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着六個人和一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小型卡車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時速在市內飛奔。

開車的是叫老虎還是老胡的傢伙,當我對他是否有駕照提出疑問的時候,作為那群人的領導者的閻涼笑着說出了“別看他只有十五歲,可是開了三年以上載貨卡車了”這樣讓人不安加倍的話。

他的臉長的還真老成。

周圍的景物飛速退去的過程持續了大約五分鐘,在經過一個剛好可以看到醫院外牆的路口時,小車猛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已經到了?”一路上在後座吐得稀里嘩啦的小紋有氣無力地抬起頭打量着周圍的情況。

“還沒有。接下去得請兩位和我們一起步行一段路了。”說完,閻涼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同小紋一起在後座吐得稀里嘩啦的我也用力推開車門以近似於栽倒的方式跳了下去。

面前的馬路上有一條寬兩米左右,記憶中並不是從前就有的深溝。

“我去老地方停車。”放下小紋和坐在車廂里的兩人後,少年老成(僅限長相)的老虎丟下這麼一句,駕着車消失在了街角。

“這是……”小紋盯着深溝獃獃地問道。

“阻止車輛通過的壕溝。”沒去幫助兩個正在壕溝上面鋪設什麼東西的同伴,閻涼湊到了我們身邊向小紋搭話。

“你們乾的嗎?”“‘我’乾的。”

說著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

“別傻站在這了,馬上就要到了哦。”

在壕溝處施工的兩人發來了可以通過的手勢。

“為什麼要做這麼麻煩的事?”

用來當做簡易橋樑的是剛才放在卡車上的東西,似乎是一堆水管和帆布,走在上面有種詭異的脫力感。

“對裝甲車的緊急措施。”已經到達對面的閻涼回頭伸出手打算接小紋一把,擋在小紋前方的我以絕對不帶善意的動作揮開了那隻手。

“對裝甲車?”

無視了我的問題和兩個負責收勢橋樑的同伴,閻涼一個人大步拐過了前方的街口,確認了另兩人“不需要幫忙”的笑容之後,我和小紋也追了上去。

市醫院的大門出現在眼前。

“那麼——”站在門邊的閻涼像是要給我們展示整個宇宙一般誇張地張開雙臂。

“歡迎來到我等——‘戒慎恐懼’的基地。”

我能感覺到身旁的小紋咽了一口唾沫。

是在緊張吧。

雖說只要是住在這個鎮上的人一輩子總要來上一次的地方,但既然冠上了某某組織的基地之名,肯定跟過去還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門口那些將車輛側翻組成的防壁,用木板加固過的靠街窗戶,庭院內砍去樹頂的景觀樹,樓頂上一看就知道是在監視街道情況的哨兵,四十八小時內就能將一個以為病人提供舒適治療體驗的地方改造成難民營,該說“人類的潛能真是不可限量”嗎?

“你們是在逃的恐怖分子嗎?”

“多謝誇獎。”不知是先天性的面癱還是故意在惹人討厭,閻涼始終不肯摘下那張眯着眼睛,嘴角上揚的噁心笑臉。

“不過是些想努力活下去的小市民罷了。”

“所以容易被別有用心的恐怖分子欺騙去當幫凶嗎?”

“這麼說也沒錯。”

跟着閻涼穿過遮擋視線的物體幾乎全部被清除,治癒機能完全喪失,靠近醫療大樓的狹窄區域內並排搭着好幾頂帳篷的醫院中庭。

在住院部大樓的門前停了下來。

“告辭了。”

“不不不不……誰也沒說要讓你們在這住下來。”

印象里我並沒有聽說有親戚在住院中。

小紋從進入大門開始就保持着一臉茫然的表情——說實話,我能夠理解這種狀態,在莫名上多加點疑惑再放進混亂里烤個十分鐘味道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了。

“我們的總部就在這邊的值班室里。”

和超市裡的“會議室”一樣,是個保密性零的總部呢。

“當然,名義上的。”

嗯,之後我一定要把這句話告訴這裡的所有人。

“啊,順便一說,如果想要抓住別人的口實,最好是在無雜音的環境中用精良的設備錄下來比較好,並且找個有公信力的證人,以防對方在最後關頭有大量的理由可以用來否認。”

您是哪裡訓練出來的間諜嗎?

“別小看羽葉!她當然知道!”小紋在非常不妙的時機解除了“茫然”狀態,大聲說著不着要點的話替我辯護。

於是,我對大喊大叫讓我們成為住院部大廳視線焦點的小紋致以由衷的謝意,以及雙拳夾腦之刑。

隨後三人一起從幾十雙或厭煩或慈祥的視線中穿過,來到了值班室改成的總部。

與超市裡的“會議室”一樣,這間值班室也在牆上貼了一張地圖,或者說,只要貼張地圖,這個組織哪裡都可以當做總部?

“請稍等一會,現在沒有手術,首領應該馬上就到了。”

手術?首領難道是改造人嗎?

“他受傷了嗎?”

小紋提出了一個比較符合常識的假設,想到改造人的我真是值得反省。

“受傷?啊,首領嗎?當然不是……”

他的語氣中透出一股和之前的裝腔作勢完全不同的愉悅感。

“你們見了面就知道了。”

好像有幾個人快步地通過了值班室的窗口。

“從中央病房到這個值班室有一段距離,所以我想應該還是要花一點時間的。”

我希望他在讀我的心之前,先回頭看看背後的窗口,那裡可是有一個整個臉都貼在窗玻璃上還“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的傢伙。

“老師!”

值班室的門向內旋開,闖進來的一如既往是冒冒失失的老虎。

還附帶贈品。

性別是女,穿着T恤和牛仔短褲,亂糟糟的短髮上扣着一頂工程用安全帽,斜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挎包。年紀嘛,可能與老虎的實際年齡相仿,也可能與老虎完全相反的是個長了張娃娃臉的成年人,總之看上去還處於對諸行無常沒有深刻理解的年齡段。

“……老師。”對閻涼的稱呼也和老虎一樣。

“葵?”

閻涼表現的有點驚奇,看來這個女生並不是受邀來和我們見面的人,說真的,如果這個女生就是這裡的首領,我絕對無法再在這裡多呆一秒了。

“……啊!那個,有居民反映說,三樓的男男男男、男廁……堵堵堵堵上了!”

叫做葵的女生似乎擔任的是組織中負責收集問題的角色,以日常生活中的標準來說,大概就是在居民委員會裡工作的大媽。私以為她其實不太適合這工作,因為萬一有居民一個不小心從正面看到她剛才趴在窗玻璃上喘氣的面孔,恐怕會對這個組織產生無法消弭的不信任感吧。

“……這種問題應該去通知維修班而不是通知我吧。”閻涼苦笑着對一直在偷瞄我和小紋的副手說道。

“是、是呢……還有……”彙報被打了回票的葵趕緊從腰間的挎包中手忙腳亂地抽出一大摞資料,在其中翻找着什麼。

“老虎說他想申請維修那把槍!”

喂,這話應該是老虎自己說吧。

“誒?我沒……”

“給你張紙,你到牆角去寫好理由,然後跟你那兩截破鐵一起拿到維修班看看去。”

說著葵從那一摞紙張里隨便抽出了一張,摁到老虎手上。莫明其妙的老虎乖乖跑去牆角的小桌上開始寫了。

話說回來,她既然能全權處理,彙報還有什麼意義嗎?

“好像不需要我呢……”看來閻涼也有同感。

“怎麼會!閻涼老師是最重要的!”大聲說出自己的主張,隨即就開始後悔,因為失言而面紅耳赤的葵胡亂地揮舞着手中那一大摞紙張。

“重、重要是指老師對對對對,對組織!對組織是必不可少的人物!沒有其他意思!”

真是受夠了。

明明是想和首領見面之後,儘快搞到要的東西逃出這個城市,為什麼我非得坐在這裡看這種小女生演出的青澀戀愛獨角戲啊。

還有,小紋你在那猛拉我的衣角,兩眼放光雙腳亂跺,“咿伊呀呀”地怪叫個什麼勁。

“還、還有!”

搶在上司對先前的話做出反應之前,立刻就開始下一輪發言,真是個了不起的下屬。

“請問那邊的兩個是什麼!”

完全沒有一星半點的禮貌,不愧是稱閻涼為老師的人。

缺憾之處是,將人稱作“什麼”暴露了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友善,有待加強學習。

“是徒手摺斷巴雷特的怪物。”

報上了目前為止獲得的最令人震撼的稱號,其破壞力大約是“女子高中生”和“硬派御宅族”的一半,“專家”的一千五百倍左右。

“巴雷特……那是什麼?”

稱號沒有發揮想象中的實力,被對方輕描淡寫的帶過了。

“羽葉……巴雷特是什麼?”

結果只有我記得閻涼說過那把槍的型號嗎?!

“葵你這笨蛋,是我那把槍啦!”坐在牆角認真寫着報修申請的老虎從意外的地方為我剛想出來的稱號進行了聲援。

“什麼你的槍,不是搶來的嘛!”聲援被一腳踹回了牆角,可憐兮兮的滾動着。

為老虎在組織中的地位感到不安,同時一把抓住那個絕不能置若罔聞的情報。

“搶來的?”向領導者發問。

“關於這件事……”“暴亂髮生的時候,他和老師出去救助傷員,聽說是遭到了攻擊。”

閻涼想隱瞞事實的企圖完全沒能傳達到葵的接受範圍內,拿手的假笑變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怪樣子。從這點來說,說不定這個叫做葵的孩子有成為朋友的價值。

“好像是有人從遠處的樓頂向他們開槍。”(“狙擊!”)“老師就帶着他從小巷裡繞到了那那棟樓的後面……”(“是我帶着老師過去的!”)“接着老師就上去和那人搏鬥,最後把那人制服了。”(“是我衝上去的!”)

儘管中間有些細節老虎與葵的意見有些分歧,但都無關事件全貌。

簡而言之就是,暴亂髮生的當時,有手持狙擊槍的傢伙躲在鎮內向平民射擊,閻涼他們就去把那傢伙幹掉,把槍搶了下來。

“老虎說的是事實。那把槍的來歷確實是如此。”

葵的敘述里果然帶有主觀修正的成分。

“……你們把那個人……殺、殺……”

小紋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

“沒有殺死,那可是重要的情報來源,所以我在他和老虎纏鬥的時候用電擊槍給他來了一下。”為了展示自己說的是實話,閻涼從腰上抽出了一支小型電擊槍並按下開關,青白色的電弧閃現。

在商場里的時候,如果我拒絕交涉向他衝去,恐怕就會被這個擊昏吧。

滴水不漏,腦子裡有一瞬間閃過了這個詞,馬上搖了搖頭將這想法趕了出去,就算理智認可,感情也認為這男人配不上這個詞。

“白紋小姐。”看到小紋因為聽到狙擊手沒有被殺死,整個人放鬆下來的樣子。閻涼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就結果而言,你可以以勝利者的優勢地位去認為是我們留了那名狙擊手一條性命。事實則是,因為他一開始就被老虎擊倒,而我為了以防萬一帶着電擊槍,我們才能勉強控制住他。換句話說,如果當時老虎沒能壓制他,亦或是我沒有帶着武器。現在我們——甚至是你們——可能早就被一槍打爆腦袋橫屍街頭了。”

——一覺醒來,屬於我的世界出現在眼前。

——一覺醒來,我所在的世界失去了原貌。

“對不起……”我覺得小紋並沒有理解閻涼所說的話,只是被他所散發出的氣勢給壓倒才會條件反射地道歉。

“哎呀呀……不需要這麼緊張啦。”在小紋無差別的善良刺激下一度被脫掉的假面又回到了閻涼的臉上。

“我並不是在指責你,畢竟在這個鎮子住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真正關乎生死的情形,一時難以適應也是正常的。”視線落在了我身上,是在期待我的贊同還是反駁呢?不管是哪一個,我都沒有去附和他的意思。

“我並不打算用‘殺人是不得已的’之類的話去強迫你接受殺死他人這件事,我僅僅是希望,你不要把那種無差別的善良強加到你身邊那些已經做好覺悟要保護你的人身上。”

“這樣可是有可能害死他們的。”

無法反駁。

必須說些什麼,為小紋說些什麼——意識在咆哮着,卻發不出聲音。

啊啊,因為我的內心也是如此認為的吧……

“——如果不能守護這份善良,守護不就成了守護者自我滿足的託詞嘛。”

入口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進來。

“真是理想主義的說法呢。”

“當然是從書上看來的,不過我覺得說的不錯,倒是小涼你這麼現實可不像年輕人啊。”

男人粗獷地笑了起來,同時用將閻涼打了個踉蹌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算表現的像個年輕人也不能增加生存機會,這裡就容我拒絕年輕人這個稱呼吧。”

“呣,這樣啊,那羽葉呢?”

男人將上面有三道血痕的面孔轉向了我。

“既然那傢伙選了拒絕,那我就接受吧。”

“這樣嗎……”

大叔豪快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

“……那表示羽葉你知道會變成這樣吧。”

然後扭動着粗壯的脖子,甩了甩雙臂,朝着這邊擺出了摔角的架勢。

這是在閻涼提到市中心醫院時就已經想到的狀況——來到這裡,無論如何小心謹慎也無法迴避的會面。

拗不過女兒的任性讓她獨自前往友人的家裡,這個朋友卻帶着她在危機四伏的街道上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晃,差點丟了性命,更不用說兩人還計劃着穿過由軍隊嚴密控制着的城壁。

作為一個父親,眼前的大叔已經化身成了惡鬼,恨不得把那個拐騙他女兒的人像根巧克力餅乾棒一樣折成兩段。

不過,就算於道義不合,我也沒有坐以待斃的興趣。

後腳用力蹬地,對手移動了。

德式後橋背摔嗎?對已經從小紋那裡得到過提示的我是完全無效的——腦內迅速模擬出超過數十種避開攻擊的方式,其中超過半數以上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無法使用,還有幾種可以在迴避之後進行反擊,但為了之後還要進行的對話着想,此處就先割愛,單純迴避好了。

一瞬間,勝負既定。

預想中的背摔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像磐石一樣厚重的肩膀結結實實撞進胸口的觸感,和老虎那軟弱無力的踢擊完全不同的巨大衝擊力讓我的體勢失去了平衡,視野也變成一片暈眩,連反擊姿態都來不及擺出,直接單膝跪在了地上。

好像咬到了口腔,嘴裡一股濃烈的血味。

“老爸!太卑鄙了吧!”小紋對大叔發出了抗議。

大腦無法反應小紋所說的卑鄙到底是指什麼,同時意識到癱瘓的不止是思考,整個身體就像是壞掉的機器,努力發出運作的信號,全身上下卻哪裡都無法動彈。

擁有非人哉的破壞力,抗擊能力卻還是普通人的等級。

“站得起來嗎?”從頭頂傳來了詢問。

“沒問題!”想大聲反駁,呼吸道卻用大口喘氣代替了回答。

“老爸你在想什麼啊!這樣會出人命的吧!”

“沒關係,我是醫生。”

“醫生,那是問題發言。”

“啊……總之就是死不了啦。”

“老、老師……我覺得她一副快死掉的樣子誒……”

“別小看羽葉!她才不會這麼簡單就死掉!”

對我有信心與擔心真是非常感謝,衷心希望小紋能為它們統一一下說法。

“沒…沒問題……”努力忽視充滿口腔的血腥味,掙扎着吐出無事宣言。

充斥腦內的暈眩感也在逐漸消退,視野慢慢恢復成正常,儘管再承受相等傷害的一擊是做不到的,但好歹可以維持站立。

“現在可以把想要的東西給我們了吧……”

“不行。”

回答的不是閻涼,而是滿臉鬍渣的大叔。

“告辭了。”

現在還來得及,在入夜之前——無法證明白天是否比夜晚更安全,但至少視野更良好——或許能趕到最近的超市,打倒幾個只持有平底鍋和菜刀的警備員,稍微“借用”些藥品和食物,就算不冒着在夜晚行軍的風險,明天一早也能到達城壁下方。

肩膀被一隻力道大得能捏碎骨頭的大手給抓住了。

“別做傻事。”

啊——出現了,所謂的“大人的腔調”:總覺得比自己年輕的人就是比自己愚蠢的人,以智慧的名義做着因循守舊的事。

“羽葉同學你還是聽首領一言比較好哦。”閻涼附議,其中混雜着一個微妙的稱呼。

“喂……都說了我不是什麼首領……”

“關於這點請容我們稍後再討論,現在必須先讓羽葉同學了解情況。”

對假笑混蛋所要說的“情況”沒有絲毫興趣,只想盡帶着小紋離開這個鎮子——就算整個腦海內全都是這種想法,身體卻因為衝擊造成的暈眩感再次襲來無法自如地做出反應,只能呆站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氣。

“首先……”一聽就很漫長的開場白,似乎我無法行動的狀態被閻涼這傢伙當做了默許,自顧自地就開始說了起來。

“……羽葉同學你必須知道。戒慎恐懼並不是一個進行無差別人道救助的組織……”

“小涼你……”閻涼的開場白還未說完就被“首領”打斷,這個組織又因為內部不合多了一條不值得信賴的鐵證。

不過閻涼完全無視了大叔,繼續說了下去。

“……這個組織是為了與那個巨大的白桶對抗而存在的。”

怎樣都好,哪怕這個組織是為了在身體上塗滿橄欖油然後端到怪物面前給怪物吃掉對我來說都是完全無所謂。只是為了一點藥品就不得不聽這種浪費時間事情,簡直讓人能感覺到耐心在慢慢融化。

“就算平日里只是毫無交集的路人,這種非常事態下也必須團結一致才有生存下去的希望。如果說那個白桶的存在是為了以犧牲桶內居民為代價消滅怪物,那麼戒慎恐懼存在的意義就是想方設法在怪物被消滅之前活下去。所以我們收集食物和藥品,將這些物資分配給需要的人。尋找有專業技術的人才,為志願守護民眾者打造武器和裝備。為陷入恐慌的民眾樹立偶像,指引他們生的方向……”

說著閻涼將目光投向大叔,但大叔只是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地避開了閻涼的視線,顯然不是完全能夠接受這種說法的樣子,大概他們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候達成過某種妥協吧。

掌控物資的分配卻不支援想要逃出鎮子的人,救援在災難中受傷的民眾卻不號召躲在家中的人向根據地彙集,讓人拿着粗製濫造的武器去對抗不知有着什麼能力但總之能將半個鎮子變成廢墟的怪物,與其說這個組織是為了讓人活下去,不如說這個組織只是給那些擁護自己的傢伙們建立了虛假的信念徒然增加他們死前的痛苦罷了。

小紋的父親之所以能同意擔任這種爛組織的“首領”地位,應該是歸結於他那幾乎原樣複製粘貼給小紋的無謂正義感。

不希望看到大家在恐懼中失去生命,哪怕多救一人也好——看似崇高實則天真到無可救藥的想法,如果是在更加和平的社會中,肯定能給予大家堅實的希望吧。只不過,在現在這個異常事態下,大多數人其實是放棄了思考才會選擇將自己的信任完全交給救助自己性命的人,哪怕那個人正指示着自己走向必然到來的痛苦死亡。

話說回來,不忍心擊碎這種愚蠢善意的我,大概也是個天真到無可救藥的傢伙。

“食物方面雖說暫且不必擔心,可能夠種植作物的安全土地仍是必須儘快解決的問題。較嚴重的情況主要出現在醫療物資的供給方面,因為那堵牆壁的關係現在是完全斷絕的狀態……”

閻涼仍在滔滔不絕的說著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如果這就是他所說的我需要了解的情況的話,那可真是讓人笑不出來的惡劣玩笑。

雖然不知是礙於老虎和葵或是小紋,閻涼沒有明確說出來,但他反覆在說著的這些話里一直在傳遞着一個信息——

只救助應當救助之人。

即,沒有強烈自我意志,需要與他人共存才不至於崩潰,卻又積極樂觀,充滿正能量和生的希望,且能為其他人提供一定幫助的傢伙。

完全就是教科書一樣的“普通社會人”。常常見諸報端的“網友紛紛表示”“群眾意見”大概都是這些傢伙留下的吧。

小紋姑且不論,遺憾的是,我與這個標準相去甚遠。說我不合群也好,乖僻也罷,總之我對服務完全無關的他人並無興趣,也不想和這些陌生人一起抱團等死。

這麼看來,閻涼這傢伙大概比我更算一個合格的社會人。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考慮着穩定的社會性等等問題,甚至連存活到災后的重建都考慮進去了。

實在是讓人由衷的欽佩——欽佩到想要現在就把拳頭塞進他那張開合個不停的嘴裡,然後直直地伸到胸腔把肺攪個稀爛。

“這些東西關我什麼事!為什麼我要管那些不認識的傢伙是死是活啊!如果這裡什麼都給不了我們那就別管我們了!”再聽下去也只是浪費寶貴的時間,不過又是一堆自稱社會人貶低非我族類的陳腔濫調罷了,腦袋因充血嗡嗡作響,憤怒咆哮着脫離了理智的控制從口腔噴射而出。

緊隨而來的便是後悔。

突如其來的發作讓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包括小紋。明明我是知道的,比起留在這裡與大家一起在溫柔的幻想中等死,要逃出去這種做法只是個一樣,不,甚至是更加危險和殘酷的選擇。即使如此,我仍擅自將小紋認定為與我意見相同的夥伴。

肯定會被她討厭的吧。因為膽怯從未問過她真實的想法,強行用氣勢逼着她一起上路,比起父母下落不明的我來說,想必能和家人在一起肯定是很幸福的吧,根本就沒有必要陪着我去尋找什麼連存不存在都尚未可知的出路。

比起我,明明小紋她還有更多選擇。現在我卻自私地將她和這些選擇割裂開來,這麼卑劣的我不被討厭是不可能的吧。

現在道歉的話,會不會原諒我呢?

小紋的話,一定會的。然後站在我一邊,朝向自己的家人說自己決定要離開這裡。從以前開始直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變過,沒法對弱者置之不理。比起和家人一起幸福的走向終結,會選擇成為眼前那個孤獨赴死的笨蛋的同伴。

“羽葉……”感覺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小紋微微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想要向她道歉,向她說她和家人一起留在這裡也沒有關係,卻不知為何開不了口。

啊啊,原因一定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不可原諒吧。

“誒呀~~看來是我的開場白太長讓大家不耐煩了,實在是抱歉,我早該意識到聰慧如羽葉同學肯定是對這種事情一目了然的。”就在小紋好像打算說些什麼的時候,閻涼那惹人生厭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

“OK,簡單說重點——”擺了擺手,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閻涼刻意的走到我和小紋之間,剛好擋住了小紋投過來的有些落寞的視線。

稍稍鬆了口氣。但完全沒有想要感謝他的意思。

“我想要幫助你們。”

說著這話的同時,閻涼分別抓住了小紋和我的一臂,試圖用力甩開那隻枯瘦的手並且大聲吼過去說“不需要”,卻在行動之前就被他拉了過去,將我們兩人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幼稚,像小孩子吵架之後大人強行拉住孩子們和好時採取的行動一樣。就在我考慮着是不是要中止這個讓人難為情的舉動時,被小紋握住的手掌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圓滑的食指指甲用勁地嵌進了我的虎口。略微有些驚愕地抬眼搜尋着小紋的視線,只見她迅速的給了我一個鬼臉,然後便恢復成了平時那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同時也放開了緊握的手。

女人真是難以理解……望着小紋不知是在生氣還是在撒嬌的反應,我的腦內浮現出了這麼一句話。因為我姑且也算個女性,所以還是搖了搖頭把這句話從腦子裡甩了出去。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為了讓旁觀者看上去我不是個突然甩頭的傻子,姑且就用這個動作當做對閻涼的反應。

“但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所以是GIVE & TAKE(給與拿)的關係啦。”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與小紋之間的異樣,閻涼刻意加重了“你們”這個發音。

“那就給我葯,讓我離開這裡。”

“會讓你們離開的,藥品和食物包括一些可能會用到的東西都會給你們的。不過首先呢……”閻涼說著向一旁的葵點了點頭。葵趕緊慌慌張張的從那一大摞不知道到底寫了些什麼的紙張里掏出一張朝閻涼遞了過去。

卻在中途就被小紋的父親伸手攔下,雖然不知道那張紙有什麼作用,但事情果然沒有這麼簡單。

“我反對。”看吧,那個溺愛女兒的大叔怎麼可能允許。

“是因為家族愛嗎?”看見大叔將紙遞還給葵,閻涼仍然是掛着一成不變的假笑輕描淡寫地問道。

“不是。”

“那麼要中止那個計劃嗎?”

“不。”說完大叔用力咬住了下唇,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要給大叔思考的時間還是要對他施壓,閻涼叉着手站在原地,一臉嚴肅。從見到他以來,這應該是他閉上嘴時間最長的一次了。

“紋。”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大叔終於結束了沉默,走到女兒的面前。

“……還有羽葉。你們冷靜的聽我說。”將碩大的雙手搭在小紋的肩上,這個粗壯的成年男子像是拚命想要打消緊張感一樣反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其實在你們到達這裡之前,有好幾隊人從這裡出發去尋找離開鎮子的方法……”想必這些人最終都跟我的父母一樣下落不明了。

“……其中包括這孩子的父親,我的同事。”大叔說著對葵伸出了一隻手,可是葵卻抓住斜挎包的背帶縮到了閻涼的身後。

“儘管不知道白桶的具體直徑,但一個健康的成年人就算是靠步行橫穿整個白檀鎮頂多也只需要半天左右。所以我們最初的設想是派出一部分人花一天時間先探索整個白桶的邊緣,尋找可能存在的突破口,然後在這些可能的突破口處做上記號,再組織鎮內的民眾分批撤離。”裝作沒有看到葵和大叔之間的尷尬氣氛,閻涼擅自接過話頭繼續說了下去。

“為此,我們盡了最大可能支援這些先遣隊。包括提供車輛,食物藥品等等。同時讓他們不要過度靠近白桶,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就立即返回。”

“結果誰都沒有回來——大概都找到出口成功逃出去了吧。”根本不用說到最後也早已知道結果了,如果有人安全的返回這個基地,這傢伙也不會在這悠閑的扯這些有的沒的了吧。

“希望如此,不過羽葉同學你忘了也有在鎮內躲藏起來的可能性。”閻涼微笑着點了點頭,向掛在牆上的地圖走了過去。

比起找到出口和躲起來,被怪物撕成碎片以及被謎之狙擊手打爆腦袋橫死街頭的可能性應該還要高些——因為先遣隊里有葵的父親,我們兩人誰都沒有明確指出這點,也許是我們為人最後的溫情了。

“於是從昨夜開始,我和老虎就在數個據點之間遊走,尋找先遣隊留下的記號……”

“太危險了。”在一旁靜靜聽着的大叔無奈地搖了搖頭。

“比起派不知道鎮內有狙擊手存在的人去找,見過他們行動且有所準備的人反而會更安全。”

往往就是這樣隨便豎起死亡FLAG的傢伙才會輕而易舉地被一槍幹掉。

“遺憾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就在我們稍做休息準備前往下個據點的時候,羽葉同學你們正好闖了進去。”

真是不湊巧。如果沒遇上這傢伙情況一定會簡單的多。

“最初在看到小紋同學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醫生您已經對我們的進度感到不耐煩,悄悄派出了新的隊伍……”

說著閻涼以難以察覺的微小動作對小紋的父親投去了迅速的一瞥。

“我是不會那麼乾的。”

“這點毋庸置疑。我相信白醫生您有着擔任組織首領的自覺,即使是被迫的。”

真是個隨便的傢伙,明明剛才還在懷疑對方。

“畢竟這兩位連基本的情況都不知道就在街上亂跑,不太像是謹慎如醫生您會採取的行動呢。”

喂,那個飄向這邊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情況真是抱歉呢,畢竟也沒有同班同學特意來通知我們在醫院有個民間武裝組織成立了。”用憤怒的目光對那個夸夸其談的假笑混蛋進行還擊。

“所以這難道不是命運嗎?”無視了我的反擊,閻涼像是要擁抱在場的所有人一樣誇張地展開雙臂,剛才還抓着背帶躲在一旁的葵趁機上前攔腰抱住了他。老虎則是迅速衝上去從一旁緊緊抱住了兩人。

“嗯,謝謝。”也許是不想被在場所有人擁抱,在小紋父女倆猶豫着是否也要上去給他一個擁抱時,閻涼將手搭在葵和老虎的肩上,將他們挪到了一旁。

“羽葉同學你們想收集離開鎮子的物資,而擁有物資的我們需要一個有實力,行動力和決斷力的人為大家找到出路。利益如此的一致,除了命運還能說什麼呢?”

如果這就是命運的話,那每一百人里就會出現二十個天選之子了吧。況且在場就有一個剛剛才打敗過我,明顯體格技術和醫學知識都在我之上的人,那他算什麼?較大的命運嗎?

正在懷疑閻涼是不是對每個派出去尋找出路的隊員都這麼說,然後將他們丟到外面送死時,才發現他說這話的對象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小紋的父親。

“即使如此也太危險了……”

“醫生!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知道!但是……”

兩人對是否要讓我們去尋找出路的問題僵持不下:大叔礙於葵在場無法直說,但從那些遮遮掩掩的話語中不難看出“離開這裡”=“死”的概念,自己的寶貝女兒要跟着人出去送死,作為父親是肯定無法接受的。另一方面閻涼則是認為,與其將不安定的我們留在這裡,不如送出去,說不定能走狗屎運找到離開鎮子的方法。

目前的情形看來,支持閻涼似乎離我的目標更近一些——雖然讓人很不爽。

“夠了!”我還在考慮着怎樣能夠支持閻涼又不至於跟他顯得太過親密的方法時,一直在一旁安靜聽着的小紋突然怒氣沖沖地走到正在激烈爭論的兩人中間打斷了談話。

“老爸你不是說過要幫助有困難的人嘛!”

然後在劍拔弩張的現狀下說出了像是小學生暑假作文里會出現的台詞,對小紋作為一個成年人還抱有如此天真的信念深感無奈,簡直讓人擔心她之後的社會生活會不會被人騙到只剩一條內褲。

稍微不合時宜地想象了一下小紋只剩一條內褲的姿態。感覺有點失禮,趕緊打住了。

“這跟那是兩回事!你們兩個小孩子就算去了又能怎樣!”“那要當沒看到嗎?!讓其他人出去尋找出路,我們安心等在這裡就好了嘛?!”“咕!你這孩子……我可沒有那麼說吧。”

完全繼承自父親的正義感在面對父親時積極發揮着作用,加上對方對自己的溺愛,平時笨笨呆呆的小紋,現在完全化身成了【對自家父親專用兵器】,快速推進着話題的進展。

不過也快要到極限了。

“你不是連狗都會怕嗎!?外面有比狗凶得多的怪物!”

“羽葉跟怪物一樣強!沒有問題的!”

“你是在說爸爸是怪物嗎!?”

剛才還嚴肅認真的話題已經不知不覺變成無聊的父女吵架了。

“不要管那臭鬍子了!羽葉!我們走!”

終於,小紋在家一條龍的性格徹底爆發,拉起我的手打算無視自己的父親和閻涼答應好要給我們支援的約定就往外走。

“等等!”

在小紋就要伸手抓住值班室的門把時,近乎咆哮的喊聲從身後傳來,震得整個空間都嗡嗡作響,窗外長椅上坐着休息的人也紛紛抬起頭朝值班室望了過來。

“……你這孩子到底是像誰呢……”

大叔似乎最終還是拗不過小紋,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長嘆了一聲。

早知道這麼輕鬆就能結局,最初讓小紋上就好了。

啊,不能忘記跟閻涼那個混球拿物資。

“不過我有個條件。”

可惡!都到這一步了居然還不放棄嗎!

“什麼條件?”在我來得及說出“條件已經夠多了”之前,小紋就搶先用一副打算接受下來的樣子做出了回答。

“去見一個人,見過之後再由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