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赶在其他人起床之前,贝尔德到库房换回了自己原来的装备,把那套笨重的制式铠甲丢在角落里。已经没有纠结其他琐事的必要了。

今天是黑日来临前的最后一天,对他而言像暴雨将至般沉闷。那日的记忆仍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中,午后时分黑日即会发生,对此他极度确信。

如果不想再重蹈覆辙,那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离开幻境。

既然幻术法则是一致的,或许这个黑日幻境与甜风村幻境相仿,这里并不存在术眼,而只要他被黑日所蒸发,他就能向下坠入术眼所在层面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可能性,值得一试。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他想再去主帐一趟,拜访那位薰衣草大人。他打算将有关未来的一切全部告诉对方,他有一种隐约的直觉,她也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当然,恐怕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混到主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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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报身份与来意。”至高之剑站在哨卡前面,一只手握住了剑柄。

贝尔德举起双手,示意对方放松。

“至高之剑大人,我的名字是贝尔德,一名普通的佣兵。我希望能和主教大人说上几句话。”

“请谅解,对你这样的士兵而言,这里是不容踏入的禁域。你必须快点离开,否则我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

“绝不是刁难您,长官。”贝尔德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无意叨扰您的工作,只希望您可以让人给大主教传个口信。就说有一个雇佣兵在等她,她会明白的。”

至高之剑沉吟片刻:“好吧,希望你没有撒谎。”

他转身命令一名哨兵上去传令。很快哨兵就回来了,带回大主教的口谕。

“大人,大主教想要见雇佣兵先生。另外,大人特意提到,她希望与雇佣兵单独会面。”

至高之剑挑了挑眉,扭头看向贝尔德,不明白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单独会面的价值。

贝尔德朝他耸耸肩:“我可以上去了吗,长官?”

至高之剑松开握剑柄的手,吩咐手下士兵让开哨卡。

“大主教信任你,我不会怀疑她的想法。但请放尊重一点,大主教是值得尊敬的女士,希望你不会伤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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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大人仍然坐在昨晚的位置,同样精致的连衣裙,正在享用早茶。丝绸般的金色长发垂落椅背,一名女仆正为她梳理。

她从早点中抬起脑袋,留意到贝尔德新换的皮革装备:“早上好,雇佣兵先生。你穿了自己的铠甲,是打算离开军队了吗?”

“以前的装备比较舒服,雇佣兵的制式装备太笨重了,不适合我的风格。”

“既然来了,要不要一起吃点?”薰衣草恬淡地微笑,向他发出邀请。

小桌上摆放着风靡于圣都的小糕点,用精致的小瓷盆装盛,分量很少,但都经过繁琐的工序,比在酒馆大吃一顿还要昂贵。贝尔德过去经常在南希的茶桌上见到,还曾经开玩笑地说“贵族享用早点就像是在吃金子”。

但这一次贝尔德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在薰衣草对面落座,一点没动这些精致的茶点。

“可否请您屏退其他人?我有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您。”他恳求。

薰衣草稍稍皱眉,随后抛给女仆一个眼神。后者毫不迟疑,恭顺地离开帐篷。

“有什么想说的,雇佣兵先生?”她端正了坐姿,换上稍许认真的神色。

“关于昨天我跟你说过的噩梦,你有什么行动么?”

“雇佣兵先生,几句没有佐证的话语,是很难令人信服的。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我没办法跟别人讲述一个梦境,然后还让对方信以为真。”

“不,我从来没做过什么破梦。”贝尔德摇头,“荒芜堡的黑日,它将在今天午后发生。那是一个强大的启示录级魔法,依特诺教廷在孤风领的势力会被这团黑日焚烧殆尽。”

“荒芜堡主确实擅长魔法,但她的魔力早已用尽,否则我们的军队也无法在这里扎营。”

“不是旧的荒芜堡主。就在今天,会诞生一名新的荒芜堡主。他用献祭的方式召唤了启示录级魔法,焚毁了整座巴瑟利平原。”

薰衣草微微眯起双眼,黛紫色的双瞳审视地打量贝尔德,仿佛能从他脸上看出谎言的成分。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梦到的场景,雇佣兵先生。”

“我没有梦见它,我亲眼见证了它。”贝尔德强调。

“……”

“在你让人把我赶出去之前我要告诉你,我很清醒。”

“让我们这么说吧——”薰衣草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将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如果巴瑟利平原会毁于启示录级魔法,你为什么不直接逃跑呢?”

“我逃跑过,但这并没有解决问题。”贝尔德试图跟对方解释,“我必须回到开端之时,才能亲手解决一切。”

“但你找了我,而不是茨格特将军。对于你所说的灾难,他显然有更大的决策权,不是么?”

“士兵的心理是很奇怪的,有时候充满信念,有时候又容易迷信。如果我跟将军说,他一定不会相信,而且会把我直接扔进牢里。”

深吸一口气,同时也是一点思考的缓冲时间,贝尔德继续叙述。

“但薰衣草大人,你是万仞顶点的大主教,如果由你进言,将军会听从,或者说至少会听到你的意见。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低贱佣兵治疗,仅仅是因为看不惯他人受伤。你跟我见过的那些主教都不一样,你心怀信仰,却也怀有同情。”

薰衣草稍稍歪头:“也许我只是随便做了些有趣的事情,然后等着像你这样的人来对我说些有趣的话呢。”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尚且鲜活的心脏,这在上层社会并不多见。”

“多谢你的赞美,雇佣兵先生。但我不能彻底相信你,比起提防一个子虚乌有的梦境,进攻荒芜堡才是教廷最重要的考量。”薰衣草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我想没有其他事情了吧?雇佣兵先生,你可以自行离开。”

优雅到无懈可击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拒绝。

果然,想让任何人相信未来的事情都太困难了。

贝尔德点点头,转身离开营帐。

-

走出营帐的同时,他迎面撞见了一名年轻的军官。

对方有着耀眼的金发与英气的面容,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制服胸口以飓鹰翎羽装饰。两个人相对而立,贝尔德那一身老旧的装备瞬间就被比了下去。

依特诺军中唯有一个人敢在战场上打扮得那么潇洒,那就是被全军好好保护起来的将军。

“你是谁?”对方上下打量贝尔德一阵,皱眉。

“我是一名普通的雇佣兵,长官。”贝尔德回答。

“我知道你是雇佣兵,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薰衣草大人邀请我来的,她很关心雇佣兵营地,希望了解更多有关神官的消息。”贝尔德张口就来。

对他而言撒谎就与喝水一般自然,他相信好心的主教大人会帮他圆上的。

“是么。我会亲自问她的。现在快点离开,主帐不是像你一样的普通士兵可以待的地方。”

“是,长官。”

贝尔德乖乖离开主帐,回头看看,那名年轻将军仍在盯着他,似乎要确认他真的下山。

数分钟后,他离开主帐营区,在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眺望山丘下方依特诺军的营帐。

自己早该知道这样行不通,失败也算情理之中。

或许是被薰衣草大人的温柔所迷惑了,因此才会抓住那点缥缈的希望,想从她身上寻求帮助,被拒绝也是理所应当了。

说到底,自己对黑日之后会发生什么毫无概念。曾经的他没有在黑日中死去,唯一的可能是维克托有意对他网开一面。

不过,现在还不是沮丧的时候。他还有最后一个可以碰碰运气的地方:那个曾经阅读《恐龙人》的营帐。

贝尔德直接回了暂住的营帐,再次翘掉那位魔鬼教官的训练。

他掀起床铺上的兽皮,将垫着的稻草扫开,从熟悉的位置摸出几本略有些破烂的小册子。除了最上面那一本,其他册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封面上的恐龙人女仆因褪色而模糊,很难再勾起贝尔德的兴趣了。

贝尔德把这些小册子全部揣进背包,顺便顺走了隔壁吃剩下的面包,把营帐里任何有用的东西搜刮干净。然后他离开营帐,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那座帐篷。

-

茨格特站在薰衣草身边,看她用手将自己白金色的长发梳理整齐。那副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令茨格特有些不满,他斟酌了语气,恭敬地开口。

“主教大人,您是依特诺教廷不可或缺的人,下官必须确保您的安全。若您在这里住不习惯,下官为您准备了飞空艇。”

坐在梳妆镜前梳理长发的薰衣草微微扭头,对年轻的将军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对您的关心表示感谢,茨格特将军,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比起这个,您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么?”

茨格特双手背在身后,笔挺的站姿彰显出他经历的良好教育。

“抱歉,只是随便逛逛,如果打扰到您,我马上离开。”

“不用,能有个人聊聊天也很不错呢。”

“感谢您的宽容,主教大人。”

薰衣草微笑着请对方坐下,又让女仆为他沏好红茶。

“军队里一直有很多趣事,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么?”

茨格特回忆了一会儿:“在雇佣兵营地,有一名新来的佣兵顶撞了教官。教官命令手下把他抓了回来,然后命令每个受训者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最后把他绑在演练场的柱子上,让他孤风领的寒风中过了一整夜。第二天有人在伤兵营看到他了。”

“听起来那个雇佣兵有够惨的。”薰衣草评价。

提到雇佣兵这个词,茨格特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对了,您认识刚才那位士兵么?他的行迹很可疑,出于您安全的考量,能否跟我说说他的事情?”

“一位不太安分的雇佣兵先生,仅此而已。”薰衣草回答,“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听到薰衣草的回答,茨格特忍不住抿唇微笑。

“很高兴听到这个,拉雯德大人。您是万仞顶点的大主教,您的父亲斯太尔大人对您寄予厚望,请千万注意安全,无论在战场还是社交场上。”

女仆将薰衣草的头发编成花冠形状,为她戴上大主教的银质头冠。镜中的拉雯德光彩照人,微微勾起的樱唇,弧度小巧的鼻尖,慵懒的黛紫色双瞳,完美无缺的五官和谐地拼凑在一起,美得令人心生敬畏。

装作没有注意到茨格特的视线,她起身走到桌边,在茨格特将军对面落座,放松地交叠双腿。

“茨格特将军,您是领军方面的专家,可以的话,请和我说说关于荒芜堡的事情。”

“当然,主教大人想听什么?我会知无不言的。”茨格特温和地微笑,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分热切。

“教廷已经封锁巴瑟利平原,将荒芜堡彻底堵死,但我害怕那位荒芜堡主还留存着一些禁忌的魔法。将军也知道,在孤风领数十年的战争中,荒芜堡主的魔法让教廷付出了极大的损失。”

“请您放心,我们的预言法师做过不下十次预测,每一次的结果都完全相同:荒芜堡主已经无力反抗。永寂的魔法对荒芜堡主本身亦是极大的负担,她已经虚弱到无法使用任何魔力了。正是抓住了荒芜堡主虚弱的机会,我们才能率领军队推进至此。”

薰衣草打量对方温润的棕色眼瞳,稍经思考之后,继续抛出自己的疑问。

“但荒芜堡直接从永寂汲取力量,它所蕴含的巨量魔力不会凭空消失,荒芜堡主只是没有力量使用它们了。我在想,如果在教廷进攻之前,某个挑战者登顶荒芜堡,并且取代了荒芜堡主的位置,教廷军的处境会很危险。”

“您的想法十分可爱。除了拾荒者,没有人会愿意靠近战场的。挑战者要跨过依特诺的军营,穿越空荡的巴瑟利平原,还需要在荒芜堡的死灵大军前幸存,才有机会踏上朝觐道。即便以至高之剑的身手,也没有可能。”

“嗯,大概是我多虑了。”薰衣草点点头。

“再勇敢的人第一次来到战场都会紧张,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拉雯德大人。”

“对了,午后我可以去雇佣兵军营逛逛么?我想去看看士兵。”

“您是孤风领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如果您执意要去,至少请让我陪同。”茨格特说。

赶在茨格特还要说出什么推诿的话以前,薰衣草竖起食指封住下唇。

“多谢你的关心,将军。我知道我看上去很柔弱,但我是万仞顶点的大主教,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下官明白了。”茨格特点头,“我尊重您的想法,请您注意安全。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向卫兵队长求助。”

“嗯嗯,多谢你啦。”薰衣草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

-

贝尔德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间仓库。四下看看没人注意,于是带着装备钻了进去。

如同曾经的那天一样,本该看门的军需官不知跑哪儿去了,整间仓库空无一人,想做什么都没人制止。

军需官的小桌前点着油灯,微弱的光源照亮了帐篷。贝尔德走过去,拿起桌面上那张来自维克托的字条。

【致贝尔德:

黑日将盛,勿念魔堡,尽速离开。】

他念出字条上的文字。当年的他以为这只是个恶作剧,继续心安理得地看小黄书,回想起来真是蠢得令人发笑。

距离下午还有一点时间,他可以在这里把恐龙人全套都通读一遍。如果还有余禄,甚至可以睡一个午觉,在睡梦中被黑日灼死,想必是毫无痛苦的吧。

他从箱子里翻出一瓶红酒,咬掉橡木塞灌了一口,开始翻阅这些年来来自维克托的恐龙人小册子。

第一本小册子的质量十分拙劣,尽是些毫无营养的卖肉片段,很多人体比例也没画对,只有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才会被迷住。贝尔德边看边笑,很快把第一本册子看完了。

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对异性的无端幻想,现在看来甚至觉得幼稚。但当年自己对这种不成熟的画作极度热切,每天都抓着维克托催更。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年轻吧。那时的自己虽然傻气,却也简简单单。

第二本小册子试着加入了一些注释,有了第一本的经验,第二册的质量好上不少,尽管仍然以卖肉为主题,至少每张插图都有了叙事性,对节奏把控有了点稍微的重视,不再仅凭下半身的冲动绘画了。

说到底纯真是个有时限的东西,每个人都被时光裹挟着成长,从来没有长不大的小孩,长不大的小孩都被大人埋葬了。

这些小册子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贝尔德一页页地翻阅,就像是重历过去的时光。记忆角落那些记不起的回忆重新上涌,无论是万仞顶点的贫民窟、抑或斐斯弗节的甜风村,每一幅画面都令他忍不住失笑,又怅然若失。

读完一本他就把册子随手乱扔,不知过了多久,香艳的封面铺满了营帐的各个角落。

尽管时间还有富余,他却不想再读第二遍,把最后一本册子盖在脸上遮光,就这样沉沉睡去。

-

“雇佣兵先生?”

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雇佣兵先生?”

贝尔德扯掉脸上的小册子,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一双黛紫色的双瞳,鼻端还有熟悉的薰衣草香气。

他努力眨了眨眼,视线终于稍许清醒。薰衣草大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白金色长发自兜帽里娓娓垂下。

“薰……衣草?”

“嗯哼,是我。”少女轻快地应承。

不对,大主教为什么要过来?

贝尔德一下子弹了起来,犹如被捉奸在床的奸夫,向帐篷角落退去一大步,还握住了腰带里的匕首。

自己睡掉了多久的时间?现在是什么时候?黑日发生了没有?

“我很可怕吗?”薰衣草稍稍歪头。

“不,不是……”贝尔德有些窘迫。

一点也不可怕,相反还让整座帐篷蓬荜生辉。

只是刚醒的人看到出乎意料的访客,或多或少都会被吓一跳的吧。

贝尔德长出一口气,正想问问对方的来意,忽然发现她脸上一直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看到她指尖夹着一本《恐龙人》小册子,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封面上几近半裸的恐龙人女仆对他挤眉弄眼,仿佛在尽力揭示自己的存在。

睡前随地乱扔的小册子,现在整齐地堆在墙角,收纳得相当整齐。

估计在自己尚未苏醒的时候,薰衣草已经把维克托的杰作全都欣赏了一遍。

“咳咳,看什么样的书并不能决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你能够理解,薰衣草大人。”

“嗯嗯,我理解你。至于你是不是那种人,还需要斟酌一下。”

面前的少女大度地点头,脸上却挂着狡黠的笑容,一副拿住贝尔德把柄的模样,做贼心虚的贝尔德只好赶紧岔开话题。

“不谈这个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说黑日会在午后发生,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贝尔德一愣:“你……相信我?”

“谈不上完全相信,也谈不上全盘否定。总之,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决定给你一次机会。”

“不愧是万仞顶点的大主教,果然是普爱世人的教廷楷模,依特诺主神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但如果整个下午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会把你送到异端审判庭哦。”薰衣草话锋一转。

“……后半句不说也没关系的。”

“对了,我在桌上看到了这张纸条。”薰衣草将那张字条晃了晃,“这张字条应该不是你写的吧?是来自你的某个朋友?”

贝尔德沉吟片刻:“如果我说,这是新一任荒芜堡主留给我的字条,你会相信吗?”

“嗯哼,持保留意见咯。”

薰衣草拖了一个木箱出来,抚平裙边坐了上去,晃荡着纤长的双腿,纤细脚踝在长裙下若隐若现。

“偶尔从大主教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也挺不错的。”

“可你是大主教啊,你这样跑出来,不会引发什么骚动么?”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跟将军知会过了。”薰衣草随手抄起一本恐龙人,十分有兴致地翻开,“平时你在军营里就用这些东西打发时间么?”

“……能换个话题么?”

“不能。难得偷溜出来,就应该欣赏一下别样的艺术形式,不是么?”

总感觉这位大主教可能对艺术形式本身有什么误解……

算了,只是一点不成熟的过往而已,对方也只是幻境中的幻影,对他不会有任何声誉上的败坏。再说了,他很早以前已经用不上声誉这种东西了。

贝尔德继续躺在木板箱上,盯着帐篷的倒四方形穹顶发呆,听着书页在少女指下翻卷的声音。

当薰衣草停止翻动书页,帐篷中陷入不祥的静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界的声响消失了。

士兵操演时的呼喝声,车马经过的轮毂声,连同孤风领永不停息的风声,都已完全不见。

薰衣草放下恐龙人跳下木箱。她也察觉到了异常,扭头抛给贝尔德一个探询的眼神。

“别出去,我去看看。”贝尔德拔出长剑。

“你说过外面有启示录级的魔法,你不怕么?”薰衣草问。

“我曾在黑日之下幸存,所以这一次大概也不会有事。”贝尔德来到营帐门口,“记得不要被黑光照到。”

他贴着帐门踱出营帐,即刻被某种奇妙的触感所包裹。

黑日于荒芜堡之上盛放,纯黑色的光辉洒下,触及的一切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尽,化作飞散的灰烬。

一切都不能抵挡那光芒,连绵的营帐如雪消融,旌旗被炽红色火焰所吞噬,天空中的依特诺空艇缓慢地坠落,一切有生命的造物都在这光芒下溶解。

贝尔德冷眼注视着黑日,黑日的光辉照在他身上如月光般寒冷,但于他本身毫无影响。维克托杀死菲儿的幻境又在黑日中央出现,但这一次贝尔德并没被吸引。

“薰衣草大人,你还在吗?”他转身大喊。

虽然这个黑日发生在幻术中,自己可以安然承受黑日,但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啊!啊啊啊!”薰衣草抱紧脑袋尖叫。

贵族的优雅已经荡然无存,薰衣草蜷缩在帐篷角落里颤抖。她从帐门的间隙中窥见了黑日的光辉,即刻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污染。

即便贵为大主教,她也只是个孱弱的少女,第一次直视启示录级魔法,精神不可能不受到冲击。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贝尔德摇晃对方的肩膀,“不管你会宁静术还是什么咒语,赶紧把它们念出来!”

薰衣草颤抖着念叨贝尔德不懂的咒语,贝尔德能够感到平缓的魔能从她身上散逸。伴随轻灵的吟唱声,少女音调中的颤抖愈来愈轻微,直至完全平息。

薰衣草念完了整个宁静术,贝尔德欣慰地看到她黛紫色的眼瞳重归清亮。

对方没有在被黑日照射时直接蒸发,对贝尔德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无论如何,有个漂亮的旅伴总归是件好事。

“薰衣草大人,你还好么?”

“多谢关心,雇佣兵先生。”薰衣草伸指理了理鬓角发丝,“我没有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留薰衣草在里面平复心情,贝尔德提剑走出营帐。

转眼之间,依特诺军恢弘的营地仅剩下飞舞的灰烬,帆布缝制的营帐在启示录魔法的作用下碳化,手指触碰就会像纸一样粉碎。

所有人都消失了,营地中仅剩下孤风领长风的呼啸声。贝尔德站在原地,思考接下来的去处。

甜风村幻境被黑日所焚毁,眼前沐浴在黑日之下的依特诺军营帐同样荒芜,贝尔德有理由相信术眼就在这里的某一处。

于甜风村的幻境中贝尔德走入了大篝火,而后得以与维克托决战,但这一次,他对术眼的位置毫无头绪。

依特诺军营在他记忆中并不牢靠,他也想象不到有任何地方重要到可以放置术眼。

“雇佣兵先生?”

贝尔德闻声扭头,薰衣草掀开焦黑的帐门来到他身边。她已经恢复了大主教的仪态,身上那套合身的革质装束稍显简陋,但仍旧不能隐藏她身上的圣洁光芒。

“很高兴看到你没事了,薰衣草大人。你确定不需要再休息一下么?”

薰衣草摇头:“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雇佣兵先生能帮我解答。”

双手背在身后的少女走近贝尔德,淡淡的薰衣草香瞬间包围了他。

当贝尔德意识到对方的距离实在太近时,一道银光飞快地掠向他的脸颊。瞬间察觉到危险的贝尔德伸手拔剑,指尖才刚碰触剑柄,一柄小巧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薰衣草表情平稳,握持匕首的手臂没有丝毫颤抖,显然经过一定的战斗训练。

“你潜入依特诺主帐,用暗示的言语与我交流,再之后又直接说出了未来的灾难。而这灾难真的发生了,启示录级魔法摧毁了我们的军队。我能问问你是通过什么方式预知未来的吗?”

依然是不轻不重的语调,但少女黛紫眸底的寒意却无法遮掩。

“还是说,是你策划了这个魔法?”

“很难解释,但我不是策划这个的人。”贝尔德回答,“你见过哪个释放启示录级魔法的家伙把自己也纳入魔法范围的?如果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我现在应该在荒芜堡里坐着,而不是特地跑过来跟你透露消息。”

“嗯哼,也许你需要依特诺教廷的大主教来替你完成某个邪恶魔法也说不定。”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周围一阵十分不起眼的飞沙走石,纷飞的灰烬漩涡般凝聚,最后凝聚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小心背后!”贝尔德大喊。

薰衣草略一迟疑,贝尔德握住她的手腕猛力一拉。

匕首在他颈侧留下一道浅痕,与此同时黑影挥下长剑,剑锋沿薰衣草脑后切下,一丛齐齐切断的白金色发丝飞散。

薰衣草错步闪到贝尔德身后,而贝尔德瞬间抽出长剑,一剑贯穿了黑影的心脏,黑影尖啸着向后倒下,身体像瓷器般破碎,化作灰烬随风消散。

贝尔德环顾四周,他们所在的位置已被数十个黑影围困。这已经不是他能对付的数量了,周围并没有很好的阻隔区域,很容易被黑影围困,一把剑可没办法照顾所有方向。他必须尽快突围。

“等我们从这里逃出去,我再来跟你详细解释。”

贝尔德旋转着手中的长剑,眼下的情况十分棘手,他或许有能力从围困里逃离,但他不敢肯定两个人能一起逃出去。

“保护我。”薰衣草忽然说。

不等贝尔德回应,她已双手交握胸前开始念诵咒语。与此同时那些黑影冲了上来,似乎对薰衣草的咒语相当忌惮。

“别擅自做决定啊!”

贝尔德箭步踏前,一剑将靠得最近的黑影砍倒。更多黑影涌了上来,贝尔德不得不用长剑横扫将它们逼退,随后拔出腰间的匕首。

两个黑影同时接近,能从它们穿铁甲的轮廓判断出它们曾经是依特诺军的士兵,连抬刀的起手式都一模一样。

贝尔德一剑挡住右手边长剑的下劈,对方的长剑被贝尔德的剑锋带偏,擦着贝尔德的右肩砸落地面;另一个黑影砍向他的肋下,被他用匕首柄边的凹槽卡住,他顺势将空出手的长剑送进对方胸膛;之后再果断地松开剑柄,匕首反手切开另一具死灵的咽喉。

这些黑影仍保留依特诺军的战斗技巧,贝尔德对这些军用剑术的套路相当熟悉,所以才不至于陷入苦战。

薰衣草吟唱出了最后一个咒语,举高手中的特奈瑟缇十字架。耀眼的白光迸射,贝尔德不得不捂眼以免被灼瞎。

等到光芒稍暗,贝尔德放下手臂,周围已经没有黑影剩下了。任何被这道光触及的黑影,都在瞬间化作了灰烬。

该说不愧是依特诺教廷的大主教么,对付黑暗生物随便一个神圣魔法就能解决。早知道神圣魔法那么方便,当初就该去参加至高之剑的选拔。

“跟我来,我们得找到路离开这里。”贝尔德说。

但薰衣草站在原地,仍挂着那副不信任的表情:“在此之前,我有必要了解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贝尔德意识到,尽管薰衣草是比南希大不了多少的少女,但她已对外人抱持着理智的戒备了。

或许这跟她大主教的身份有所关联,身居高位,必承其重。贝尔德无法想象一个少女是如何成为大主教的,这一定是一个曲折的故事。

为了打消对方的顾虑,贝尔德只能将真相再披露一些:“简单来说,我们现在身处一个惑感系幻术中。找到术眼,我们就能从幻术里出去了。”

薰衣草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我眼前的景象都是虚假的?”

“不,它们确实发生了,依特诺军被一个启示录级法术完全毁灭。但一切是可逆的,找到术眼,就能让一切恢复原来的样子。”

薰衣草的眼瞳中流转着不信任的光,戒备地环抱双臂,紧盯贝尔德的双眼。

“你不是普通的小兵吧,雇佣兵先生?你的剑术很精湛,在启示录级魔法面前很淡定,即使清楚所有人都死于启示录级魔法,也没有多余的情感。”

“你是我见过最年轻的大主教,而我是你见过剑术最好的雇佣兵,这有必要解释么?另外,如果你像我一样在梦中数次经历过这个场景,你也不会有任何感受的。”贝尔德回答。

他在过去而不是在梦里经历黑日,但他暂时不打算说出真相。

这位主教大人比看上去要精明一些,对自己始终抱持着不露于色的戒备。目前他们的关系倾向于胁迫合作,他不觉得对方会无条件信任自己经历的一切。

薰衣草的表情略有缓和:“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你刚才提到,‘一切是可逆的’,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这是个幻术,在真实的时空里还没有发生。”贝尔德回答,“但如果我们不赶快一点,幻术终究会成为现实。”

“既然这是个幻术,能请你解释一下我是在什么时间点陷入幻术的么?”薰衣草反问。

“这个……很难解释,现在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再慢慢告诉你。”

贝尔德不能回答对方的所有问题,他有预感,如果自己不断用谎言去填补谎言,她终究会用追问套出自己言语中的漏洞。

“首先,我们得去找到术眼。我不知道术眼的确切位置,只知道它会出现在某些……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而我也不熟悉依特诺军营,所以我希望你能为我指出军营里比较重要的地方。”

“你在问我?我前天才刚到军营,对这里的了解程度不比任何人深。”

“好吧,我的错。”贝尔德捂脸,“我以为大主教会知道一点小雇佣兵不知道的事情呢。”

“如果你想要建议,那我建议你先去主帐,沿途我要确认营地的状况,还要确认将军是不是还活着。”

贝尔德点头表示赞许,主帐听起来是个值得一去的位置,或许埋藏着一些更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