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无极者,无味、无臭、无声、无色、无始、无终,无可指名,故曰无极。

无极,天地应如始,天地应如「式」

04

莫桑川合上双手,黑暗中的墨迹在他身前泼洒犹如一支拖拽在空气中的无形画笔,凝固在半空中描摹的形状,瞬间有了潺潺的溪水流动声。天地初始,而万物无名,无可指摘,图画先于文字被用于描绘世界,千年前一切线条都是人初识世界最元初的认知。于是莫桑川得意而忘形,手指一点,一束墨线即成天下溪。

吕太同术式逼近,无形之中,两枚铜钱带来的天地伟力向着莫桑川压迫过来。莫桑川手一招,墨线直对上吕太同的铜钱,看上去甚至有点可怜,但是莫桑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莫桑川以墨为器,以墨入道,应对其他以术入道的器师,天然有一份魄力。圣人以书立言,以墨行书,所以墨是圣人器,所以莫桑川对上同等级以术入道的器师,都基本上可以稳压一头。

莫桑川以墨入道,器理运用的术法只有三种。

通常来说器理通达的器师,能够熟练运用的与器理相关的术法少说也有大概十五种左右。

但是莫桑川,除了基础的操纵墨水的法门外,只研习学会了三种。

这三种,却比大多数的器师都要强。

其一就是「天下溪」。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从山的顶端向下流淌的溪涧是上善之象,上善而有德,即可复归赤子,心归原初。

是以天下溪可洗万物如初,而一切术式皆有种种法,法归于初即是无极。无形制,无念想,无咒说,无手段。吕太同两枚铜钱术式招来的崩山之力,在一线墨形成的天下溪前被轻易分开,莫桑川动念,力量被消除,无形的巨力只有向着两边飞开,震碎了车站外墙的一整面玻璃。

吕太同再向前,其中一枚铜钱在没有光亮的走道里发出仅有第六识可见的幽光。

吕家一共二十四枚铜钱,吕太同从有记忆之前就开始用本命炼化,共可纵使其中的十四枚。

现在有五枚被他放在姬不动身上,有五枚被置在古越大楼。

随身只有「峨眉」、「钱塘」、「洞庭」、「赤刀」四枚。

先前操持的两枚铜钱是峨眉和洞庭,峨眉山重协同整座洞庭湖的压力訇然而下,仅仅是搬山填海术法最为简单的应用,并不指望莫桑川因此折损半分。此刻他以心意操持赤刀,幽光里,被封于古币内的赤金刀气带着一丝炎灼之气缓缓解放。

赤刀本为赤金刀,赤刀者,武王诛纣时刀,赤为饰,周之正色。

至于吕家这枚赤刀的来历,众说纷纭,但最可靠的一种传言是这枚得之于姜属。上古八姓之中有姜,姜之下血脉分支,姓氏亦随之分出,而再有吕姓。

赤刀完全解放,一抹赤红色的刀影悬于吕太同身前,借念的赤金铜钱在吕太同手中急速旋转,被赋予名字的力量挤压周围的空间,发出刀剑相撞的鸣刃之声。

“赤刀,请指教。”吕太同将铜钱高举。

莫桑川不动念,双手摊开,黑暗而无光的战场上,两扇墨迹出现,犹如山水墨画的远山之形。

其之二,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双手摊开,即是虚怀,虚怀若谷。

天下谷,比起天下溪来说,是以力对力互相碰撞的法门。所谓天下谷,即指世人以强大富饶为荣,以弱小贫穷为耻,圣人知其荣而居于耻,守天下之底线。而溪流汇成湖海,天下之谷被填满时,则一切充足,再无分别,于是天下坦然。

两山顺应莫桑川的双手合十,以侧入双手按住吕太同的赤刀。

同时天下溪盈满而上,消磨蚕食赤刀的刀意。

两方在僵持一刻后散开,无数座椅被扭曲掀飞,莫桑川显得更为狼狈,身上的黑色羽织终于破却,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仿佛整个人的身影又黯淡了几分。

莫桑川以墨为道,但墨始终具有被消耗品的品质,此刻,百开的墨花,在他身后重新绽放时,只余下了八十多只。

但仅仅这两次交手,看上去莫桑川还是吃亏了。

“唉,我明天还要上班呢,能不能就这样放我一马,你看,打都已经打了,我们两边不是都各自能交差了嘛。”

吕太同当然不会答应。

“莫编辑能交差,我这边可交不了。”吕太同缓缓往前跨一步,“姬不动被刺杀,随后又被四大咬上一口,如果不给出强硬点的态度,恐怕人人都该当八古是软柿子捏了。”

“诶呀,那你有本事去搞红袍嘛,搞我算什么事,喂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报警了。”莫桑川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这场战斗极为有趣,从战斗开始,莫桑川就不断在退,而吕太同却在不断向前。

吕太同在心中默念一法诀,但是两枚铜钱却不受控制地轻轻晃动一下,自炼化这数枚铜钱之后,鲜少会有这样失控的动作。

莫桑川的叹息从不远处的黑暗里悠悠传来。

“不是都跟你说了,别再过来了。”

比黑暗更黑的深处,吕太同瞬间放弃了原本默念的法诀,临时的变卦让他精神刺痛,但是也在这种刺痛中,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內识放开,峨眉洞庭上山下水,以坐观念想放开,周身借两枚铜钱的山水之气,开放一方小世界。

“山下有泽,察觉自损而以此干脆作出下一步的筹码,应对精妙,不愧是当代吕家最杰出的继承人。”

莫桑川鼓掌,“可惜晚了。”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天地应如,天地沟壑皆满,天下山谷自有盈亏,天地未有不平之处,此时世之大同,无有不同,于是天地如始,天地应如式。”

天下溪洗万物如初。

天下谷平万物如复。

此为天下式。

“这么快就翻出底牌了啊,莫桑川。”

虽然对于常人是黑暗,但是在天下式发动之后,整个片区都被莫桑川的墨天下器理所制,幽光明灭,对于神识敏感的术道器师而言,着实有些亮得耀眼。

“毕竟这次出行匆忙,「墨池」并没有带在身上,所以只能速战速决。如果来得是姬不动,我说不定还有些头疼,但来的是你,吕太同,那就很有趣了。因为术道器师之间的战斗,至今为止我没输过几次。”

莫桑川的墨天下不断冲刷,吕太同的小世界犹如覆海倾天下的一叶扁舟。

“嗯,确实很强。”吕太同神色并没有变化。

莫桑川微微颔首,“天下式之所以为天下式,是因为天地应如。虽然我不能偏离器理太多,但是毕竟我是器师嘛,所以还是能在我的器理前说上两句话的。敕令——”

莫桑川右手如刀切向下,“天地效法,元初应如,『请您立刻去式。』”

式即是法旨,是念咒,是手段,是器理。莫桑川手握天下式,于是墨天下中,其余术者式法存在,只在乎于他一念之间,一道敕令之下。

言出法随,吕太同以峨眉洞庭树立的山高水深各有其象的损象天地,即刻崩塌。

“就是现在,罗星坠,开口!”

墨天下即将吞下吕太同的瞬间,一道银色亮光从远处疾驰而来。

贯直枪白虹,一杆白虹可贯日。

罗星坠口呼一个「吒」字,然后那枪尖缀着这一个字,挟带少年人积蓄已久的枪意,一瞬间荡开了莫桑川的墨天下。

枪意继续向前,于是在数次眨眼间的一个时刻后,吕太同和莫桑川之间是被贯直枪的枪意打出的一道真空。

墨天下在往回滚,片刻之后吕太同还是会被吞,莫桑川并不着急,而是悠闲地看着吕太同的动作。而此刻吕太同的小世界即将破碎,身处其中的吕家继承人只是微微转了转手腕。

「造化·术法·幻构钱塘潮」

铜钱钱塘朝莫桑川飞出,莫桑川指尖一线天下溪阻挡。

天下溪破,但同时铜钱钱塘落地,钱塘落地之时,术法本应破却。可钱塘潮的一线意仍在继续。

幻构钱塘潮缓缓褪下,藏在里面的仍然是那一把赤刀。

吕太同微笑了一下,“鲲鹏水击三千里,为君送一刀。”

莫桑川也微笑了一下,“有趣,下次再见。”

然后赤刀刺入莫桑川的头颅,莫桑川的人形啪地一声散开,变成了黑夜里被抛开的巨大墨迹。

良久之后,墨天下也随之散去。

周围再没有一丝名为莫桑川的人留下的痕迹。

“怎么会,难道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分身在这里?”罗星坠心神有些不稳。

“开始的时候是在的,从他重新穿上那件羽织开始就一直在做替身,最后天下式发动完,他就趁机溜了。”

吕太同看着地上那件墨羽织,此刻附在上面的神识散开,所以羽织也重新变回了一滩墨。

“回去吧,莫桑川既然做了准备,就说明我们的埋伏已经被人知道,有心人很容易就能推测出傅商还在古越,我们现在回古越吧。大部分的人被拖在第二战场,而且,既然姬不动醒了,那么那边就没什么问题。而这边,如果有人来救,恐怕是红袍的人吧,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吕太同叹了口气。

他弯下腰,一一捡起落在地上的三枚铜钱,钱塘正面向上,峨眉洞庭皆是正面向下。

“不是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