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子曰,君子不「器」。
是说君子所求应为天下正人之道,不可拘泥于型,不可像器具一样只为某一作用而活。
但是无论什么时代,人都不可能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不可能生来就不器。
事实上,有一个群体,从很古老的时代开始,就以器修身,无论是知观法,看红粉骷髅,还是生百万念想,又或者格物致知,都希望能以器之理,通达天下之道。
这些人筑修的就是「本命器」,这些人被称为器师。
至今,那些器师家族还保留在满月时抓周的习惯,抓周抓到的东西,就是此人此生的本命器。
比如「八古」,姜家抓周时桌上摆着的二十四枚铜钱,罗家抓周时桌上摆着的十二枚枪头。
而几乎无人知道的红袍则更为离奇。
收入红袍的婴儿在百日时会被带到雪原,当日,红袍之王会带回平原狼一只。
大小,公母,形态,年龄,根据年岁不同都不一样,有颇为苛刻的要求。
随后,双手戴白手套的执行人会将此狼当场肢解,狼血犹如红毯覆在雪原之上,然后将婴儿置于其间,看婴儿最终拿起什么,那么那个东西就是婴儿的「器」。
红袍这一辈,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傅商。
在她这百日抓周里,一把就抓住了平原狼尚带残肉腐气,最长的那根獠牙。
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05
郁森拿着最后的那捧玫瑰走出花店的时候,还是没想通整个计划后半段的一些细节。
很显然,黄施范最后还是出手了,帮他做了一些弥补。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做整个计划,虽然他觉得不可能,但老人还是照顾了一下,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才让整件事没有变得不可挽回。
最关键的是,红袍居然在最后取回了「器」,他的计划并没有算到这一步。
事实上,他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个计划如果能顺带削弱一次红袍也不错。
但黄施范显然不这么想。
让「八古」悉知红袍的器理,和削弱红袍之间。
郁森选择的是后者,但是黄施范选择了前者。在此基础上,黄施范只对他的计划做了一次修正,这个修正的内容,也只是给红袍之王带了一句话。而整个事件现在都有所不同。
很显然,如果不是黄施范做出的那个改变,今天郁森无论回答什么,都会被红袍之王杀死。
因为红袍的损失实在太大了。
傅商死于十天前的那场事故,而同时红袍的器理被「八古」悉知,那么意味着在今后的十年里,红袍说不定会被「八古」直接取缔。
器师族群的器理之重要就在于此。
黄施范在以前之所以能够坐拥如此高的地位,就是因为他知道许多器师的器理,但是他从不会说出口。
而红袍之王最后那段话,让他觉得悲伤。
那时那个小男孩走近已经无法动弹的他,将那捧玫瑰花递到他的怀里,叹了口气:
“你是对的,我们实在离正常人太过遥远。或许因为这个,傅商和我关系始终没那么密切,但是仍然勉强算是我的徒弟,我还是为她的死感到遗憾。”
他说,“这份遗憾会伴随我很久。就如同你的那份痛苦会伴随你很久,在转化为悔恨之时尤为如此。”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他加了一句。
“你离你的老师还差得远,当时我只困住了你老师四秒,他就道破了我器理的本质。”
最后,红袍之王问道,“对了,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根本没有等郁森说出回答,男孩说完话就离开了,推开门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风铃碰撞的声音,在红袍之王离开之后,他身上的束缚才被解开。在短暂的数十秒内,他无法做出任何的反抗。
他明白,那位杀手中的传说人物已经很克制。
这是一次十分严重的警告。
他开始在意因果报应的事,老人平常不会无的放矢,红袍之王也是。那个看似只有男孩身材的杀手之王也肯定是在暗示着他什么。
然而他真的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甚至做出了什么决定。他连黄施范在最后阶段多走的那一步棋是什么都不知道。无法把握事情的全貌,这让他觉得糟糕透顶。
他在脑海中进行了无数次推演,直到走到了古越科技大楼前都没有结果,那种躁郁虬结在他胸口,令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灭火后,重建的工作已经开始,钢架和脚手架被树立而起,灰色的幕布遮盖了整个大楼。
施工中和小心的标识竖在了工人区外。一根黑色的,几乎有一人高的石柱树立在了马路口的拐角。算是意外死亡者的纪录碑,下面已经放了许多白色的和黄色的花朵。包括一些小的零碎的零食。
这些全是不知情的市民放在这的。
像是为了祭奠那十二个与他们有关又或者无关的陌生人。
生命的逝去总是让人觉得可惜,越是年轻和璀璨,在消失之后越让人留恋。比那些生命美好的事情有很多,其他更加亮丽的作品,或者其他更加美好或宏大的命题,这十二个人的离开与之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所有的人都,还是会觉得可惜。
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足够灰暗了,我们不甘心任何美好受到半分折损。
郁森表情淡漠地从上到下看着黑色石柱上的名字。
十二个名字,其中并没有他熟悉的,在心中念了非常久的那个、并没有他现在手中捧着的玫瑰花所属的主人,即使他确实得到过传来的死讯。
“是从上到下的第二个。”
女孩在他的身边这样说,用极度冷淡的声调。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但是郁森察觉到她的时候也同样意识到,她比他要早一些来到这里。
她是器师。
看到她的脸之后,郁森又知道了一件事,这个女孩也是红袍。
但是他并没有从她那里感受到任何压迫感,从年龄上来看,只是高中生的少女。
她的整条右臂,绷带从肩膀一直缠到了手腕。小臂和脖颈都打着石膏。看上去像是经历过了什么重大的交通事故、好不容易从医院手术室生还的患者。
与红袍打交道已经有两年了,郁森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的红袍。
甚至可能因为一只手没办法好好整理头发的关系,眼前的杀手头发有点凌乱。
“红袍?”
“对,我的名字叫傅羽。”
宫商角徵羽。
眼前的少女姓傅,所以应该也是重点培养的几个杀手之一。
只不过排行在最后。
“十天前受的伤?”
“对。”
“所以傅宫那天晚上来救傅商,并不是独自来的古越大楼,而是带着你,你们两个人一起到的这。”
“对。”
这恐怕就是老头当时安排的变手。
郁森微微思考,心神有些震撼。
“所以你身上,现在一共有红袍的三个「器」?”
傅宫和傅商已经身死,红袍的器并没有落入「八古」之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一个人把那两人的器带了回来。
“对,所以我现在有三器在身,这点也获得了你的老师和我的老师协商后的认可。很快我就会成为红袍首屈一指的杀手。”
“是嘛。”
三器在身,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完全发挥三器的器理。
“但是我不会谢你,相反,”傅羽说,“如果不是没有人出钱,你早就已经死了。”
郁森并没有接下她的话茬。
反正现在她并没有办法出手,而且她现在的状态对于郁森来说无法造成威胁。
“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他问道。
眼神向着石柱,那是个非常特殊的名字,他曾经在某份文件上看到过。刚才他只觉得眼熟,急于寻找,所以才错过了那个名字。
石柱上,正楷雕刻,漆金描摹,写着“嬴遇淑”三个字。
这个名字属于「八古」嬴家的某一个非嫡系的分支,可这个名字的主人天赋异禀,确实是赢家下一任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
郁森突然想到了某一件事的可能性。
“「八古」的人一旦有资格成为某一姓的下任家主,仅是有资格也好,就会向着旁姓借来一个姓,重新取一个名字。”傅羽说着,“又因为嬴家为天下帝皇始祖,本命器是天下王道的王道剑,所以名字多多少少都会取一个与剑谐音的字。”
郁森的身子开始摇晃,用手扶住了眼前的黑色石柱。
傅羽并没有在意他的状态,用左手取出了口袋里,一条项链。
那是一条并不昂贵的项链,甚至因为时间太久,上面的吊饰都有些褪色“在我杀死她的时候,她拜托我将这个交回给你,嬴遇淑,改名之后,叫钟鸣笕,对吧。”
郁森颤抖着伸出手,他的气息开始变得很乱,汗水开始从额头上落下。
那条简单的手工吊饰落在他的手中时,他觉得落在手中的是灼烧的烙铁。
“你……”这个从来冷静的男人紧紧攥着手中的项链,“是你杀了她?”
傅羽并没有理他。
正如郁森清楚傅羽不会出手杀死他。
傅羽也清楚以郁森现在的立场,更加无法对红袍的人动手。
“你知道因果报应吗?”
红袍的女孩只是微笑了一下,看着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直到这时此流露出的骇人眼神。心中的恶毒却不减反增。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将郁森留在了原地,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而男人今日出门时的预感在此刻成真,他真正失去的东西在他面前显露出如此狰狞的面目,命运犹如摆弄锡兵的断腿一样摆弄着他,嗤笑着他。红袍之王最后对他进行的那番言说如此准确,令他品尝到如心脏内侧生出直入心房的倒刺般的苦楚。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06
一只手捧着红色玫瑰的男人,另一只手攥着那个廉价的破旧的手工项链。
在无数涌来的人潮中,像是海边的岩石滞立不动。
红色,在无数黄和白的灰暗背景中。
犹如一朵黯淡破碎的火焰。
这是那个被称为“墓碑大楼”的事件发生了十天之后。
才缓缓落下的,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