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焦的村庄,三天前,绿皮怪物们袭击了这里,它们把粮食和物质洗劫一空,带着俘虏的男女扬长而去。农田和房屋被焚毁,胆敢反抗的村人被杀光,遗体或弃置草野,或悬挂树梢。在这潮湿多雨的春季,尸体成为了蝇蛆滋生的温床,鼠蚁争食、尸臭盈野。

像这样的开拓村,不向领主纳税,也不受领主的保护,会在一夜间崛起,也会在转瞬间消亡。

克莱已经使不出多少力气了,他靠着墙瘫坐在阁楼里,双目无神,呆望着窗缝外树杈间青得渗人的榭寄生,呆望着它叶片上的斑斑血迹,眼眶深陷。

那群绿皮怪物是在清晨袭击过来的。那时母亲正在河边洗衣服,父亲把他和妹妹扔上阁楼,扛起斧子就冲了出去。惨叫声、村民的哭喊、绿皮怪物的狞笑,堵着他耳朵没完没了地响。透过木板的缝隙,一切被少年看在眼里。

对怪物的恐惧、父母惨死的愤怒、痛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种种情绪早已和眼泪一同在三日时光里流尽了,现在少年心头只剩下麻木、悲伤、和挥之不去的绝望。

恐怕他还没有自裁的唯一原因,此时身边的女孩吧。

“哥哥……”妹妹妮姆的声音虚弱无力,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嘴唇干裂,脸色发青。

克莱赶紧挪到妹妹身边,抓住她发冷的小手:“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女孩虚弱地点了点头,“我……好饿,口好渴。”声音细如蚊蝇,少年把耳朵都贴过去了才勉强听清。

“哥哥,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仓促间的避难根本没有准备任何食物,两个孩子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片面包,没喝过一滴水了,不说妮姆,克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克莱,你是哥哥,你得保护妹妹啊!不仅要保护她,还要支撑她!”

父亲临走前的叮嘱声声在耳,克莱勉强挤出个笑容,伸手摸了摸妮姆的小脑袋,柔声道:“不会的,哥哥一定会让你活下来!妮姆是乖孩子吧?在这等一下,我现在就到外面去,给你找点吃的来。”

蹒跚起身,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少年又扶着柱子喘了好一会儿,再次站稳。

“我先去了。”面对妮姆担忧的眼神,他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

阁楼只有一个狭小的入口,而上阁楼的梯子已经被父亲撤掉了,说不定多亏这样那些绿皮怪物们才懒得爬上来吧。克莱想。阁楼离地面有一段距离,要是放平时,自幼上蹿下跳惯了的他闭着眼睛都能蹦下去,但三天没喝一滴水,虚弱得走路都喘气的他显然不行。

还是慢慢来吧。

手用力抠住墙体的每一处凸起,克莱打算沿着墙壁爬下去,平时的话这只是小意思,但现在……

“啊!”

少年没爬几步便一脚踩空,背部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可恶……”他翻过身撑起身子,明明落在坚硬的地板上,却意外地没感到多疼痛。是因为太过饥饿,身体已经没法对疼痛产生反应了吗?克莱不知道,但这至少比疼得满地打滚要好。

屋子里满盈的尸臭堵着他鼻子,逼迫他只能用嘴呼吸。他很快就看到了臭味的源头:一团生满蛆虫、扭曲变形的肉块。他猜,那大概是一个人,至少曾经是。

“米克?”邻家的孩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孩,没少受克莱欺负。绿皮怪物来袭时他跑得太慢,被怪物给抓住了,那怪物足有两个他那么高,克莱亲眼看着那怪物抓住他的头和脚,像拧毛巾一样,血水和油脂滋滋往外流。

胸口泛起一阵呕吐感,当然,他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走出屋子,眼前的地狱般的光景让他窒息。记忆中的村子,是个窝在河谷里,安逸过头以至于无聊的地方。呦呦虫声长鸣、潺潺水声不绝,青绿的麦田、杂乱的村屋、肆意生长的落叶松和漂亮的白桦林相互拥挤着,沿着河流一路铺展。

而如今,它的遗骸正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暴行。

河水上漂着血红色,飞虫在河岸蝇蝇叫着、没完没地乱飞,麦田被雨水压塌了大片,村屋化作焦黑的废墟,往日生机勃勃的落叶松枝头挂腊肉似地挂满尸体,变得死气沉沉。

那些怪物放了火,家里没有被大火波及,或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但在被掠夺一空的村子里,哪里能找到食物呢?

克莱也不知道,他已经仅剩最后一口气了,饥饿和绝望的双重折磨限制了他的思考,在空无一人——或者说到处都是“人”——的村道上走了好久,才走到最近的井边,往井里瞄了一眼,确定里面没有泡着尸体或者奇怪的东西后,使出吃奶的劲打起一桶水。看着清澈的井水也没多想,捧起水桶“咕噜咕噜”地一顿痛饮。

略带腥味的井水涌进胃腔,缺水已久的身体再度焕发活力,他往从家里带出来的水囊灌满水,喝饱水的感觉反而让他更加饥饿了,又想到家里阁楼上虚弱的妹妹,赶紧迈动步子往记忆中村子的粮仓赶去。

粮仓是前几年村长提议建的,开拓村的村民无需纳奉,只要不出灾情每年粮食都能剩好多,老村长便提议建一个粮仓,每户人家都往里存一点不易发霉的粮食留作备用,以提防未来可能到来的天灾人祸。

可惜在绿皮袭击中,粮仓并没派上用场。

粮仓是肯定被掠夺了,但克莱希望那些绿皮怪物没有搜干净,哪怕只留下几个生芽的土豆也好。如果粮仓里没有的话就去磨坊里找,克莱打定主意,磨坊里也没东西的话,就去麦田里割点没长成的麦子。

麦子吃多了会胀死,但只吃一点应该没事吧?再不然,也总比饿死好。

村子并不大,克莱很快走到了粮仓那头,粮仓是砖砌的,并没有像其他木屋那样被焚成焦炭,上面仍布满了火燎的痕迹,说实话这让少年的心凉了半截。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去,下一刻,他僵住了。

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照进粮仓内部,这里似乎被绿皮怪物们当成了处刑场,横七竖八扭曲是尸体堆成了小山,即便最凄惨的辞藻恐怕也难以描述这些人生前所遭受的恐怖吧。不过这并非克莱僵住的原因。

如果说有什么是比这幅堪称人类屠宰场的场景更恐怖的,那就是眼前这些蹲在村人尸体上大快朵颐的怪物们了。

数只长相相仿的怪物蹲在尸体堆里,捧着已经开始腐烂的尸块撕拉啃咬,绿皮怪物也会吃人,但这些东西显然不是绿皮,它们肤色更接近人类,但绝对不是人类!人类可不会长出满嘴凸起的尖牙,或者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更不会对同类的尸体大快朵颐!

他看见怪物的同时,怪物们也发现了他,像是大野狼发现了猎物一样,纷纷放下手中的尸块,喉咙里咕嚷着不明所以的噪音,从尸山上一步步靠来。

恐惧,原以为早被绿皮怪物们榨干了恐惧再度涌现,冰冷从指尖传遍全身,脑后丘的毛细血管里,氧气在逃窜。

跑!

求生的本驱使少年转身就跑,身后却立刻传来了怪物们毛骨悚然的尖叫!不用回头都知道它们肯定追过来了!

被开膛破肚的场景在脑中快速预演,旋即占据心头,克莱感到胸口发烫、手脚发软,脚踩土地像踩棉花一样。踉踉跄跄地刚冲出门口,下一刻就被块石头绊了个狗啃泥。

该死!

心中咒骂了一句,少年近乎绝望地抓起那块绊倒他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往追来的怪物掷去。

这挣扎毫无作用可言,只见那怪物敏捷地停住,往旁边一跳躲过了飞来的石块,又四肢着地绕着圈跑了几步,爪子掀起一地泥浆,快速溜到少年侧翼猛地扑来!

而少年能做的,只有绝望地举起胳膊挡在眼前。

“趴下!”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的女性喊声,还未等克莱作出反应,一支弩箭“嗖!”地掠过他耳际,一头扎进那怪物的胸口!怪物被这一箭钉在了地上,呓哇怪叫着,身体不断抽搐,鲜血从中箭处喷涌。

是食尸鬼!

阿莉塔对这些小怪物再熟悉不过了,土葬爱好者的死敌,行动迅捷,爪子锋利,明明食腐营生却又十分好斗,哪里有尸体哪里就有它们,一旦爆发战争或者瘟疫,它们就会像杂草似的自顾自一撂撂冒出来,繁殖得到处都是。

射杀一只后她翻身下马,随手把十字弩一扔,抄起剑就往那倒地的男孩冲去。其实骑在马上战斗是个更好的选择,但这匹马是从公会借的,万一受了伤那可划不来。

“快,跑后面去!”她往吓呆了少年屁股上踹了一脚,也不管对方有没反应,先一剑插死了那只被射倒的食尸鬼,然而前方,更多的食尸鬼从粮仓那边跑来,嘴上发出兴奋的鬼叫,少说也有十几只,这可不是能轻松对付的数量,幸好少女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贝亚特也跳了下马,朝食尸鬼冲去。

短弓本来就适用于近战,八米内才是最佳攻击覆盖范围。她弯弓搭箭,把冲最前的食尸鬼留给同伴,转而瞄准第二只,“嗖!嗖!”两支箭近乎同时射出,第一箭命中它的肩膀,第二箭则直截了当地戳进了它的眼眶,半截箭头突出颅骨,当场死透。

“嚯啦!”一击得手,半精灵也不知哪根筋抽了,竟兴奋地同食尸鬼对吼了起来。“阿莉塔,我箭不多了!”她手里攒着三根箭,而腰间挂着的箭袋已经空空如了。

“那就一箭一个。”

“别难为人啦喂!”

冲得最快的食尸鬼已近在眼前,阿莉塔弓起身子,双手持剑,拖在地面,看准那怪物扑来的瞬间出剑!剑身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由下而上倾斜着在它身上画出一道血痕。“啧!”少女却啧了啧舌,破损严重的剑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一剑破开对方肚子,但没关系,第二剑居高临下挥落,“噗!”地一声嵌进怪物的头颅。

没有思考的余裕,剩下的食尸鬼正快速靠近,还颇有战术地分成两边,试图将少女包围。现在阿莉塔身上只穿着衬衣,防御力同裸体无疑,要是陷入被围困的境地可就麻烦了,不过这些食尸鬼分散开来的举动,反而让她有了逐个击破的机会。

快速地朝贝亚特使了个眼色,阿莉塔拔起剑用力一蹬地面突向最近的食尸鬼,剑刃如闪电般探出,攻势突然而迅捷,那怪物根本没反应过来,当下被劈开了老大一个口子,肠子内脏如流质般涌出。

另一边的食尸鬼见猎物竟敢反扑,立刻放弃包围战术,改为直挺挺地朝少女冲去。可惜并非所有食尸鬼都能完成这项转变。

三声轻微的拉弦声接连响起,锐利的箭矢划破长风,两头食尸鬼先后毙命。第三根箭插进了泥里,贝亚特吐了吐舌头,扔下弓换上一把劈砍突刺皆实用的短刀——这是她的副武器——也加入了搏斗。

怪物们立刻察觉到了第三者的插足,两只食尸鬼返身迎敌,乌黑似黑铁的爪子寒光慑人,锋利程度丝毫不下于精钢匕首,而运用它们的家伙个头虽小,力气却大得惊人,能轻而易举地将人的脑壳掀开。

所以说这些酷爱腐肉的家伙,从来都不是纯粹食腐动物。只是它们的对手,已经习惯于对付它们这样的怪物了。

食尸鬼飞扑的动作在半精灵看来就似在水中舞蹈,迟钝又缓慢。她只往后稍退半步,立刻一脚轰出,厚皮靴完美地避开了对方的挥爪路径,将靴底狠狠地印在了它的脸上,那怪传出一声骨裂的闷响,身体飞出数米外。

另一只稍微绕了点路,趁着同伴送命时在自以为是死角的位置全力蹦出,目标瞄准半精灵的脑袋,幻想自己可以跳到对方背上使出绝技:徒手断脖子。然而回应它的却是半精灵无情的嘲讽,“真遗憾呐,小傻瓜。”她的手里还握着刀呢。

空中无法闪避,刀刃避开锋利的爪子直取它的胸膛,贝亚特修长的手臂只轻轻往前一送,它便因自己的冲力而被贯了个透心凉,鲜血浇花似地洒了一地。半精灵将失去的肉块甩到一边,走过几步一刀结果了先前踹倒的怪物的性命。

另一边的战场,阿莉塔与剩下十几只食尸鬼的战斗。双方数量差距悬殊,但食尸鬼位置分散,正适合各个击破。

一脚踹翻面前还在喷血流肠子的尸体,阿莉塔快速锁定下一个目标——两只似乎受了点伤而站在一起的食尸鬼。以一敌二她并无惧色,不如说面对食尸鬼,一打多的情况简直就家常便饭。

剑的长度优势,确保了自己能碰到食尸鬼,食尸鬼却碰不到她。两只被盯上的食尸鬼的反抗在攻击范围的劣势下显得孱弱无力,一只被直接了当地两剑劈死,另一只试图逃跑,但阿莉塔的速度更快,没跑几步便被追上一剑插死。

但被这一耽搁,离得最近的三只食尸鬼终于赶到,其中两只直接亮爪子来刚正面,剩下一只绕着少女跑圈意图找后背。

阿莉塔也不含糊,先不去管那只伺机而动的,脚上踢飞块石头砸向迎面的一只食尸鬼,不偏不倚砸了个正着,她趁此机会突上前去,挺剑一记大范围的横劈,破烂的剑身再度饮血,劈到第二只食尸鬼是却被爪子挡下,交接处迸起锃亮的火花。

食尸鬼趁机抓住剑身,若由此限制住对方的行动,再由背后伺机而动同伴偷袭,可形成必杀之局。阿莉塔刚想弃剑,却不料早已破烂不堪的剑身竟然在刚才的交锋中崩断了,食尸鬼只抓住了断下的半截剑身,另外半截正握在她的手中。

天赐良机!

阿莉塔左手掐住食尸鬼脖子,右手高举断剑用力挥下!残破的剑身携破风之声斩落,不再锋利的刃部在少女的猛挥下依旧致命,脑浆和臭血从天灵盖的开口处一齐迸溅。

没时间擦去脸上的血浆,少女快速矮下身子,身后飞扑偷袭的食尸鬼爪子堪堪划过她的头顶。一击落空,还没等它起身,少女便赶来一脚踩住它的脑袋,它张大嘴,尖叫声刺耳又不成调。少女无声地加大力度,竟是将它整个脑袋踩进了泥巴地里!

“下一个,是谁?”阿莉塔举起断剑,指向剩下的食尸鬼。

“是谁呢~”贝亚特擦了擦脸上的血,笑吟吟地附和。

食尸鬼的数量锐减为不足十只,不知是被两人的恫吓吓住了,还是被刚才同伴的惨叫声吓到了,又或是在付出十三具同伴的尸体后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猎物不好惹,食尸鬼们纷纷停住脚步,互相张望着,发出一阵鬼哭狼嚎似的吼叫后默契地转身离去。

“咻。”

贝亚特吹了声口哨,捡起先前被自己扔下的短弓,也不管上面的泥水直接挂在了身上,着看向呆坐在地上的男孩调笑道:“捡了一条命嘛少年,还好我们打赢了,站不起来是腿软了吗?小男子汉。”

危机解除,克莱终于送了口气,目光在两位救了他一命的少女身上游移,最后也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谢谢”两个字。

“克莱,是个名字吧,我认得你。”阿莉塔收起剑,目光睥睨,“你是农场家的孩子,我从你父亲那买过补给。这村子似乎被屠杀了,而我们上星期才经过这里,你得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是、是绿皮怪物!”克莱高声说着,脸上闪过一抹愤恨:“三天前的早上,它们有很多很多,它们杀光了所有人。”愤恨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失落,“杀死了所有人,它们也杀死了爸爸妈妈……”

“求求你们!”他跪着爬到两人面前,仰起脸,上面布满泥水,“你们是冒险者吧?就就我的妹妹,她在阁楼里,已经几天没吃饭,几天没喝水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受不了孩子的乞求,贝亚特赶紧伸出手:“这不是当然的吗!来,先起身再说!”

“谢、谢谢……”

克莱伸出手,刚想站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积攒已久的疲倦感终于在放松后如海啸般涌来,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