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郁森开着车拐进了停车场的入口,经过引导和转移后的新战场。

已经废弃的园区。

停车场朝下的入口,原本应该拦在那里的栏杆颓然地倒在一旁,杂草丛生。车灯被下意识地开到最亮,郁森把车停在了里面,熄火,将钥匙拔了下来,摇晃的时候,钥匙串上吊着的柠檬挂饰掉了下来,滑落到了驾驶座的脚边。

“唉,居然在这种时候掉下来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弯下腰用手指夹起了那个吊饰。

小小的柠檬,因为时间太长,放在口袋里和各种东西摩擦的原因,表面已经远远没有刚买来时那样光鲜亮丽。他用手微微抚摸着金属吊饰故意做成坑坑洼洼的表面,一边扬起了眉毛。郁森很少笑,也不太习惯那样的表情,与之相反,某个买了柠檬挂饰挂在了胸前的家伙,每天都没心没肺地笑个不停。

郁森在车内稍微泄气,将准备好的面具戴上,把柠檬挂饰塞进了口袋里。这个时候姬不动刚和他三个师兄中的一个,司空鸣则,开始战斗。

司空鸣则跟现在重伤未痊愈的姬不动持平,应该没有问题。

姬不动是现有器师实力的天花板,这件事几乎得到了所有器师的公认,无论是强到诡异的身体强度,从上古时期传承下来的传说器骊珠,还是基于骊珠某些永远无法为人所知的特性、结合投江屈相写的《九歌》创造的纵灵术法,都可称之为是无懈可击的地步。

在八古的历代历史之中,她也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人物。

甚至到了能够被称为怪物的程度。

当然啦,这边怪物也不少,他带着自嘲地开始进行新一步的计算。

从第一个四方之主登基以来,所有的器师都被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器师所行之事近乎于道,不应该受到世俗的牵扯和制约,越是古老的家族越是如此,他们坐拥在器师族群里的超然地位,自然不愿意向人间的皇帝俯首称臣。

上古最为久远的八个姓氏——姬、姜、姒、嬴、妘、妫、姚、妊。

即八个历史最为悠久和强大的器师家族统合盘踞在整个器师界之上,也就是所谓的「八古」。

在漫长的时间里,随着王朝的变化、时代的变迁,甚至科技的发展,变化着不同的形态,犹如雌伏的巨兽一般始终存在。

另一派则认为,应当扶持人主,以正天地正统,所以受命于朝堂。不过也很难说没有想要依附各朝统治来摆脱八古控制的想法。总之从西周始就设立了「司空」、「司徒」、「司马」三种司职携其下设立的机构进行器师管理,也就是所谓的「三司」。

一开始两方也算阳关道和独木桥并行,但是依着双方的性质,彼此的矛盾只会不断升级。当朝的统治者当然不会允许国土之内还有不受自己命令且如此庞然的器师组织,反过来说,三司的设立,让那些原本被八古统治的器师看到了更多的机会,会逐渐动摇八古的牢固统治。其结果就是,三司和八古互相倾轧,偶尔都有碰撞,其中千百年来相互算计,甚至是侵吞器理等等事,几乎数不胜数。

当然也有不在三司也不在八古的组织,比如四大事务所,算是在灰色的领域来回,有作为些缓冲带的作用,算是得到了双方的首肯。

五年前,郁森的老师,黄施范因故从「司空」之位退下,当时三司里很多不明事理的器师都认为黄施范被退必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当朝瞾堃女帝的圣宠,不少器师蠢蠢欲动。但是随即黄施范的三个弟子,方鸣则,苏倾酒,乌流觞就先后过了最严苛的弥天观象大考,分封「钦天器师」袭三司姓,以司空鸣则、司徒倾酒和司马流觞的名讳直接统领三司,才知道女帝未曾失去对黄施范的信任。

五年前是八古先发难,黄施范以一人之力运筹帷幄将伤害降到了最低,但是三司仍然受到了不小的损失。此后他退居幕后,到三司长官重新敲定人选的几个月时间里,据传言有一场三司内部的清理,即是挖出来不少八古的奸细,也是为三位弟子上位铺平了道路。

那时三司所受大概可算是剜骨之痛,花了五年时间才缓过气来。

郁森仔细想来,那年他高三毕业,而钟鸣笕因为要准备高考所以暑假里被禁足在家,他一个人晃悠着到惠州九曲桥上,拈起石板桥面那颗幽光构成的棋子,看见那个坐在九曲桥第四曲桥头向他露出微笑的黄施范,也大概是在五年前。

这么说来,口袋里的柠檬吊饰应该是四年前买的了。

他嘴角稍微弯了弯。

04

“为了庆祝我高考结束,学长我们去那不勒斯玩吧!”

大一期末季并没有结束,熬夜写着两份论文没交的郁森昏昏沉沉地从笔记本前抬起头,他戴着入耳式的耳机,连少女兴冲冲开门时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满脑子还全是战国时代各国文字演变规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国际航班的座位上。

少女兴冲冲地翻着旅游网站打印的攻略,计算着在哪些地方要停留几日。

“你,什么时候有的我家的钥匙。”清醒过来的郁森突然这样问道。

“上次不是去看电影,看完以后我说,我要去下卫生间,”钟鸣笕嘻嘻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把学长的钱包悄悄拿了出来,学长呢,家钥匙和身份证放一起不是好习惯哦……”

郁森叹了口气,“签证呢?”

“临时签证,全都搞定了。”

钟鸣笕洋洋得意,郁森隐隐察觉到钟鸣笕的家室或许真的不错,不说很有地位吧,至少一些原本需要很多环节的事情她总能轻松解决。不过郁森不曾细想过,在平时的生活里他总是会想太多,事实上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的时候考虑得太过过度。

但是在她身边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现在坐在他身边的鲜活的灵魂似乎要连着他的份一起跳动下去似的,连他心脏那份都一起跳动了,在父亲抛弃,而母亲死去之后,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不会想那么多,甚至不会好奇。

某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报恩的狐女被戳穿之后只能回到森林,雪女在男人向他人说出妻子的身份时带着孩子返回永寂的冬天。

他觉得自己一旦开始思考,一旦好奇具象成了任何一种举动,钟鸣笕就会从自己身边离去。

但是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甚至放弃了思考,放弃了询问那些从很久之前想要询问的事。

就仿佛真正的钟鸣笕其实离他有千万里那么遥远,坐在他身边的钟鸣笕只是真正的少女创造的梦幻一般的虚影,可是仅仅只是为了此刻的亲密,他也不会戳破。

虽然神经有些大条的钟鸣笕可能并没有察觉,但是这份困扰始终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郁森的胸口。

郁森清楚如果自己不管不顾,总有一天会被这把剑刺伤,但是,既然那是明日必将接受的苦痛,今日又何必多虑呢。

在身边少女的头因为疲惫轻轻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柔软的重量。

他干脆拿起了打印出来,被摊开在了飞机桌上的一叠叠旅游资料。大概光是搜集这份资料已经让她花了不少功夫的关系吧,那厚度实在是过分。

他一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左肩——为了不让自己手臂的移动打扰到少女的睡眠,一边飞速地翻阅着资料。看上去就跟用书页扇动着风一样,但是所有的资料都被他映射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是他刚掌握的某种术法的运用。

然后,所有的资料都处理完,他开始在脑海中甄选计划。

钟鸣笕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接近降落,然后郁森轻轻笑了笑,把手写的笔记本和计划递给了她。

差不多每次都是这样。

她只考虑要做什么事,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实现,或者应该如何实现。

就仿佛一个有来有回的游戏,她选择目的地,然后他把所有计划定制完毕。在旅行的中途,他们会为对方买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在旅行结束的最后一天交换。

那不勒斯的七天旅行也是这样。

在最后一天,他们参加了一场当地的假面舞会,在庄园里,每个人都穿上了不同的衣服,戴上了假面。但是他实在是对她太熟悉了,在她穿着米黄色的长裙进入场内的时候,就通过她踏出的步伐和行为举止里透露出的动作认出她了。

似乎刚踏入这样的场景里时还有所不安,你当然不能指望一个猛然想去意大利的人会意大利语,一路上全都是郁森一边靠着有道一边进行得翻译。托留学生室友的福,学过一点,但是并不精通。

她在四处看着,可是到处都是一样的面具,所有人都说着她并无法理解的话语。

然后他走过去,躬身向她伸出手,然后问,“ Vuoi ballare con me? ”(能与我共舞吗?)

大概是听出了他的声音,未被面具遮掩住的双唇笑了起来,她记得这句意大利文,下午郁森才刚与她说过。

她把还微微颤抖着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然后那份不安就被消除了,她几乎扑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凑在他的耳边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郁森说,“我当然能认出你,我当然能认出你。”

舞厅里放着优雅的曲目,他不擅长跳舞,显得很笨拙,而她却很精通,带着他在人群里穿行。窗外,烟花开始绽放,夏天的炎热尚未开始,春天在此处始终未能褪去。在阳台上的时候他们互相交换了礼物,郁森选择的是柠檬的吊饰,在这上面加诸了只有他能够辨识的祝福,器师的基础,一些处理,因为太过微小所以并不足以被任何人察觉。

而她送给他的,是一个带着金属柠檬的钥匙串。

双方在看到礼物的时候都笑了起来,那时,她低下头给郁森的钥匙系上钥匙串,然后他轻轻帮她戴着那个吊饰。

“你听说过卢克雷齐娅吗?”钟鸣笕问道。

“教皇的女儿,卢克雷齐娅,文艺复兴背后的推手之一,”郁森双手收紧,好让手腕的动作更加灵活,却像是收紧了一个怀抱,女孩和他的距离更近了一分,“残酷、堕落的女人,在第三段婚姻仍然宣称自己的纯洁。”

“她的第二任丈夫阿尔方索,和她就是在假面舞会上相识。那时候卢克雷齐娅和阿尔方索已经订婚,阿尔方索随使团参加卢克雷齐娅的舞会,那时阿尔方索自称是诗人,而卢克雷齐娅自称使女,在那次舞会之后他们相爱,随后卢克雷齐娅就来了那不勒斯。”

项链戴好了,郁森对这段历史不太清楚,事实上按照他的记忆,总觉得钟鸣笕的叙述里可能有些差错。但他这个时候并不会指出这一点。

“他们在谎言里获得了一段真实的情感,”郁森说,“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那之后曾真诚地相爱过。”

钟鸣笕的表情原本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但是在听到郁森说的这句话后又变得灿烂起来。她双眸晶莹,用弯曲的手指抹去眼角快要落下的泪,在那不勒斯璀璨的夜晚里,她向着郁森踏出一步,然后带着打探什么的目光仰视着他。

“怎么了?”

“哼,最近呢,因为有某些人在,所以我就不用费心去管和当地人交流之类的事,”钟鸣笕被问起,反而转过身去,然后背对着他,正对着阳台的外侧,烟花那个时候已经早就冷却,宾客们纷纷开始散场,阳台的一角静谧而无人打扰,“不过就在刚才,天资聪颖的我呢,还是学会了一句本地土话。”

“那我就听听看,我们的钟大小姐到底学会了什么样的土话呢?”

少女再次转过身来,“Ti amo.”

郁森愣了一下,捂住了头笑了起来,他感觉这短暂的一刻是几年里少有的真正快乐的时光。

“你为什么不愿意用中文说呢?”

“你不觉得,用中文就不行嘛,”少女的脸逐渐变得红了起来,“就像很久以前有人说过,世界上所有的诗和文章从亘古之前就存在,只是在各个时代借由不同的诗人口中得到具现。爱这种情感也是一样,好像所有的爱在亘古之前就存在,然后只是借着爱人们的口存在。但是不行,我对你的情感和那些人都是不一样的,和其他的男男女女都不一样,所以我不愿意用中文。”

用意大利文的就会不一样吗?

郁森在心里知道,少女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想掩盖自己害羞的情绪而已。

“所以呢?”

钟鸣笕瞪着他。

“所以什么?”

“你的回答呢,学长?”她双手叉着腰,身子向前倾着。让郁森想起古时候那些任性刁钻的公主,大概也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看向她的睫毛,和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她挺翘的鼻梁。她抬起脸,特意留着的黑色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了清秀的脸的轮廓、脖颈和低胸礼装衣襟外剧烈耸动的锁骨。

他低下头去,凑近她的脸。

郁森说,“我也爱你,当然的。我也爱你。”

这时候庄园的草坪传来一阵喧闹,发射组因为疏忽,所以最后还有一组烟花并没有放完,在他凑近少女的时候,最后一组烟花在空中绽放出来。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

对方的眼睛里有最为璀璨的那不勒斯的夜晚。

烟花结束的时候,他牵着面红耳赤的少女走回舞会的厅堂。

她松开了他的手,然后说,“要回去换衣服啦,待会儿再见吧,Addio.”

他轻轻嗯了一声。

离郁森在某一日查阅语言辞典时发现Addio虽然是再见的意思,却是只有永不再见的分别时才会用到的词汇、并为此深深感到刺痛的时候,还要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