配方我從未做成過，每一個步驟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總會失敗，我必須經過反覆的嘗試，才能夠找到失敗的緣由——說到底，她還沒有學會從失敗中找到教訓。”
“雖然不是很懂，是說蘭莉婭做錯了嗎？”
萊雅把書塞回行囊，這時候史萊姆順着她的手臂爬上的肩膀。
“或許吧，也可能是我錯了。她比我要聰明得多，一定會找到更好的辦法。但以獸人的立場上來看，他們既然可以面不改色的將人類作為食糧，自然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將我們當作奴隸，就像幾百年前的時候那樣，我無法認同這種事。如果是傳說中的英雄的話，一定會不顧一切同他們作殊死搏鬥吧，但是我不是英雄，只是一隻斷了手的，軟弱的貓而已。”
芙拉不再說話，萊雅不知道她究竟聽懂了多少，又或是全都沒有聽懂，因為要用話語解釋自己現在複雜的心情，比研究繁瑣的煉金配方還要困難。
一直以來萊雅只是把從蘭莉婭口裡聽來的那些可怖的故事當作遙遠的傳說，從沒有想過它們會有將要兌現的一天。那些殘暴的舊事聽上去就像是為了嚇唬人而編造的，直到現在，萊雅才確信它們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她的同族和人類一樣飽經苦難，用鮮血戰勝了吸血鬼們的帝國，她無論如何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在幾百年後重演。
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蘭莉婭失敗，更不希望蘭莉婭因此丟了性命，這是她的一點小小的私心，正因為如此，才會令她陷入矛盾之中。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也許會有更恰當的處理方式，但已經太遲了。”
“唔，我放棄思考了。”
要是蘭莉婭還在的話，一定會說：“真是像笨蛋一樣。”不過萊雅並沒有那樣的心情去調侃她，只是靜靜地走着，令河岸的草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
“接下來要去哪裡呢？”芙拉問。
“去找那片金色的大地，我們需要從大圖書館裡得到去往東方的地圖。就算只有我們兩個，也一定要親眼見到那片遙遠的土地。”
芙拉儘管不解風情，也能夠明白在那堅定的決心裡夾雜着悲傷。
“明白了，我會保護你的。”
“嗯，全靠你了。”
接着芙拉看到萊雅停下腳步面向自己，臉頰上的絨毛被淚水開闢出兩條航道，但她分明又是微笑着的，帶着草藥般的苦澀。
芙拉向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萊雅的肩膀，於是少女終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
少女們再次相遇的時候，彼此都感到十分尷尬。
最先看到萊雅的是蘭莉婭，但是在船停下之後，最先開口的卻是萊雅。
“怎麼？回來跟我告別么？還是覺得我會破壞你們的計劃，想讓我從世上消失？”
“不是那樣的，我……”
“我不是說過了么，我不會妨礙你們的宏圖偉業，也請你們不要妨礙我的旅行。”
“都說了不是這樣的！”
所有人都被蘭莉婭的反應嚇了一跳。在萊雅愣住的間隙，蘭莉婭從船上跳到岸邊，接着大步衝到她的面前，雙手穿過腋下，緊緊地將身體貼近。
“好好地，聽我解釋呀。”
萊雅終於回過神來，將右手輕輕地搭在蘭莉婭長長的捲髮上。
“我聽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