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紅色燙金邊的綬帶,是不是顯得更好看些?』

這樣說著,那個中年女人轉過身來。燭光映亮了她半張臉,也映亮了她那身藏青色制服上兩排華麗的銅扣子。左胸前的一列勳章伴隨着她的動作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那條紅色的絲帶斜披在她的胸前,遮住了佩劍的背帶,但金色的劍柄依然在她腰間泛着亮。

『怎麼樣,克里斯蒂娜?』她向房間的另一頭微笑。

『非常合適,長官。』

被稱作克里斯蒂娜的年輕女人這樣回答,語氣平緩而尊敬。她低下頭,用淺淺地鞠躬回應中年女人投來的笑容。

昏暗的房間里響起一聲輕嘆。

接着,是皮鞋踏過地毯的聲音。

克里斯蒂娜面前的光被遮住了,她感覺到有一隻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看着我,孩子。』耳邊響起的是溫柔的話語。由那個平日里威嚴的飛艇艇長的口中說出的,溫柔的話語。此刻的她不再是一位長官,她面前這個年輕軍官也不再是她的部下。

克里斯蒂娜抬起頭,她看到的是一位長輩慈祥的面容。

『這是我們共處的最後一夜了。』那位長輩這樣說,『在沒人的時候,稱呼我梅根吧。』

克里斯蒂娜點了點頭,眼神又低垂下去。

『教母。』她並沒有稱呼她「梅根」。

肩膀上的手掌滑落下去。

『我有東西要給你。』梅根轉過身去,從梳妝台上拿起一張信紙,『你母親給我的信,我一直把它放在身邊。』她抬起手,示意克里斯蒂娜將它拿走。

青年軍官稍微猶豫了一下,接着脫去手套,從梅根手裡接過那封信。

紙的邊角泛黃,但卻仍然很乾凈,折過的地方有很深的痕迹,而其它地方卻沒有一絲褶皺。梅根將它保存得很好。

信上那齊整柔順的鋼筆字確實是出自克里斯蒂娜的母親之手,墨跡已經很舊了,落款處的日期是距今六年前的某一天。

那一年,十八歲的克里斯蒂娜獨自前往海軍飛行學校,為將來能在天空艦隊中任職而受訓。當她畢業,會有一個見習官的位置在等着她,這是因投資失敗而痛失家業的母親為女兒的前途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她說想把你送到我這兒,讓我關照你。我答應了。』梅根靠在梳妝台的一角上,兩手扶着桌沿,『我當然會答應的,我們以前就是好友,而你又像我的女兒一樣。過來,孩子,坐到這兒來。』她朝克里斯蒂娜招手。

年輕的軍官坐下來,動作很輕,小心地不讓身側的短劍發出聲響。

房間的窗虛掩着,有風從縫隙中滲入。燭光搖曳,克里斯蒂娜低垂的眼瞼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隱隱閃爍。

『我還記得那一天。一個小女孩,穿着剛領到新制服,傻乎乎地朝我敬禮。已經過去六年了,時間真快。』梅根略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觸克里斯蒂娜耳根,慢慢地劃過她年輕柔軟的臉頰。

『你長大了。』她這樣說,帶着無限的慈愛。

克里斯蒂娜眨了眨眼,手忙腳亂地去摘眼鏡,結果險些將眼鏡掉在地上。

藉著燭光,梅根看到那副眼鏡片上沾着晶瑩的液滴。

『我本來是想再多庇護你一點時間的,不過沒機會了。』梅根的手指在克里斯蒂娜的脖頸和明亮的亞麻色頭髮間摩挲,相比之前,勁兒稍大了一點,『不過,這對你也是好事,你總有一天要獨當一面。現在或許還不是時候,但總有一天……』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着眼前這個年輕女孩的模樣,心裡斟酌着措辭。

『總有一天,你的母親會為你感到驕傲的。』最終,她這樣說。

啪嗒。

水跡在泛黃的信紙上擴散。

克里斯蒂娜低着頭,臉龐沉入兩肩下的陰影里;兩條胳膊撐在膝蓋上,似乎是用盡了力氣才勉強不讓身體倒下。

接着,又是一聲——

啪嗒。

『我……』她開口,話語哽咽,『已經沒辦法……』

梅根俯視着這個女孩,看着她握緊的手與顫抖的兩肩,她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被刺破了,傳出一陣絞痛。

她感嘆命運是何等殘忍,讓這個孩子的心兩度破碎。

第一次,失去的是她作為孩子的天真和未來光明的前途;而第二次,失去的是至親之人。

她已經太疲憊了。

自五年之前,她的母親與那艘「天芥菜號」飛艇一同消失在風暴中的那個雨夜起,那雙柔弱的肩膀上又擔負起了更多太過沉重的東西。

她是長女,理應承擔更多,但不是那個時候。那時候,她才剛剛成年。期望、責任、未來,家族所有的一切都由她來背負,連同她那個離家出走的妹妹的那一份,全部都壓在她的身上。

再一次,她沒有拒絕或者沒有逃避。懷着堅忍的決心,她挑起這副重擔。

梅根還記得,在她母親的葬禮上,那個身穿喪服的女孩灰暗的眼神和緊抿的雙唇。在那一刻,這個年僅十九歲的少女堅強得像是將赴刑場的烈士。

而現在,這個孩子快要垮了。

肩上的重負,內心的焦灼,讓她身心俱疲。在這個夜晚,在這間昏暗的房間中,她褪下了所有的偽裝,她最軟弱的一面在梅根面前展露無遺。

梅根將她摟進懷裡,像安撫兒時的她那樣揉着她的頭髮。

『總會有這一天的。』她在那女孩的耳畔輕輕地說。

『但我還沒有……』克里斯蒂娜在她的懷裡嗚咽,『還沒有準備好……』

梅根感到自責。

是她拋下了這個孩子,是她讓她孤立無援。

如果當初她不是執意要推行海軍戰術改革的話,她如今也就不會被從一線調離。海軍部的新職位看起來很不錯,但在那個位子上什麼都做不了,她只會慢慢地被人遺忘。

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而最後,她還要失去克里斯蒂娜。

——失去這個她一直以來視如己出的孩子。

『把信收好。』她對克里斯蒂娜說,『你母親當年讓我做的事,現在我要你自己來做。要保護好自己,愛惜自己的名譽,更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我要你對這封信發誓,一定會做到。』

『我起誓……』克里斯蒂娜將信紙折起來,按在胸口。她不再哭泣了,但說話時還不時地會帶着抽噎。

梅根用手絹擦掉克里斯蒂娜臉頰上的淚痕,『不要讓外面的人看到你這個樣子。』她這樣說著,面帶微笑。

她看到克里斯蒂娜也笑了,笑出了聲,但淚水卻再次從她的眼眶中湧出。

梅根覺得自己卑鄙無比。

『時間快到了。』她說,『我要去外面給酒會致結束辭。』

『啊……那我也……』克里斯蒂娜作勢要站起來,但卻被梅根按回椅子上。

『你留在這兒,今天晚上你已經夠累了。』梅根說著,站起身來,制服上的勳章叮噹作響。

克里斯蒂娜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話沒出口卻咽了回去。因為梅根已經走了,頭也不回,只留下那塊手絹還攥在她的手裡。

房門打開,外面明亮的燈光和喧鬧的人聲湧進來。

克里斯蒂娜感到頭暈目眩。

接着,一切重新歸於黑暗,只餘下昏暗的燭光和窗外的雨聲。

夜已經深了。

雷歐妮坐在餐廳的角落裡,認真地切着牛排。一個年輕服務生端着從餐桌上收回來的空盤從她身旁走過,因為不慎踢了到她放在桌下的行李箱而趔趄了一下。雷歐妮敏捷地站起來,伸手幫她扶了一把托盤,結果她的腦袋因此而碰到了從天花板上垂下的燈罩。

『啊……』她歪着腦袋,用另一隻手去扶搖晃的燈罩。

『抱歉……』服務生顯得有些驚慌。

『沒事。』雷歐妮向那個姑娘微笑。

噹啷。

金屬落地的脆響。

當雷歐妮低下頭去看的時候,發現她的餐刀已經躺在了地上,而餐叉正在桌邊掙扎。她連忙伸手去接,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噹啷。

『我……我去給您換一副新的!』服務生這樣說著,小心翼翼地蹲下來,將托盤墊在膝蓋上,側過身來去撿地上的餐具。

『喔……謝謝。』雷歐妮有點尷尬地坐下來。

她本來想幫這個姑娘的,不過卻似乎還給人添了一點小麻煩。

『康塔!』餐廳的老闆在櫃檯後面叫那個服務生的名字,『你在幹嘛?』

『我……』服務生手忙腳亂地將那兩件餐具放進托盤,然後站起來,『我在這兒!』

『快一點!』老闆似乎有些不耐煩,『還有那些碟子,不要堆在水槽里。』

服務生答應了一聲,接着提起托盤,慌慌張張地朝櫃檯後面小跑過去。雷歐妮看着那個女孩的背影,心裡有點替她擔心,生怕她又踢到了什麼東西或者是被自己給絆倒。

她對這個孩子的印象就是這樣,冒冒失失的,身邊總是伴隨着叮叮噹噹的聲響。

這也不怪她,這孩子今年好像才滿十四歲,剛剛在這間餐廳工作了兩個月。雷歐妮見過比她做得更糟糕的見習侍者,在這方面,那個孩子不算太差。而且,她總是這麼熱情,精力旺盛,這讓雷歐妮感覺很親切。

這讓她想起了幾年前的自己,那個與她年齡相仿、圍在老飛行員和那些色彩鮮艷的飛機周圍打轉的少女。

當服務生的身影消失在後廚的時候,雷歐妮的嘴角泛起了微笑。她看到老闆站在門邊,朝後廚說著什麼,大概是在責備康塔吧。

祝你好運。

雷歐妮在心裡說。

這時,餐廳的彈簧門被推開了,伴隨着一陣清脆的鈴聲。雷歐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在那裡沖她招手。那人脫去軟帽,露出一頭凌亂的短髮,身上那件沾滿雨水的皮夾克在電燈的光芒下如同鑲嵌了珍珠一般閃閃發亮。

那是胡安,一位老飛行員,是雷歐妮的前輩和好友,原名叫胡安娜。在兩年前,她結婚了,對象是本地一間麵包房未來的繼承人。因為是入贅,因此她自那之後換上了男名,改稱胡安。

老飛行員在雷歐妮的身旁坐下,整個身體都陷進座椅里去。她點着了一支煙,眼神有點獃滯。

『壞天氣?』雷歐妮問。

『啊……』胡安含糊地回答,『在海面上碰到了龍捲風,費了一點時間。』

『想吃什麼?我來替你叫。』雷歐妮說。

『隨便吧。』胡安說著,兩肩塌陷下去,神情中充滿疲憊。這個人,才剛剛跟狂暴的大自然殊死地搏鬥過,現在正設法讓自己沉浸到寶貴的和平當中。

『給我一杯威士忌。』她說。

『好。』

雷歐妮揚起手來招呼侍者,一個略有些胖的中年婦人走了過來。與康塔相比,這一個要沉穩得多。她遞上餐巾,熟練地記下雷歐妮報出的菜名,接着大步離去,皮鞋在地板上踩得咚咚響。

胡安吐了一口氣,青白色的煙霧在電燈下升騰。

『你真的要退出?』她轉過臉來,看着雷歐妮。

『嗯。』雷歐妮點頭,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下的行李箱,『明天就走。』

『大家都覺得很可惜,私底下說你這是在斷送前程。』胡安說,用的是長輩的口吻。

這一回,雷歐妮沒有回答,低下頭去默默地咀嚼。

於是,胡安也沒有再說話,只是自顧自地抽着煙,直到侍者將她要的酒端上來。她掐滅煙頭,拿起酒杯,那琥珀色的液態火焰在燈光下看起來像黃金一樣耀眼。

她抿了一口,然後緩慢地開口,『聽說過赫爾辛伯格么?』

雷歐妮點點頭,『她是個傳奇。』

『咱們的老闆打聽到了一點消息,她在陸軍部里有熟人。』胡安沒有再看雷歐妮,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個赫爾辛伯格現在是陸軍大臣的顧問,她正幫助陸軍組建真正的遠程航空隊。她們需要很多人才,陸軍部也在航空郵政公司里四處打聽。我……』她停頓了一下,『老闆覺得,如果你要參加軍隊的話,就應該去那兒。』

她將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信封,攤在桌上。

『這是什麼?』雷歐妮問。

『推薦信。』胡安說,『咱們老闆寫的,將你引薦給陸軍部。你知道的,她在那個圈子裡很有辦法。』

侍者提着托盤走過來,將菜挨個擺上桌。胡安趁機又將信封朝雷歐妮的面前推了推。

『考慮一下吧。』胡安說著,拿起了刀叉。

接着,沒有人再說話,餐桌上只留下刀叉和餐盤的碰撞聲。

少頃,雷歐妮開口了。

『是你去找老闆的吧?』她抬起頭來,直視着胡安。

胡安愣住了,接着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你猜對了。』她說。

『費了不少功夫?』雷歐妮接着問。

胡安無聲地點了點頭。

『麻煩你了。』雷歐妮對她的導師微笑,『不過……』她推開了那封信,『不行。』

她看到胡安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這樣說著,將信收回皮夾克里,『至少,告訴我原因吧?為什麼一定要去海軍?』

雷歐妮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隱約感覺到她那雙眼睛裡壓抑着的怒火。她能理解那種感情。

她知道胡安的過去。

這位老飛行員,在年輕的時候曾經也嚮往過軍隊,並且一心想要加入海軍去做一名飛艇的飛行員。但她並未能如願,平民出身的她連海軍的門檻都沒能跨過。在那時候,她明白了,那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優雅的飛艇不會由像她這樣姓氏卑賤的人駕馭。

因此,她此刻才會如此憤怒。

——為她的學生如此地自毀前程而感到憤怒。

『海軍啊……』雷歐妮呢喃着,接着搖了搖頭,『我說不上來。』

她看到胡安的眉頭皺緊了。

『就當作是有什麼我沒法說出來的理由吧。』她帶着歉意地微笑着,『不過,請相信我,我有我的判斷。』

她聽到胡安發出了沉重的呼吸聲。

『好吧。』老飛行員說著,低下頭去切她的牛排。

『抱歉……』雷奧妮還想再說什麼,不過餘下的話在說出口之前就消散在電燈那泛着黃的光暈里。

——消散在小餐廳那嘈雜的人聲里。

在梅根走後,很多事情都變了。

海軍部徹底終止了戰術改革的推進,主張改革的軍官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從職位上調離。這場維持了兩年半的運動,從起先的轟轟烈烈,到後來的風雨飄搖,最終歸於沉寂。

「木槿號」,這艘在運動的高潮中誕生的特殊飛艇,曾經承載着所有改革派軍官的夢想。半年前的她風光無限,是「海軍的未來」。而現在,她不再閃耀。她被打入冷宮,成了徹徹底底的廢物,被遺棄在這個偏遠的系留場慢慢生鏽。

在這艘船上,人們的命運軌跡也因此而轉折,其中就包括克里斯蒂娜。

多虧了她在飛行學校取得的優秀成績,當然更多的是梅根的幫助,她能在二十四歲這個年紀晉陞海軍中尉。原本可以說是前途順暢,但隨着梅根的離職,她上升的途徑也中斷了。

在前方等待她的是在中尉任上兩年平淡乏味的時光,其實更可能是四年,她猜想因為梅根的關係,海軍部會讓她錯過第一次晉陞的機會。在到達升職年限時她會被授予上尉軍銜,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她也很清楚那就是自己職業生涯的盡頭,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升到中校了[1]。

梅根不論去了哪裡,依然還是她的教母。單憑這一條,她頂多就只能一輩子做個領航員了。

「木槿號」上的軍官們,除了她之外,都主動調職去了別的地方。她們都來自有財力也有勢力的家族,她們的未來不在這裡。

但克里斯蒂娜無處可去。

梅根是她唯一的親人。「木槿號」是她唯一的家。

她只能留在此處。

陪伴她的是一個在海軍里服役到頭髮花白的高級准尉和一班混工資的船員——以及那新來的「艇長」。

在她來就任之前,就已經有許多小道消息在系留場的職員間流傳。克里斯蒂娜不曉得她們都是從哪兒聽來的,但是在一些隻言片語中,她了解到新艇長是某個大家族的第五女。

那是真正的名門,與之相比,克里斯蒂娜的家庭即便在破產前也僅僅只能算是平凡。克里斯蒂娜知道那個家族在海軍中極有權勢,也是保守勢力的重要支柱。這些都是她來到「木槿號」之後從梅根口中得知的。

就是這個家族打倒了梅根。

克里斯蒂娜原本以為,新艦長憑藉家族背景,一定在海軍平步青雲。她猜想那人一定很年輕,每次晉陞都恰好卡着最低年限。

因此,當真正見到艇長時,她感到十足地訝異。

那人年紀在三十歲中段,作為二等艦長既不年輕也不算太老。第一次見面時,她的頭髮沒怎麼打理,身上的制服不太整潔,竟然是一副「油布派」的模樣。她略有些冷淡地朝聚集在辦公室里的僅存的船員們行禮,簡單介紹了自己的來歷。

她自稱是海軍飛行學校畢業,先後在幾艘飛艇上任職,最近才晉陞中校,「木槿號」是她指揮的第一艘船。這樣的履歷聽起來相當平常,與傳言中豪門子弟的身份全然不符。

大家對她越發好奇,但她對自己的出身再沒多講過什麼。

作為與她職位相近的軍官——現在也是僅有的軍官——克里斯蒂娜相比其他人與她有更多交集。但艇長也只是不時地向她詢問些工作上的事,而且似乎不怎麼上心。這一點上,她倒是很符合紈絝子弟的形象。

艇長的職務基本都是克里斯蒂娜在替她負責。只不過現在即沒有人員需要管理,也沒有航行任務,所以其實也無事可做。

艇長喜愛打獵,當初她帶來的隨身物品里有兩支獵槍。現在也恰逢狩獵的季節,她乾脆離開系留場,住在她朋友的度假別墅里。

在她出發前,系留場收到一封電報,上面說近日將有一個飛行員前來報到。克里斯蒂娜將電報讀給她聽的時候她少見地皺了皺眉,不過隨即便將這件事拋給克里斯蒂娜處理,自己帶上兩個行李箱走了。

對於電報的內容,克里斯蒂娜感到驚訝又好奇。

「木槿號」上曾經匯聚了全國最頂尖的飛行家,但如今她們都離開了,回到航空公司或者被陸軍招募。海軍固步自封的舉措令她們失望透頂。如今這艘船像是一頭衝上海灘的鯨魚,日漸朽爛。群鴉在它的頭頂盤旋,嘲笑它的離經叛道和不自量力。

她猜不出,事到如今,還有誰會來到這裡。

這裡不再有前途、不再有事業,有的只是理想燃盡后將熄的餘燼。

於克里斯蒂娜而言,六平米的辦公室就是如今全部的世界,關上門,拉上百葉窗,外面的一切消失無蹤。

檯燈、鋼筆、公文;

墨水的氣味、灰塵的氣味;

空虛在心底蔓延,像是有毒的藤蔓。

當回過神來的時候,克里斯蒂娜才發現,她已經看不見天空。

——她的心裡已經沒有了天空。

是什麼時候失去了呢?

她曾試着去回想,但卻無果。

在某個如今時一樣的傍晚,她走出那狹小的房間,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窗外的斜陽射進屋裡,每一張桌子上的檯燈都泛着翡翠一樣的光澤。她行至窗邊,坐下,點着一支煙,遠眺系留場。這時,她意識到了,她已經不能再飛翔。

這裡將是那艘飛艇的墳場,也將是她的墳場。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奮鬥、所有的夢,全都埋葬在這裡。

克里斯蒂娜擱下鋼筆,從桌上拿起煙盒,手法嫻熟地擦燃火柴。

一次深呼吸過後,煙霧開始在狹小的房間里瀰漫。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隔着百葉窗向外看。外面大房間里的那些人此時都沒什麼心思工作,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那些人都是系留場的職員,是一輩子都在跟公文打交道的小職員。

在過去,克里斯蒂娜驕傲地認為,自己與這些人不一樣。她可以乘着飛艇在空中航行,而她們卻只能在地上仰望。她覺得,那些人一定對此羨慕萬分。

但現在,她的想法變了。

當她被困入這間小小的房間里之後,她開始明白這種感覺。

就好像這四面牆壁就是世界的盡頭,檯燈的開關讓日夜交替,頭頂的電風扇決定了四季變化。被困於這人造小世界裡的人們,她們看不到真正的藍天。

她背過身去,掐滅煙頭,煙灰缸變得更滿了。這兒的清潔工很怠惰,有時好幾天才會來清理一次,不過她已經習慣了。

背後毫無徵兆地響起了敲門聲,她本能地說了聲「請進」。

接着,是門鎖被擰開的聲音,夕陽耀眼的光芒從門縫裡灌進來。她轉過身,眼睛被陽光刺得一陣恍惚。

她看見凌亂的短髮、架在頭頂上的太陽鏡、以及帶絨毛的翻領。那個剪影立在那裡,沉浸在被灰塵折射出的迷濛的光暈中,如此地不真實。

克里斯蒂娜愣住了。

她弄不清自己為什麼說不出話。即便是在許多年以後,當她坐在搖椅上回憶那個蘸飽了金色陽光的傍晚時,她依然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究竟想到了什麼。

而在此刻,她只聽到了一個聲音。

既真實,又虛幻;

似乎是近在耳畔,又似乎是穿越了層層時光的帷幕;

彷彿是來自那片光芒本身、來自那心底最深處的記憶——

『多年未見了,姐姐……』

注1:海軍不設少校銜

(再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