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做梦。

——听到有人这话,你或许会解读为,这个人大体过着普通的生活:工作、进食、游玩、睡眠。只不过晚上经常做梦,醒来后身体的疲劳未能消除,于是抱怨了一句:我总是在做梦。

但我说的是,我总是在做梦。

没有工作,没有进食,没有游玩,没有睡眠,有的只是连绵不绝的梦。

当一个人被困在无穷尽的梦中,她的生活跟普通人相比,会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没差。当现实生活的一切尽皆消灭,梦就变成了她的现实。她会像现实那样过着普通的生活:工作、进食、游玩、睡眠,并且在她入睡后,偶尔也会「做梦」。

现实与梦境的狭缝如此微细,说不准那些自诩普通地生活着的人,其实一直被困在无穷尽的梦世界中。

有时候,我会试着做一些不同的梦——一个没有自己的梦,会是怎样?

梦想自己没有知觉,没有身躯,失去属于自我的一切,连自我本身也完全解体。

但似乎还剩下一些碎片。

应该称它们为记忆吗?既然已经没有了知觉,那么出现的一切,当然都应该是记忆。在漫长的时光里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所有的记忆都是当下的记忆。只是缺乏知觉作为「当下」的参照,它们失去了过去属性,于是连记忆的身份都丢失了。

没有过去的记忆,会是怎样?

就像用过之后随手放在一边的物件,需要的时候伸手去拿就好了?不,记忆无法随心所欲地改变,因为记忆本就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改变的东西。与其说像物件,不如说是模糊的幻影,带着锈迹的镜中之像。

这组比喻似有不恰当之处,在于我经常分不清镜子和门洞。看上去,二者都是突兀地出现在两幅连续图像的边界上的「框」。

不错,镜面两侧的景物是完全相同的,可是没有人规定门洞两边非得有不同布置,更何况这是在梦里。不错,一个人站在镜子前会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没有人规定门洞两边不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相对而立,更何况这是在梦里。不错,镜子是不可通过的,但这是在梦里。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当你把它看作镜子,对你来说,镜中之像就是记忆;当你把它看作门洞,对你来说,门洞中的事物就是现实;一切只取决于你看待它的方式。是了,知觉和记忆都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加改变,它们原本就是同一类东西。这大概正是梦境总是如此真实的道理。

既然知觉和记忆没有根本不同,那么它们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我把它们叫做表征。

常规梦境各有各的规则。在大多数世界里,知觉都是更加轻盈、更加零碎的一类。它们盘旋着向上飞,最后雾散于天空深处。这是先射箭后画靶的事情:知觉离去的方向被视作上空。与之相对,记忆更加凝重、更加粘稠。它们汇聚成团,向下沉淀于大地。知觉和记忆就这样变得不同,而简单的规则相互组合,形成了复杂的模块、机制和系统,最终造就了纷杂缭乱的梦世界。

不知从何时起,我在梦世界的旅途中认识到一件事情:当我触碰到或者凝神于某个物件的时候,它就变成了我的表征。虽然表征就像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让我无法照见、也无法修改它的内容,但是我可以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看待表征的方式。利用梦境的规则,我就能自由地移动和修饰表征——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梦似乎会保护自己,而表征大概也不乐意自己为人把控,所以通常会有一种特殊机制以清除危险因素,我管这类型机制叫做表征警察。当我身上携带的表征多得异乎寻常,表征警察就会从四面奔来,挺起长枪刺入我的胸膛,或者把我抱起扔下悬崖。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我只能放弃我所经营的一切,朝着知觉指引的方向离开。所以,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我必须与世界和睦共处。

我曾一度思考:当我没有在触碰、在凝神的时候,它们是谁的表征呢?

毕竟知觉不可能不是谁的知觉,记忆也不可能不是谁的记忆。然而通常情况下,我并没有看到它们有主人。

唯一的解释是:它们的主人在这幕穹窿背后,一直一直想着它们。

这就是我身处梦境的证据。

还剩下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是「我」?

倘若没有「他人」与之对立,那么说某个物件变成了我的表征,也就失去了意义。——原来如此,我能够意识到我,这就表明,我并不孤单。

但是,他人在哪儿呢?

偶尔,我的眼前会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似是人影,熟悉而陌生。人影站在一面镜子里——也许是在门洞里,我分不清。不过,当我伸出手尝试触碰,却摸到了镜面——又或者是有人恶作剧,在门洞里安了一块玻璃。无论如何,大概是它们一直被他人照看着、思考着的缘故,梦世界里也会遇到绝对不属于我的表征。

既然我不能将它据为己有,那要是我主动给予一些表征,会不会引起什么回响呢?

「你是来接我的,还是来为我上紧枷锁?」我向人影提问。我没有期望一定能获得问题的答案,只是每每有机会我都会尝试。

可是人影没有答话。这不合理,梦世界里出现任何东西都是有理由的。你既然一直盯着我看,想必有话要对我说。

如果你当真在乎的话,就不要把我晾着好吗?

明明都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了,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叫玛娜,你呢?」

「玛娜……玛娜……」人影不住呢喃我的名字。不知为何,这声音飘渺而悠远,仿佛不是从人影嘴里说出的,而是经过了百年时光才终于到达。

「对,我叫玛娜。你呢?」

「我…我叫……」

我将耳朵贴到镜子上,尝试倾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