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 take virtue of branch of iniquity to the dry,but the fruit will still have the sin of the bitter.

——《Hamlet》

00

【20180724-4:40】

大概很快就要到黎明。

漫长的夜晚即将落下帷幕。

空旷的楼层里,坐倒在一边,靠着办公楼承重柱的少女疲惫地侧过脸去。

她在向着东边看,太阳还没出来,穹顶泛起的是神秘而轻盈的紫色,云是红的,她能想象在被水泥森林掩埋的天际,那一线逐渐发亮的初昼。

此时启明星已经亮起了,而半浮在空中的月亮轮廓和表面的崎岖如此显眼,仿佛是被用丝线悬挂于后半夜的,虚构的造物。

她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月亮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还太小,之后每每回忆起来,都以为那时看到的月亮的形象是孩童时屈从于想象的错觉。

她很久没有抬头看向夜空。

原来那样的月亮也是真实存在。

汗水变得冰冷,沉重地拖拽着她的身子,体温和热量随着躯体裂开的缝隙,与往外翻涌的暗红色液体一同,向着空荡荡的四周扩散。

她叹了口气,抬起手,摸向了脖颈间。

那里原先悬挂着一枚廉价的饰品,此时已经不在这里,已经被她托付,被那个将她打落入如此境地的女孩取走。

她想到那个送她吊坠,和将之系于她胸口的男人。

狼狈不堪的背影,乱糟糟的头发,缩瑟起来的肩膀,然后是他的笑,和电话另一头总是有些过度礼貌的声音。

她双眸缀满的,遗憾痛苦的泪水落下。

在死前,她想到自己所爱的人,于是落泪,但她又因为想到他,为此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再见,她想到。

如果能再见到就好了。

她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合上眼帘,这动作对于现在的她是多么辛苦,她用力闭上双眼,似乎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睁开。

此时早晨终于到来。

初升的太阳,从巨大落地窗户射入的光在她逐渐扩散的瞳孔内,化作一片没有边际的影子。

今日的早晨,干净晴朗。

这个早晨与所有晨雾未完全褪去的夏日早晨相同,没有因为此处发生的死亡,产生任何区别。

01

【20180803-15:00】

老人刚向着他说话的时候,郁森并没有注意,他在听角落里老旧电视播报的整点新闻。

十日前,一精神失常的反社会人士开着一辆装满汽油的解放小卡车撞入了古越科技研究中心大楼,引发了大楼楼底的爆炸,虽然那个时候已近凌晨,但仍有许多加班人士还是受到了伤害。

十二人死亡,四十人受伤。

大楼晚上彻夜燃烧,犹如矗立在市区里巨大的火炬,烟尘甚至比夜晚要黑。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空与原来相比,都灰暗很多。

“你相信有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法吗?”

在郁森正准备出门的时候,窗边,背靠着窗户站立的老人这样问他。

办公室位于市区一处共享办公楼最顶楼偏僻的角落。老人和他,这个事务所从一开始到现在,就只有两个工位,但是却占据了半层楼的空间。

无数的金属档案柜自两张办公桌旁,向着周围寂寥的空间无限延伸。

“什么?”

郁森披上了挂在门口衣架上的黑色正装。

“因果报应,就是你曾经做出的某个决定,造成的苦果,最后不得不由自己吞下的情况。”

老人接着说。

“知道,”郁森系上了领带。

室内的冷气尚且充足,他都能感受到身上衣服沉甸甸的重量,那份重量有一部分来自于别处,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着,一边用茶几上的遥控器关上了电视。

突然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座钟钟摆来回晃动的声音。

老人有些欲言又止。

他活过了很久的岁月,自然清楚眼前尚未褪去稚气的青年究竟是在为什么感到痛苦和烦恼。事实上这种痛苦和烦恼也在那些漫长的过去里困扰了老人很多次。但是他无法在这个时间点对郁森说出全部。

有太多的事情是只能自己想到,才会终于明白的。像是你在看到某一处场景的时候才想起以前读过的描写风景的段落,理解潜藏在文字想象的背后绮丽无比的灵魂、曾借由音节和韵律发出的一丝震颤。

老人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支烟叼住,然后金属打火机的火石钢轮发出轻巧的击打声,昏暗的办公室里,一缕灰白色的烟随着红点的燃烧而升起。

“玫瑰花还是菊花?”到最后,老人只是这样问。

“玫瑰。”郁森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热风像是也要进来乘凉,疯狂向着他的脸扑来,涌入房间。

带着走廊装修涂料阴魂不散的味道,和夏日潮湿的闷热。

“红色的还是白色的?”

“老头你在说什么呢?”郁森回过头去,因为走廊外传来的阳光眯起了眼,然后露出了苦笑,“当然是红色的。”

说着,门在他和老人的视线中合上。

于是现在在郁森面前的是办公室门,十分普通,微不足道。连门前的黄铜门牌都和网上二十块钱包邮卖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门牌的右下角刻着那么一条百足虫大小的龙纹。

并不是所有的门牌都有资格刻上这么一小条龙纹。门牌上写着的“华鳅咨询事务所”,比起一个正经咨询工作室的名头,更像是老人对他自己的调侃。

据说杜月笙在人过中年后曾经跟人推心置腹,说其他人是鲤鱼,去跳龙门,如果没有跳过,也好歹是条鲤鱼。但是他杜月笙自己就是条泥鳅,只是花了个一千年先练成了鲤鱼,然后再五百年有资格跳龙门。如果他没跳过去,那就会跌成泥鳅,所以事事谨慎。

华鳅就是泥鳅,只不过是稍微好听点的说法。

当然,老头的处境远没有那么不堪,调侃也仅仅只是调侃。

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听说过老头的名字,黄施范,三个姓构成的名字,郁森并不觉得那是老人的真名。作为他的关门弟子,郁森得到的照顾和他的三个师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关于老头,也不可能知道得比三个师兄更多。

他的三个师兄,虽然现在已经各自位居「三司」的最高领导人,也并不知道老头到底是谁,或者活了多少岁。

虽然郁森觉得以他们得到的权限应该早就查到了,只是出于各种可能的敏感原因,并不愿意告诉他。

在去花店的路上,郁森一直在想着在十天前的那场事故。反社会人士开着装满汽油的车冲入了科技大厦的意外。

那其实并不是意外。

与之相反,郁森是少数几个真的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之一,即使他也并没有知晓全部。

不像老人总是能够掌握全局。

而在那晚,那场“意外”中真正意外的部分在被他得知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做出的每个选择都会是计划最好的应变和答案。

但现在显然并不是。

而且隐隐约约地,郁森感觉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或许要多上太多。

02

郁森要去的花店其实离办公的大厦并不远,只有两个街区,步行十多分钟就能到的距离。

在过去的五年里他经常去那里买花,在第一次的时候他买的是白玫瑰。这之后他买过各种各样的花,洋兰,勿忘我,蓝色妖姬。诸如此类。

但是从来没有买过红色的玫瑰,他原本想在一个更热情的场合买红色玫瑰的,一束。在等待她的时候挡在自己的身后。然后在她过来的时候傻乎乎地拿出来地给她。他在第一次去那家花店买花的时候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在将玫瑰花递给她的那个夜晚,用餐时他会低声向她求婚,然后拿出藏在那束玫瑰花中间的红色丝绒盒,打开,露出其中早就准备好的戒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他从没想过会以现在的心情去买那一束等待了五年的红色玫瑰。

花店位于街道的小巷中央,早上的时候他打过电话预定,确认过这个时间段店里有人。

这个时间段,下午两点到三点,是整个城市最热的时候。

花店反而会很安静,他本来就是为了安静地等待才预约的这个时间。

走近小巷的时候,郁森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种与寻常不一样的知觉。

小巷里过于安静了。

花店玻璃门前悬挂着的风铃,原本也会因夏日午后微醺的热风吹动,发出琳琅的响声。

但今天,风铃的下挂死死指向地面,如垂线一般不动丝毫。

树和影子都默不作响,一踏进小巷,马路来往的车辆传来的躁动都有所减免。

整个小巷的格局似乎产生了一些变化。

店里很暗。

郁森推开花店玻璃门的时候,千万条透明的丝线被牵扯,玻璃门参差相合。无数原本堆叠在一起,展示在的花朵纷纷断首,花瓣随着花朵从枝头滚落,散落到了地上,落到了狭小的房间中央,成为了花瓣构成的彩色地毯的一部分。

“鲜艳灿烂的绽放啊,是为了斩首而生的美丽。”

彩色地毯的末端,也是花店最里的柜台前,那里放置着一把白色钢丝设计的椅子。

说话的男孩坐在其上,犹如暗界之王,他将双手的肘部放置在了扶手,怀里抱着唯一一束仍活着的鲜红的玫瑰。

那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小男孩,他的刘海刚刚覆盖下额际,看上去轻巧柔软像是胎发。他的鼻子高挺,让两个眼眶显得略有深陷,这让郁森怀疑他有一些西欧血统。皮肤白皙地仿佛陶瓷人偶,双唇与最红的红玉相比,仍要鲜艳。红色的玫瑰被他捧在了手中,仍存留于花枝的花朵凑在他的双唇边,就好像玫瑰的红色被他摄取入白色的牙齿里了。

男孩闭着眼,他和郁森一样穿着正装,黑色的正装,这里就好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的预演。

参与者是这个装饰品般美丽的男孩,和站立在门口的郁森。

在昏暗的店里,只有门口处还有阳光,只有那些阳光。

只有郁森一个人,现在还站在阳光里。

他后退,用手悄悄试着推开玻璃门。用了一些力气,玻璃门如预想一样纹丝不动。

叹了口气,在刚才,他终于想到眼前这个男孩的真实身份。

“您好,”郁森说,言语里有一丝尴尬的干渴,“红袍之王。”

男孩满意地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亮,没人知道他现在在看向什么地方。

“黄施范的关门弟子呀,”男孩的声音,却是成年人那样的语调,“我记得你是叫郁森?”

“对,那确实是我的名字。”郁森叹了口气。

“所以十日前,整个计划其实都是出于你手。”男孩看着郁森。

或者没有,郁森下意识地躲避着男孩的视线。

“是的。”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大概是坐累了,男孩换了个姿势,翘起了腿,半低下了眉眼,“你到底是怎么说动傅商那个孩子去刺杀姬不动的?姬不动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实际上她可是「八古」名义上的统治者,人头钱不是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支付得起的。”

男孩接着说,“我们红袍虽然是个松散的杀手组织,但好歹也按规章办事。如果没有委托人,红袍的人不会动手杀人。但是如果有委托人,就证明委托人拿得出足够走这一趟的价钱。但是这个价钱你出不起,世上任何人都出不起,当然,你的老师黄施范散尽了身上的人情或者能来那么一回,但是他不会那么做。”

郁森抿紧了嘴唇,然后微笑。

眼前男孩的话不仅仅是个问句,实际上也是一个提醒。如果有人买下郁森,这个看上去根本与正常人一般无二的应届毕业生的命,那么这个时候男孩早就已经用郁森他的人头演着坂口安吾笔下女子对骷髅自说自话的戏码。

所以,起码今天,眼前的男孩并不会取走他的性命。

对方只是真的想知道一件事,所以才会到这里,然后问他一句话。

而且不管是以立场还是资历,作为一个新人的他,并没有回绝的理由。

教出了三名三司长官的黄施范的弟子,这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可怕的名头。

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并不是,比如眼前的男孩,久负盛名的红袍剧场的当家,杀手组织红袍的最高位杀手,红袍之王。

眼前这个男孩,或许只用一句话,所有有关郁森的情报,从托儿所的时候拿了多少朵红花,到大学毕业的论文题答辩,到今天会预定来这个花店,就会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变成一份经过筛选的档案放在这位杀手界王者的桌面上。

有的时候还附带一份性格分析报告。

郁森有幸看到过大部分的组织对他的评价,碌碌无为,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不冲动但也远远称不上特别理智。

然后就会把他归类为庸人,没什么威胁的大类。

这个时候他突然对红袍对他的评价有了十足的兴趣。

“这件事看上去很困难,但是其实很简单。”郁森也干脆拉了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正对着男孩,“我给她的报酬是,一次有八成可能杀死姬不动的机会。”

“你跟你的老师真的不一样,”男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花朵,像是在看怀里的一颗心脏,“八成可能的计划都可以拿出来当交易的筹码。”

“那可是姬不动的人头。”郁森叹了口气。

事实上按照原本的计算成功率还会更低,但是在计划开始的那天,姬不动刻意避开下属独自行动的任性让成功率又高了一成。

“也是。”红袍之王点了点头,“对于姬不动,我们的红袍内中介组给出的结论是不接。”

不是不建议,也不是很难,而是不接。

“但就算是八成,傅商为什么会愿意冒那个风险。”

“能杀死姬不动,就能证明她作为杀手的实力,不管是对她自己来说,还是寻求到更多合作的方面来说,都是件好事。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够吗。”

男孩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不够,傅商是我亲手带起来的。”男孩偏了偏头,“她对自己实力有清晰的认知,也并不需要这些来建立自信。至于资源,在组织内能够享有比她更好资源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红袍之王的话语变得越来越轻柔。

像是觉得困倦,小男孩揉了揉眼睛。

“所以你其实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手的真正原因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来这里啦,天气这么热啊。”

男孩露出有些故作的生气的表情,看上去,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可爱。

但郁森却咽了口口水。

在夏日午后的烈阳下行走很久都没觉得热,却在此刻,空调开满,室内阴冷的花店内,郁森的背脊开始细细密密地流汗。

白色的衬衫因为汗水紧贴着皮肤。

“五年前,”郁森无奈的闭上了眼睛,“只是一次小任务,那是傅商少数几个失败的任务之一,本来只是暗杀「八古」中某个无名小卒,但是却正巧被姬不动拦下,出任务的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傅商,一个人是和傅商一起长大的傅宫,后者帮傅商挡下姬不动的致命一击……”

男孩接道,“当场被卸除了一条手臂,然后由于无法再执行杀手这一职务,退出了红袍,从此之后销声灭迹,有传言说已经死了,是吧。”

郁森颔首,“所以,我这次给了傅商,给了她能够报仇,同时也能够雪耻的机会。”

“雪耻倒不尽然,不过为傅宫报仇?”男孩冷笑了一下,“你真的不懂什么是杀手。”

郁森听到对方的话,不知为何首次觉得轻松。

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事不关己的惋惜,“现在看来,阁下是真的不懂什么是女人。”

男孩看着郁森,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而是紧接着,进行了更为迅速地问答。

“但是八成的可能,也还是失败了。”

“是的,可姬不动受了重伤,躺在ICU病房里,已经十五天了,现在还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但是这次暗杀无疑失败了,傅商被「八古」的人扣下,当然,被扣下的也有红袍传给傅商的「器」。”

“对,但他们并不知道傅商的「器」是什么,红袍的「器」很特殊,所以只能一点点地尝试进行躯体剥离。红袍是仅次于「三司」和「八古」的势力,揭开你们这一系「器」的器理,对于他们来说也有很高的价值。”

“呵。”

“虽然名义上红袍与其他三个组织并列,但是从体量上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吗?更何况,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你们的「器」是什么。”

郁森冷冷地看向了男孩,男孩不置可否。

但随即男孩问道:“那你也知道吗?”

郁森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撒谎,“我知道,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

红袍之王用干净白皙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脸侧,看了郁森一眼。

“那么在这之后,十天前那晚上的所有谋划,到底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方案,还是临时补救的措施?”

在这个时候,郁森终于察觉到了男孩的杀机。

尽管对方并没有一丝杀意,眼睛被揉,稍微变得有些红,男孩抬起的眼睛里,还带着与无知孩童一模一样的懵懂和迷茫。

但郁森知道对方所有的话语其实都在铺垫这样一个问题,只要郁森给出的答案并不符合对方的心意,可能立刻就会死去。

但死去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

郁森给出了那个十五天前和傅商在商讨计划时的同一句话:

“八成能成功的计划,如果成功杀死姬不动,当然最好。十日前在古越大楼的那场‘意外’,不过是为那两成失败准备的后手,这点无论是我还是傅商,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