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身影被渾濁的黑暗吞噬着。

她躺倒在巷內的牆壁邊上,雙肩無力地垂下,與周身黑暗形成明顯對比的,原本白潔無暇的連衣裙都已被雨水污染,長過腰跡的綢般藍發濡濕緊貼在她蒼白的肌膚上,下端甚至直接就浸泡在了積水中。

被兩側的高聳樓房所遮蔽出生出的黑暗與從外嵌入的些許光明形成一道交界,沒有半分動靜的少女就處於這微光與黑暗的交界之中。她的身形大半墜入黑暗之中,只有一側的肩膀和裙擺暴露在稀薄的光芒下。這也正是我進入小巷伊始時沒能立即發現到她的原因。

糟糕,不是開玩笑吧……莫名的焦慮堵上我的心頭,“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喂!一起過來看看。”我一邊快步向前走去想要察看少女的情況,一邊故意回頭向後出聲喊道。

在少女身前蹲下后,我開啟了手機的手電功能,向四周揮動探照。另一隻手則佯裝地伸入挎包內,能抓住的只有一台便攜式相機。同時因為雙重的緊張感而咬緊着牙。

失去意識昏迷的少女,昏黑偏僻的小巷子,逼近午夜的時刻。將三個要素結合后——少女遭遇了歹人,似乎就是最合乎常理的答案。所以必須先確定兇手是否依舊在場,並不清楚潛在的敵人的實力如何,身邊也沒有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只能一開始就做好心理戰的準備。

我不知道另一側的黑暗裡,到底會有什麼。

而然萬幸,觀察的結果是,巷中再無第三人。讓我稍微能鬆口氣,還沒有到最糟的結果,事情也不會變得更複雜了。

但也並非說危機就此解除了,少女目前面對的處境依舊沒有改變。我奮力壓抑住自己心中的焦灼,將注意力集中回到她的身上。這種情況下越是慌張就越容易出錯。

易於觀察的純白色衣物上並無粘上血跡,同樣的,也沒有混入她身下雨漬的血液。暫且可以先排除掉有嚴重外傷的可能。

“可以,聽見我說話嗎?”

我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在那瞬間感受到了令人心驚的冰冷,別啊,別啊!我輕晃着她的身體,同時出聲詢問試探。只求能得到她的回應,哪怕是一聲低喃或是表情變化也好。

可是,卻沒有反應……絕對不妙的想象在我腦中出現。

少女的眼眸緊緊閉合,失去臉龐的面龐在手機屏幕光的照射下就像是慘白的霜雪。

神啊,拜託,拜託了!一定,一定要……

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對着虛無的神請求祈禱。與此同時,將手指探近她的鼻尖,只要還保持呼吸就行了,請實現這小小的願望,神啊!

……可我的手指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不管再怎麼仔細的感受,都無法感知到那象徵著生命的暖流。

不知何來的恐慌讓我的手臂開始顫抖,手機跌落在了地上。

隨之而來的,是如同混沌潮水般的不解。

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少女已經不會被稱為少女了,空有人類相貌的軀殼,不會被稱為人類。

我眼中的景物開始變得扭曲,線條和色彩糾纏在一起,難以辨別。

她只會被叫做屍體。

我從未料想過這個與死亡划等號的概念會第一次就以這麼直接的方式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身體開始無法抑制的顫抖,我理性上的認知到了,這是我本能上對於死亡的畏懼。

她的狀態明明從開始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改變,僅僅是我認識到了她作為“死者”的事實,便害怕地開始發起了抖。

這,真是討厭的人類本能。

冷汗從額頂滲出,喉嚨中梗着聲音卻發不出來,能聽到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嘶嘶的呼吸聲。

所有的差異,只在於其中是否“看見”了而已。

以視界為屏障,人們將可見的事物理解為常識,將異常划入不可見的世界。人腦將使用常識(眾人眼中可見的世界)和可見的世界規劃世界觀,異常的事物只要不被觀測到對於人類而言都是不存在也沒有影響的東西,這是人類精神對於自我的保護機制。可若是一旦有背反於常識的事物闖入視界(世界)內,則原有的世界觀和精神狀態都會發生改變,而人本身就是隸屬於精神的生物,這便意味着接觸異常之人於那一刻就已非常人。

這是我曾在姐姐的筆記上偷看到的語段。一直不曾理解只是覺得有意思因而一直沒有忘記。卻不想到在這個時候又記了起來。

少女的屍體化作純粹的異常,迅速地剝奪着我的現實感,身邊的一切都開始變得虛幻。

少女的面貌依舊,和最開始一樣不過像是熟睡了一樣。而然,能夠喚醒她的卻只剩下奇迹,我,什麼也做不到。

要是我能再早一點來這裡,或許就會有其他的可能了。一個小時,半個小時,不,甚至可能是五分鐘,都可能會有別的轉機。這樣的懊惱在心中蔓延,我痛苦地用手扶住了頭。

眼睛好像看見了看不見的東西,耳朵好像聽到了聽不到的聲音。視界忽遠忽近,腦內顫鳴不止。

要是能早一點來,要是能早一點……要是,要是……

可是世上沒有這些要是,沒有那麼多“如果”,我就什麼都辦不到了,是嗎?

視野逐漸再度明晰了。

我不能認同自己這樣的無力。

也不能認同這個少女的結局。

更不能認同這看似合理的世界,是對是錯,是真是假,都是哪個混賬規定的?

我終於恢復一些理性,或是,連最後的理智都失去了。

起身,猛一發力以克制住手臂的痙攣。還不能放棄,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就算什麼結果都沒有我還是要去做。

只因無端之由就如絮花飛散逝去。我絕不能把這樣的事情當做常識!

“人應該是要活的,有其意義的。”

還不能放棄,我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抱歉,請多包涵。”我貼近少女,在她身側低語。同時讓自己的手臂從她的腋下穿過,以準備支持起她的重量。

如果只剩下奇迹可以拯救她,那我就先把她帶到奇迹的面前。

最近的醫院離這裡只有十分鐘的徒步距離,只要趕緊腳步就算帶着她也能更快。我不太懂醫學方面的事情,但也聽過“假死”這之類的詞。或許是這樣,或許心臟起搏器有用,或許有什麼藥物有用。

可能只會是徒勞的努力,但我不能放棄。

身體在出院后狀態便一直不佳,我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有做到這件事的體力,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加油啊,我。只要堅持十分鐘就行了。

小心地調整姿勢,雙臂發力提高,我輕舉起她的身體,背在背上。

……本該如此。

我單膝跪在地上,在短暫的數秒內懷疑起了整個人生。

手臂上施加而下的,是遠超預期的重量,讓我瞬間重心失衡,一個踉蹌險些直接撲進了少女的懷中。

感覺就像是原本看着像是空空的背包一拿才知道裡面裝了超重的啞鈴。

我抬起頭,驚恐地再度審視她的身體。嬌小單薄,於我的感覺里還略嫌矮小了些。就是那種看上去就很少肉,瘦瘦小小的類型。而剛剛感受到的重量,和現在眼中所見的決不一樣。是有什麼——差錯。

我緩慢顫抖地將手伸向少女的額角,因緊張而一直屏住呼吸,我有些畏懼着答案。雨水濡濕,粘在她面龐上的髮絲被撥開,隱藏在其下的事物終於顯現出來。

神總是要開些自以為很好笑的笑話吧。

全身上下都在緊繃的神經斷弦的一刻完全失了力氣。

被少女額發所遮住的,是象徵著機器人身份的兩道藍色縱紋。

人工智能,也即——AI。在這個時代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論是從讓我根本無從適應的數量還是技術水準都已達到高度飽和的程度。

而其中,狹義上的“機器人”——機械仿生人,更是技術頂端。這與三戰後的人類感情需求的關係密不可分。從外表,行為,動作,智能程度,能力技術都可以說與人類別無二致,甚至是過之而不及。而為區別於可以以假亂真人類的機器人,便會在機器人的身體上加上某些異於人類的特徵。

而其中,最易於辨別的,就是像眼前女性AI於左額部的刻印。

因為發色和藍紋的顏色太過相近,加之又處於黑暗的環境中,還有我這可笑的慌亂相互疊加,讓我連這樣粗略的事實都沒能及時察覺。

一切的擔憂都順着鞋底的雨水流走了,最後只有我虛無空洞的嘆息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值得擔心的因由此刻已蕩然無存,卻突然有了些說不出的滋味。

果然還是這樣,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什麼都不會改變。

……

是了,我很討厭這些傢伙來着。對這些AI我一直心懷着芥蒂。甚至是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也正因如此我才要從滿是AI的新都中逃脫,才搬來這就城裡。可居然在這裡,卻還是好死不死的遇到AI。

這些,徒有人類外表,像小丑一樣努力卻又顯得滑稽地模仿人類,偽裝人類的可悲存在。

這樣一來的話,這不過就是出於某種不明原因,被廢棄、遺置在這裡的“物品”而已。

那就,沒什麼了吧……

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下,淋濕的頭髮向下淌着雨水,流過眼旁。

只是機器而已,少來煩我。

我刻意把頭偏過一邊,將它的身形逐出視線。用手抓着牆壁,掙紮起身,佝着身體摸索着向巷口走去。

雨後的街道,清冷寂靜,高棟房檐上落下的雨滴打進水窪,激蕩起渾濁的聲響。風呼嘯穿過小巷,劃過身旁,哪怕把外套裹緊,寒意也依然從衣料的縫隙向內滲透,深入骨髓。

好冷。

我張着嘴喘息着,分明是夏日時節,卻凝散出一片朦朧的白霧。

到巷口區區幾米的距離,卻讓我感覺不知道是走過了多麼漫長的路途。扶着牆壁,我慢慢地站直身體。

路燈投下的燈光為巷內巷外劃出一道界限。再向前一步,即是光的世界。只要,一直向著這片充滿霧靄的光走去就好了。不需要被看見的,毫無愧疚的拋開就行了。

回到那個世界去。

又是回到哪裡呢?

說到底,我難道還有能夠回去的地方嗎?

我與身後之物“兩端”的距離,好似正在被世界不斷的拉遠,光和暗的界線變得曖昧糾纏不清。我仰起臉,看着天空。

她是不是和我一樣呢?

有一種比本能更加強烈,也更單純的情感,只在這一瞬間激過了我的腦海,卻讓我完全無法忽略。

她,和我很像呢。同樣都是被世界拋棄的可憐之物。同樣都不被世界所需要。

……

呼,我閉上眼,認輸了。

腳步前進的方向發生了改變,難以抑制的衝動使我折路而返,又一次站了在她的面前。

我解下外套,拍打掉其上的水珠,然後躬下身體,輕緩地為“她”蓋上。

這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吧。更多的只是我自己精神上的滿足和慰藉。

但也到此為止了。

我對同病相憐者的慈悲,也就只到此為止。

看着“她”,這樣就行了,我告訴自己。

就這樣,走吧。仍是一人,孤獨的逃避。

沒有力量,也沒有能力去深究所有事的話。那就一如既往地遠離,逃開就行了。

我轉身,將離。

……

一股微弱,但確實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力量拉住了我的手。

與之而來的,是由指尖傳導而上的,柔軟溫和、不可思議的觸感。迫使我回過頭看去。

她也正看着我。

她向上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搭上我的手指,偏斜、微仰着臉,直勾勾地盯着我。

黑暗中,她的眼底漂浮閃爍着異於人類的幽光,不時之間,光輪轉動。

那是一雙較她發色更深,流淌着碧水波濤。彷彿是映着宇宙中某顆遙遠星辰光芒的蒼藍眼眸。

“謝謝你。”

那是我從未能聽過的,這世上最溫柔的語調,如同是這漆黑世間曳流的小小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