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明天(下)

那是一个昏暗的木屋,破破烂烂的吊灯如今已经成为毫无用处的摆设。

空气当中那股腐烂般的恶臭,让自己本来就有些紊乱的呼吸变得更加的不规律,在胃袋掀起一阵翻腾。

——已经来这里多久了?

恍惚间闪过一丝疑问。

四周唯一的光源只有那燃烧的只剩下一截的火烛,模糊的视线隐约可以看到那火红的焰苗。

——左脸好疼

缓缓低下头,扭动地近乎变形般的脖子发出些微抗意,疼的让我不由得瞪大右眼——左眼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能透过左脸感觉到有什么黏糊糊十分恶心的东西在滑落。

微弱的烛光,让我勉强看清自己衣服上那已成为流状的呕吐物以及各种发黑的血渍。

再次涌上的呕吐感,伴随着咕咕的声音——肚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出来的东西了。

吐出的只有胃液,甚至还在鼻子里流了出来。

啪嗒啪嗒,像是油漆滴落那样,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味变的更加浓烈了。

吱呀——

门开了。

“唔咦!噫呀呀呀啊啊!”我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怪叫。

啊啊,噩梦又开始了......

来者粗暴地用手将我的头发抓起。

啪的,手电的开关声响起,刺眼的白光将还没有从黑暗中反应过来的视感搅乱。

“都是、都是你的错啊啊啊啊!!!!”

不知名的尖锐物体穿透了我的大腿,痛的让我失声大叫。

每叫一次,他便会将物体拔出,然后猛地再次插入。

不断抖动着的右眼,透过来者那布满血丝的眼瞳,看到了我自己的脸,那张经常被良戏称跟晴很像的脸。

——谁来救救我......

不断地祈祷着,即便知道没有人会来,因为他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但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够来救我啊!

思维逐渐混乱起来,仿佛被卷入了疯狂的漩涡中无法逃脱。

(只要自己活下去就足够了!)

响起母亲的话。

——我知道啊!所以只要有人来救我,我就能活下去啊!

——真的吗?

无意义的自问自答。

不,我还有条路,只要我变得跟晴一样那么强,就能活下去了的,因为你想啊晴可是很强的,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所以只要变的跟他一样了,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但是他已经......??!

我停下了惨叫,就如同字面意思的,停了下来,甚至近乎忘记了疼痛。

因为,这个人瞳中倒映着的人,不正是晴(我)吗?

“哈哈哈哈哈!!!!!”

原本痛得扭曲不堪的脸,放肆的大笑起来,撕心裂肺却又真心带有笑意的笑声,我像是疯了一样,在他的眼皮底下不断的笑着。

——你看啊!晴这不是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啊,以‘我’的身份,你看这张脸,不管怎么看,都跟晴很像吧!所以我肯定是跟晴一样的强,正因为我太强了,所以你这混蛋才把我绑在椅子上对吧!但是我现在心情很好,所以就不动手了。因为我很强,所以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没错,就跟被蚊子叮了一样,完全不疼!

——想象吧(催眠吧)!

不疼、不疼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啊啊。

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视线内充斥着各种颜色,如同幻灯片一样不断切换。

——(晴,最近几天怎么没见你来学校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抱歉,家里......车祸......父......静......哭......)

     (那......办?)

     (所幸......叔叔......)

——(为什么......看书......)

      (因为......保持......)

——(你怎么......眼镜了)

     (......度数......装饰用......)

不断切换的幻灯片(记忆)开始扭曲、拉长,连同我的意识一并混合,曲成混杂的漩涡,然后——失去了知觉。

不知何时,待我醒来的时候,木屋的门不知道被谁推开了,耀眼的金色光芒洒满整个屋子,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阳光是如此的温暖。

就在这时,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向我跑了过来,后边还跟着好几个警察。

两人抱着遍体鳞伤的我痛哭了起来。

“......抱歉了,叔叔,阿姨......”

对着眼前表情不知为何凝固了的二人,我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我会哭呢?

——

又是这个梦啊。

我痛苦的睁开眼皮,脑袋犹如铁铅般的沉重,让我极度感到不适应。

望着木质的天花板,我转动眼珠望向四周,简朴淡雅的木柜上摆放着白色的瓷瓶,几束阳光透过窗栏洒下,点缀着散着清香的花朵,右手旁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简陋的座椅......整个房间的布局与之前待过的船仓很相似,也就是说......

“嗯,你没有死哦!”耳畔传来熟悉的、带有活力的清脆女声。

她面带微笑的看着我,才发现她刚才一直坐在床的另一边,只不过那里是我视野的盲区,所以没有看到。

“是......吗?”我只能断断续续的吐出二字,“我......还活着啊......明明将整个手臂都引爆了......”

她——睦月千莎,从床的另一侧跳了下来,径直的走到可以让我不费力就能看到的位置——我的右手边。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必须侧着头才能看到她,毕竟我现在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一样,连立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

她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庞,柔软纤细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过,完全想不到这样的家伙会是那个能徒手制住黑狼的怪力女。

“你刚才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她笑着对我说。

啊,被看穿了。

她保持着笑容看着我,些微细眯的眼神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穿。

“你......其实是想要寻死吧!”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变的温柔起来,那双如天空般纯净的苍蓝色眼眸,好像可以净化掉我心中一切的懦弱与恐惧。

“但是你并没有死于那场爆炸,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费力的摇了摇头,仅仅是这样的一个动作,脑袋就引发了一阵刺痛。

“式神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为了保护使用者才诞生出来的东西,无论式神本身是否拥有意识,它都会本能的去保护使用者,虽然那场爆炸是你自己引发的,但式神在消亡前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本能,所以,它无意识的将那场爆炸的强度压缩了下来,这也就是你没有粉身碎骨的原因,当然,其中‘狩灵装’的灵障也起了一部分作用。”

也就是说,那只‘手臂’保护了我?我有些惊讶的眨着眼。

“想想就很好笑吧,明明是你用来自杀的东西,到最后却反而保护了你自己。”

虽然这么说,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没有在笑,我只能有些惭愧的别开视线,而她却神情严肃的直勾勾的看着我。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想死呢......

嘶哑的喉咙因声音震动起来,让我感觉十分的难受,使我想到了干裂的田地中那交错断裂的横沟。

“关于这个,首先我要对你说一声抱歉。”她缓和的闭上双眼,像是在思考、整理自己的语言。

“不过该怎么说呢......就结果而论,我看了你的部分记忆。”

我吃惊的瞪大眼睛,右眼球不安的抖动了起来。

——她,都知道了?

“在为你治疗伤口时,就像是破掉的气球一样,当我接触到你身体的时候,你的记忆一股脑的涌入了我的意识中......不过说实话,一般来说这种事情是很少见的,虽然在这里生活的人所拥有的‘肉体’只不过是实体化的‘灵体’而已,因此会变的十分容易泄露自己的记忆,但一般来说身体的潜意识会本能的杜绝这种事情,可是你的身体好像并不怎么排斥我......看来你很信任我呢。”

她又冲着我露出了微笑,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的有些发烫。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了解了一切。”她顿了顿后接着说道:“虽然之前我就在夏晴那里听说过有关于你的事情,但那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我现在了解到的这些,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夏晴那家伙在还是死灵状态的时候便已经认识睦月了,说实话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不过这也就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你只是在你们那座城市的扭曲下产生的牺牲品而已。”带有温度的手掌穿过我的头发,为我简单的梳理起来,好像有些变长了。

“城市本身就是人的集合体,一旦一座城市的意识开始出现扭曲,那么就代表着,人们的意识、甚至是心灵也开始的扭曲了,这就像是一种传染病一样,会在人群当中不断地传播,而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孩子,本身就是一种牺牲品,一个幼童的生活圈,无疑就是只有自己的家人而已,父亲的教诲、母亲的呢喃,都会成为幼童的全部。”

(只要自己活下去就足够了。)

声音如同遥远的钟声,在耳朵深处回荡着。

“即使在稍微大一点之后,他的圈子也无非是扩大到小区、附近的街巷而已,在这种城市背景下的住宅区,会发生什么样的离奇事故都不奇怪,杀人事件、抢劫、偷窃等等,当这些非日常的东西逐渐转化为日常后,人们就会开始对这种事情感到麻木、漠然,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觉得无关紧要。”

(但是,我既没有慌乱,也没有感到害怕,甚至没有想到要去报警,我只是很好奇——凶手是怎样杀死的这个人,用的什么手法,头部怎样运走的......之类的。)

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

“再加上本身就是小孩子,很容易受到大人们言语的暗示,尤其是老师与家人的话语,有时候仅仅是一句话,可能就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苏止同学有着很强的好奇心。)

(说不定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哦。)

——回荡着。

“从小便受到父母扭曲价值观熏陶的小孩子,在有了模糊不定的目标后,你觉得会怎么样?”

我紧闭有些颤抖的双唇,一言不发。

“经过自己所谓的‘真理’以及狭窄不已的价值观的调和,不只是目标本身,连同达成目标而所做的那些行为,都变得异常扭曲。”

(但这也同时说明了,只要不去触犯法律,那么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

我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就是失去记忆之前,也就是十五岁前的你对吧?”她看着我接着说道:“‘只要自己活下去就足够了’,因为这句话,你变得只在意自己,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其他场合,你都只以自己为中心,对其他事情毫不在意,并在同时扮演者‘好孩子’的形象,你说自己虚伪、自私、懦弱,可这一类的标签都是‘现在’的你强加给‘以前’的你的,这些对于当时的你来说,这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

她竖起两根纤细的手指。

“第一,这是你母亲说过的话,对于小孩子来说,大人的话就是至理名言,是绝对不能违背的,所以你一直遵守着这句话。第二,你发现不仅仅是你自己,周边的孩子也跟你一样,听从着各自父母的话,这更是给第一条增添了真实性,所以你察觉到了,如果不这么做,那么你就是不合群,因此你顺应了这种扭曲的现实。”

脑子中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画面:一只黑色的羊,在一群白色的羊中被挤来挤去。

心好像乱成了一团,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就在你随波逐流的过程中,你遇到了夏晴。”

(那名男生就这么一手托着脸颊,一手翻动着书页,仿佛对书本以外的事物都不感兴趣一样。)

“你觉得他与你身边的其他人不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所以,你变的对他十分的在意,甚至给他贴上了许多子虚乌有的标签,渴望着、憧憬着有一天他能够带你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你本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断被城市的‘不正常’所扭曲的你,单纯将这份憧憬划分到‘好奇’这一栏中。”

求你了,不要再说了......

曾经的画面逐一闪过,那些被我刻意忽视掉的细节,像是牛皮糖一样黏在我的视网膜上怎也甩不掉,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色——被夕阳染红的校图书室,伫立在门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夏晴的我,脸上那近乎扭曲的笑容。

“你甚至没有将他当成人来看待,只是擅自的将他当成一个能让自己感兴趣的观察对象,认为他是只属于你的一个‘东西’而已,一直到你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后,你猜意识到你错了,可是在那之后你就遭到了他人的报复,并失去了记忆。”

她轻叹了一口气,眼帘低垂,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不只是十五岁那一年的记忆,还有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的所有记忆你也一并不知,因为那个时期的你不是现在的‘你’。”

——因为我的关系,晴死了,而我,则受到了他人的虐待......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我想请你们绑架一个人。)

做出这种事情的我,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人渣。

“因为你与晴相连接成为了游人的缘故,你才勉强回忆起十五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解到事情真相的你产生了深深的自责,所以,你才想通过自我牺牲来赎罪吧?”

冗长的推理告一段落,与其说是推理倒不如说是在阐述事实。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我有些忍无可忍的说道:“不这样做的话那你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晴、静以及其他人的生活全都毁于一旦,而我却只是失去了左眼,还不知廉耻的借助晴的力量来完成了这次拔除,你来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活着?你说我是城市的牺牲品,但如果因为这样就将我犯下的错误全都一笔勾销,那岂不是太便宜我自己了?我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渣,除去自己的这条命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我只能用我的生命来赎罪,这样有错吗?”

(他们活该!)

——在血染的走廊,沐浴着鲜血、双眼闪烁着红光的夏晴,不理会倒在身旁的几具尸体,向我转过头来,宛如地狱的鬼神。

我只是看着,连手指都麻痹的我,什么都办不到。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家伙还有脸站在我的面前?)

——在空旷的天台,背对着我的夏晴,向着眼前的那片风景,纵身跃下。

我只是看着,连呼吸都忘记的我,什么都办不到。

(就是因为你这混蛋大家才被杀了,没错、没错,都是你害的!这不是我的错,一切都是你......去死吧!!这是天罚啊!!)

——在熟悉的归途,倒在地面的我,被过去的同学用铁棍不断的敲打着头部,在我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被他扔进了破旧的面包车。

我只能接受,已经成为行尸走肉的我,什么也不想做......

“我杀了人!如果不是我想出那个计划,静就不会被亚克他们绑架,也不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凌辱,晴也不会在毕业式上杀人,更不会在我眼前自杀,是我害了所有的人啊!如果没有我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的存在就是错误的!”

没错......我的存在是不应该的......

“你觉得这样的我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啊!!!!”

我激动的用弯曲变形的左手抱着头诉说着,将身上的疼痛弃之不顾,不断地大声呼喊。

“那么——你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

我瞪大眼睛将自己的视线转向她。

看着她那有些复杂的表情,我心里感到有些难受。

“就算是你死了,夏晴他们就能复活吗?发生过的事情就能改变吗?唯一的结果就是现实世界里少了一个名为‘苏止’的存在而已,有谁说过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了?你说你是在赎罪,别给你自己贴金了,你只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说着,她有些激动的抓住我的衣领。

咕......力气好大,她那如宝石般纯净美丽的眼睛对我的眼睛对视,相互倒映。

“你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世间的一切事物有始有终,你只是看到了一切的开始,却没有看到一切的结束,不、你是没有勇气看下去,因为现在的你害怕走向未来,因为‘与夏晴一同生活下去’的未来对你来说太过沉重,你没有勇气继续面对他。但,这不就是所谓的‘办法’吗?咬着牙走下去、活下去。一味地逃避有什么用?能改变现状吗?只有活下去,你才能得到救赎,不然,你终究也无法去往彼岸。”

“你说你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是吗?那么......”

她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温暖的体温,将我的恐惧与不安消除。

“为了我而活下去吧!”

她温柔的在我的耳畔轻声喃道。

“你不是说过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的吗?那么从现在开始,为了不辜负这份信任,为了我努力的活下去吧!”

声音落下,让积蓄在眼袋中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唔......”

“没关系的,每个人都会对未来充满着不安。无论是有罪的人还是无罪的人,对即将到来的明天都会持有着恐惧,但是不管有怎样正当的理由,都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怀着这股内疚活下吧,虽然可能会很累,但有我们在你的身边,不只是我们,现实世界里还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他们都会给予你温暖、救赎。所以,活下去吧!”

对于未来,我始终抱有着恐惧。

因为我是个虚伪、懦弱、自私的胆小鬼,人渣。

曾经被我害死的友人,如今与我再次相见,而且必须共用一个身体的活下去,这让我难以忍受。

当夏晴对我说他会帮助我时,我就已经决定了,我不能再恬不知耻的活下去了......他说我与以前的苏止不同,但不管怎样,我都是‘苏止’本人,所以,我必须赎罪。

——只要我死了的话,就可以了吧!

但是......

“呜呜呜呜......”

我已经,办不到了......我想为了她——眼前这个用着笨拙的说辞来劝我的家伙,活下去。

因为,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未来。

所以,或许......

......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伤害到他人;只要不去做,就不会伤害到他人。

扭曲的涡流不断转动,涡流的中央,十四岁的少年(我)对我挥手——成为‘苏止’吧!

但是在那之后,我失去了一切的记忆,四年的断层,让我无法改变一切。

我依旧是过去的我,我也只能活在过去。

如果不去想,就什么也无法改变;如果不去做,就什么也无法改变。

如今,我已经十九岁,拥有四年空白的我,在经历的大学的一年后,在寒假中,在迷茫时,来到了不可思议的世界,遇到了那名不可思议的少女。

如果活下去,或许我能改变什么;如果活下去,或许我能做到什么。

所以,在由窗栏间洒下的黎明曙光中,在她的怀抱中,我第一次由衷的——想为某人(她)活下去。

苏止——伊始(完)

——

“......活下去吧!”

“哼,这个女人莫名的还挺能说会道的嘛!”

夏晴百无赖聊的将双手置于脑后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中。

沙沙作响的树叶缝隙,不时透过几束温暖的阳光,在树荫下,少年望着远方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城市。

“不过到头来,这家伙还是没有跟苏止讲明游人的真正意思啊,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清楚了不就行了,非要撒谎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哼,夏晴发出有些不满的声音。

他合上双眼,想起在某一天,她对他说过的话。

(......苏止是吗?原来像你这样的家伙也有朋友啊。)

(那家伙才不是我的朋友,我现在对他只有满满的恨意。)

(你恨他吗?)

(因为他干的蠢事,静被一群人渣玷污了,那是我的妹妹,你说我恨他吗?)

(这一点我不反驳,但你有没有想过问题的根源所在——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

(嘛,这只是根据你说的事情做的推理——我认为,他或许真的只是想要与你做朋友而已。)

(哈?)

(你觉得所谓的扭曲,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用比较直白的话来讲,所谓的扭曲,就是将一件明明十分简单的事变的十分复杂,让人变的无法理解。真要说起来,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啊。)

(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恶心......)

(你讨厌与他人交往,而他却喜欢与人交往;你经常打架,在物理上不断伤害他人,而他却会想一些坏主意,在精神上不断伤害他人。你们两个人有相反的地方,也有相同的地方。呃......这么一说的话,那或许他就不是想跟你做朋友这么简单了,他可能是喜欢上你了。)

(唔......)

(因为,你们两个人太过相似,虽然性格不同,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可以互补,就像是阴阳两极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你这么执着,不过......他可能并不是故意的想要伤害你,或许他只是想要更加的了解你,才会做出那种蠢事。)

(怎么可能呢......)

(嘛,这只是推理而已啦,想要知道真相的话,除非知道他本人的想法。如果你们两个人能再次相见的话,或许真的可能会成为朋友呢。)

睦月千莎......或许就是你的这句话,为我与苏止做了‘架桥指路’,使苏止成为了游人。

不过......

夏晴睁开了眼睛

——还真的被你猜中了啊,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夏晴已经读取过苏止的记忆,所以对于整件事情的始末,他差不多已经彻底的明白了。

无论是他喜欢自己的事,还是他作出计划的初衷......

——我是该可怜你呢......还是该恨你呢?

夏晴自己也不知道。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根长长的、黑色的细线。

一端缠在自己的手腕上,而另一端,一直延向天空,不知它的彼端究竟在何方......

——

“......活下去吧!”

“吼吼~小千竟然还会说出这种话啊。”

“所以我说了你不用担心苏止,睦月肯定会解决的。”

在苏止躺着的房间外,利亚与茶茶两个人侧耳贴着门,偷偷摸摸的听着两人的对话。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啊?”

“废话,从她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了,她以前什么样我可是一清二楚。”

说着,利亚从容的离开木门,用一种‘我看不起偷听的人’的嘲讽般的眼神看着茶茶。

“偷听什么的,这种事情只有小孩子才会做哦,茶茶。”

“你刚刚不也在偷听吗!!!”

利亚完全无视茶茶的吐槽,朝船舱外走出去。

(你......是谁?)

眼神当中充满敌意的女孩冷淡的说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半妖呢......大家都不敢靠近我,为什么?利亚你来告诉我,为什么我非要被大家冷眼相待不可?)

——真怀念啊......已经四年了吗。

舒爽的晨风,微微的吹拂着一切,连绵不断的流云如同海洋一般,广袤无垠,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初升的朝阳将白色的海洋染上迷人的色彩,冬季特有的寒意顿时让人变的精神起来,没有一丝的不适。

“哟~大叔!早啊!”

利亚对着前方的高大男子打招呼,他的手上拿着类似报纸一样的东西。

“利亚大人您也早,您的同伴已经醒了?”他露出和蔼的笑容,配上他那高大的身材,让人感觉十分的不自然。

“啊,已经醒了,谢谢大叔你们的疗伤药了,而且不要用‘您’来称呼我啦,大叔你可是比我大多了,敬语什么的就不用了。”利亚笑着对眼前的男子说道。

“话说,这是神町的报纸对吧?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他将目光转向船头的方向,有些随意的问道。

“嗯~也没有什么大事,什么物价上涨啊,惘灵出现的频率正在不断减少啊,隐世各地的医生不断失踪之类的啊,樱花祭啊......跟上周差不了多少。”

“是吗......”他朝高大男子挥了挥手,随后走向甲板的边缘。

“嘿咻!”

轻轻的跳上船檐,随意的坐在上面,看着眼前的这片雾海,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疲倦的踢踏着脚。

冒险者们都是些亡命之徒,所以他们总是特别的会享受生活。

对于他们来说,不可多求的美丽景色其价值足以抵得上从洞窟中挖掘而出的秘宝。

利亚对着缓缓而升的朝阳兴奋的笑了起来,金色的光辉洒向他皙白的脸庞。

挣脱开淡蓝色发束的长发,随风纷扬乱舞。

“啊~喧闹的远方街道......”

——起始之旅,这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一首曲子。

“怎么,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不知道何时,在利亚的身旁出现了一名白发挑染的少年,看上去十分年轻,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稚嫩的脸上挂着纯洁无瑕的笑容。

当然,这只是幻想......利亚自己很清楚。

“啊,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忘不掉那段日子啊,无论是在酒馆的那段时间,还是跟你冒险的那段时间......”利亚有些害羞的笑了起来。

“看到苏止那副模样,就莫名其妙的想起你来了,毕竟你跟他一样失去了左眼与右手嘛......”

“你是通过身体的残缺部位来识别人的吗?”

“哈哈......”

利亚有些尴尬的干笑了几声。

“真是的。”少年如白雾般的消逝。

“柯莱斯朵......”利亚似吟唱般的叫出少年的名字。

“我也不能再一直这样的沉浸于过去了......”他对着眼前的雾海缓缓道。

——

远方的鼓声、高亢的童声,伴随着嘈杂的蝉鸣,于日暮时分响起。

暮色渐晚,黄昏的光影参差斑驳,夕阳融入连绵的山群,山下的町镇,点点灯火冉冉晃动。

石阶上的少年惘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喂~”

一抹火红映入少年的眼帘,鲜红的长发随风摇曳,在夜幕即将降临的傍晚,依稀还能够看清来者的脸庞。

穿着与自己发色不搭配的橘黄色浴衣的少女,向少年跑来。

“真是的,真一你在发什么呆啊,夏夜祭要开始了!”

少女气呼呼的嘟起嘴,不满的看着他。

“......怜嗣?”

“噗,怎么了?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因为对祭典太期待所以兴奋的哭了?”

少女冲着少年歪着头嘿嘿的笑起来。

“唉?”少年不自主的摸了摸脸颊,发现泪水正在止不住的向外流淌。

“才、才不是呢!”少年红着脸用衣袖擦拭着眼泪。

“好啦好啦,葙月在等着呢~”

少女有些迫不及待的拉起少年冰冷的手跑下石阶。

鸟居旁的森林婆沙作响,漆黑的树影被道路两旁的灯龛照亮,橘红色的火苗将街道的黑影净化似的驱除,来往的行人清一色的穿着清凉的浴衣,时有孩童拍打着手球,时有带着鬼面的少年来回在孩子群中奔跑......

【远方的小路,崎崎岖岖......】

“啊,开始啦!”

不远方的高台上一名穿着白色浴衣的栗色短发少女与十几个孩童在重鼓的敲击下,合着古老的童谣,明明是童谣,歌词却意外的阴森恐怖。

【夜色转逝,幽幽林间......】

穿过挂满纸灯的街道,两人终于抵达被篝火包围着的高台下方,飞扬着的火星,如萤火虫般围绕着高台。

“真想不到葙月会答应与孩子们参加表演呢......”看得入神的怜嗣瞳中,闪耀着梦幻般的火光。

“毕竟那家伙最喜欢小孩子了,而且她本人也跟小孩子一样,经常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我们给她擦屁股。”

【弯曲的山路,淡出视野......】

“听说她在小孩子间人气很高呢。”少女笑嘻嘻的回答少年。

“所以说啊,真一......”

“嗯?”

“你干嘛还在哭啊,大家都在很愉快的享受祭典唉,你这样会毁掉气氛的!”

【鬼影舞动,山的角落......】

少女转身面对哭个不停的少年,用一副‘真是受不了你’的表情替他拭去泪水。

【迷失的行人,化为虚无......】

归途——是这首歌的名字,歌的前半段描述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少年,迷失在了山间。

“对不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明明已经努力过了,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找不到怜嗣你的尸体,喂,怜嗣求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啊......”

少年歇斯底里的哭着说,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

“......笨蛋”少女笑着骂道。

【明天的归路,隐隐浮现......】

阴森恐怖的高亢童声,渐渐变的柔和起来。

在不断晃动的篝火旁,少女闭上眼睛张开双手,紧紧拥抱住眼前那哭泣着的少年。

“那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你看,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你看!”她伸出手指向高台,引吭高歌的栗发少女向着少年招手。

【未知彼途,已在前方......】

“我们都还在啊,只不过接下来我们不能陪你一起走了......”少女低下头有些落寞的说着。

慢慢的,少年与少女,变成青年的模样。

本来同高的二人,变的一高一矮,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号哭的男子与无言没入男子胸怀的女子。

【林荫的细语,侧耳倾听......】

“真一,我该走了。”女子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见面的不是吗?”

“不,我们再留在这里的话,你会永远的无法醒来,所以......”

两人的嘴唇交合,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

“......”

“葙月把这一次的机会给了我,所以,我也必须表明我的心意了。虽然这对她来说有些不公平。”

【生存之人,逝去之人......】

嘭的,所有的篝火熄灭,周边的人影像是幽灵般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两名女子,以及远方的两个高大的巨门。

“喂......怜嗣、葙月......”

两人慢慢的分别走向两扇巨门。

【现在忘却一切,踏向明天。】

最后的一句,两人一同唱出。

男子只能看着逐渐远离自己的二人向巨门走去,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向前迈出一步的话,那么两人现身在此处的意义就会被就此践踏。

即将踏入巨门的栗发少女,依恋的回过头来,脸上染着一片绯红。

“真一,再见了......请代替我们活下去。”

“......”

巫女与常人不同,死后无法归于彼岸,所以,这一定就是永别了吧。

——至少......

“葙月!我......喜欢你啊!”怀着小小恋情的男子,道出自己的告白,然后,一切都归于虚无。

......

“葙月!!”相原真一睁开了双眼。

“喂,能不能不要刚醒过来就鬼叫啊!”旁边的黑发少年有些受不了的看着他。

“不动......桠树?”真一喃喃的道出少年的名字。

“哦?意外的你竟然还记得我啊。”

“我......还活着?我应该是......”

“没错,你惘灵化了。”有些傲慢的女声替少年回答道。

真一循着声音看清了女子的样貌。

“......母狐狸,是你搞的鬼咕啊!”

“你在叫谁母狐狸啊!”还没等真一说完,女子便将脚踩在了真一的肚子上。

“咕啊!对......对不起,请把脚拿下来!我错了@#啊¥#”

“小姐你再这样踩下去估计你就白救了这个人了。”一旁的少年——不动桠树挠着头有些事不关己的说道。

“哼!”女子有些嚣张的移开自己的脚,甩了下她那头美丽的金发。

在夕阳的照耀下,这股美丽的金发被染上了夕阳的色彩。

如晚霞一样,近乎妖异般的充满魅力。

......

“千华家的二小姐,为什么要救我?不对,在此之前,你为什么能够将已经完全惘灵化的我变回现在的样子?”

真一揉着肚子艰难地立起上半身。

“这个你不用管,救你也只是我的一时兴起而已,难道你不乐意?”

“......葙月跟怜嗣都死了,三个人当中只有我活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救了我?你让我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开什么玩笑,明明我们是三个人一起的,为什么只有我自己得救了?为什么我没能救到她们?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早一点来!!!喂!!咕噗——”

“我们救了你可不是听你发这些愚蠢的牢骚的。”黑发少年一脚将真一踹开,有些冷漠的淡淡说道。

“你自责也好,抱怨也好,给我把这些东西全都自己留在心里,别发泄出来丢人现眼。生活在这里(隐世)的人,无一例外的都经历过死亡,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但是大家都没有向其他人道出过自己的死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说着他粗鲁的抓起真一的衣领,愤怒的说着。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再怎么抱怨,死去的人无法复活,一味地去抱怨,去诉说自己有多么惨,只能不断地彰显出自己有多么的无力而已,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明天应该怎么做。对,你是失去了两个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但是你一直在这里说这些愚蠢的话就能改变结果吗?”

(你明明没有付出过任何努力,也没有试图改变自己,只是一味的沉浸在一时的幸福中,满足于当下,没有想过要变强,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真是的,明明比我大好几岁......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吧。”

随后,两人离开了这个房间。

寂静,将整个房间包围。

(再见了,真一......请代替我们活下去。)

——活下去......在没有你们的世界里?

真一有些自暴自弃的靠在墙壁上。

远方的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庭院外的池塘倒映着如宝石般璀璨的圆月。

明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触摸不到。

就像是老爸老妈以及葙月与怜嗣她们一样,唯一与月亮不同的是,自己无法再与他们见面。

左手的红色刻印,鲜艳的血红犹如绽放的彼岸花,刻印的中央不知为何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竖立划痕。

——Survivor’s guilt(幸存者的罪恶感)

真一很明白,自己现在的症状。

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难以解脱。

“我大概会永远的这么自责下去吧。”

真一抬起头。

明天终究会来临,即便自己再怎么抱怨,再怎么不情愿。

——所以,我能选择的路,也就只有接着向前了吧?

对着眼前的明月,真一有些无奈的笑了。

走向庭院,看着池塘中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头发,已经如同老人一般,染为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