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最後一日,神秘城的天空下起了暴雨,斷斷續續兩晝夜,直到第三天清晨才終於停止,將被炎炎夏日炙烤了大半個月的城市洗刷了個遍。在雨後清爽的空氣中,人們如同被暖陽喚醒的蟄蟲一般陸續走出屋檐,重新開始日復一日的勞動。

神秘城北區,一個僻靜的角落,納圖爾莊園的後院,原本清雅的花園遭受這場風雨侵襲,折枝枯葉遍地,泥污沙土橫流。一位年輕的女僕端着一筐園藝工具,徘徊在濕漉漉的卵石小徑間,猶豫着應該如何收拾雨後凌亂的花園。屋檐下的女僕長遠遠望見她的躊躇,也提起一筐工具,走進了花園。

「放着我來吧,鳶尾!你才剛來第二天,工作的事情不用着急。」

「早上好,冬青姐!我想儘快開始為主人工作!」

望着鳶尾殷切的眼睛,冬青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那你跟我來,我教你。」

兩人沿小徑走進花園深處。納圖爾家的花園像一張棋盤,被整齊劃分為幾十方花田,每個分區都栽種着一種花草或者灌木,從中央到圍牆由矮至高排列。由於大雨的緣故,花朵已經全都被打落到塵泥里了,目之所及只剩茫茫一片綠。冬青挨個為鳶尾介紹植物品種:月季、百合、朝顏、秋海棠、藍雪花、折鶴蘭、飛燕草——

「這塊葉子又厚又長的是……」

「我知道,是風信子!」

「對!至於對面這塊就是你的專屬了,鳶尾花。」

鳶尾花跟風信子有相似之處,它們的植株都是從根部延伸出一叢狹長葉子的形態,不過鳶尾花的葉子比風信子更薄、更尖、更散亂。相同的名字讓第一次會面也倍感親切。女僕鳶尾彎下腰,凝望跟自己同名的花卉鳶尾,想象着花期成群結隊翩翩起舞的藍蝴蝶。

「早上好!鳶尾花,」鳶尾輕聲道,「有幸與你同名,要好好相處喲!」

她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葉梢,葉子左右擺動起來,像在揮手。

「最中間這片,就是家主的待宵草了,」冬青有意迴避了主人的名諱,「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吧!」

於是在冬青的指導下,兩人開始了繁複的園藝勞動:扶正傾倒的植株,剪除枯萎的枝葉;給被雨水沖走了花泥、露出根系的植株重新培土;至於積水的花盆,也要及時清理、重新施肥……

「雖說下了兩天雨,這邊幾盆還是要澆水的,因為……」

「明白!因為雨滴落在葉子上,彈走了!」

花園說小不小,足夠讓冬青和鳶尾忙活一個早上,期間還得到了其他女僕和兩位花匠的幫助;所幸花園說大也不大,午後時分,兩人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了。

「就到這裡吧!」冬青拍拍手道,「清潔交給短工們去做。等明天雜草長起來,我們再來清理。」

「冬青姐,我有個疑惑:種在地里的姑且不論,那些種在花盆裡的,為什麼不趁下雨前搬到室內呢?這樣可以省很多麻煩的吧。」

鳶尾指向秋菊、紫菀、風信子、折鶴蘭等植物的花田,這些種類的花草大概有一定藥用價值,所以被栽種在花盆裡。儘管所有花盆加在一起也不是個小數目,但畢竟有限,如果在剛下雨那會兒發動大家搬到室內,想必還是來得及的。

「問得好!我個人完全同意你的提案。不過,讓植物淋雨是家主的意思。」冬青叉着腰緩了口氣,慢慢解釋道,「淋雨是植物跟天地溝通交流的契機,可以讓植株融入到自然世界的……生命力大循環中去。如此一來,花草的美便象徵著自然的美、無上的美。如果剝奪了花草跟自然之間的生命力流通,那它們所擁有的只不過是孤立的美、僵硬的美,以至於不再是美了——家主是這麼對我說的。」

「但…但是被風雨摧殘了的花草,還稱得上美嗎?」鳶尾邊收拾工具邊問。

「唔——這其中或許涉及一個小美和大美之間的關係問題……」冬青輕皺着眉閉上眼,雙手比劃着,嘗試性地就這個問題做了一點解釋,但她很快放棄了,「總之家主的思路總是非常特別,你來之前就早已經聽說了吧?」

「是……不過這樣的想法,也非常吸引人!」

「你要能習慣就好了,這是每個到這裡工作的人都需要習慣的第一件事。我服侍家主七年,還有很多地方想不通呢!但這也是在納圖爾莊園工作的樂趣。往後你有不懂的,儘管問我好了!」

「好,謝謝冬青姐!」

「真是好孩子!」冬青用手背撫了撫鳶尾的短髮。

兩人收拾好工具,在花園邊的洗手池稍做清潔,接着一前一後往屋裡走去。路上,兩人又聊起了主人的事情。冬青感嘆說,又是家主不知所蹤的一天。這讓鳶尾感到些許驚訝:難道連女僕長都不知道主人行蹤嗎?

「家主一向神出鬼沒。除非有必要,否則不會告訴我們她要去哪兒。」冬青頓了頓,又反問道,「莫非你知道家主今天去哪兒了?」

「嗯……主人一大早帶折鶴蘭出門了,好像說是……要去神殿開會。」

鳶尾所說的「神殿」指位於神秘城西區的艾斯特里恩神殿,現在是布政委員會等中央機構的駐地。

「原來如此。看來你們馬上會成為這座莊園里的大紅人了!往後工作上的事情,家主肯定會越發倚重你們的。」冬青笑道,「還望在家主跟前美言兩句呀!」

「冬青姐說笑了……」鳶尾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這麼說家主快開完會回來了吧?那我要吩咐人準備……」

「啊…不!」鳶尾忙打斷道,「主人說中午開完會,下午還要去一趟——」

威利港。

多索芬大陸上的第二大港口,目前正呈現一片雨後復業的紅火景象。大大小小無數船隻成行成列,縱貫南北,擠滿了每一座棧橋。坐鎮中央、如同宮殿一般宏偉的五層建築,是港口事務署大樓,樓前廣場上矗立着七十米高的「領航員」燈塔,塔頂巨大的魔法燈籠向大海深處射出兩道耀眼光芒。成百上千碼頭工人正把貨物運到每一艘船上,勞動號子和通訊用的鼓號聲此起彼伏,與拍打船舷和木樁的海浪和着節奏。

在港口最南端,一艘不起眼的單桅帆船旁邊,碼頭工人正往艉艙里裝貨,水手們在檢查帆和舵。冥域和曈曨站在船頭旁邊浮箱碼頭上,兩身魔法學徒夏禮服與環境格格不入。周日原本是她們去塞隆城跟導師組會的日子,因為這天齊諾要進城送焱出海的緣故,雙方便約在威利港附近見面,以省卻車馬辛勞。然而沒想到的是,齊諾還邀請了月見來港口,交接原本由焱負責的、樞紐水晶例行檢查的工作。如此一來,無論組會還是送別,都不得不順延推后。

下午三點一刻,當眼睜睜看着身穿白色制服長袍的月見,在一位棕色兜帽遮住半拉臉的侍童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登上甲板時,冥域和曈曨都沉了臉。因為——意料之中,這是白天模式的月見,說話聲音極小,語速也慢得離譜。冥域特意計數過,從三點半到四點整這半小時時間裡,月見總共只說了十七句意義完整的話,除此之外大多是不成句的碎念,偶爾還間歇性地側倚着桅杆閉上雙眼打起盹來。每到這時候,兜帽侍童就會輕拍她的肩背,拍醒她。

其結果就是,高度專業化的工作交接根本無法進行。焱還在故意似的攤開厚厚一本硬皮抄,一條條讀符紙記錄下來的魔力流動數據。月見雙眼閉合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在用心傾聽,還是根本沒聽進去。就這樣又過了兩個小時。

冥域和曈曨先是站着等,站不住了就來回踱步,走累了就重新站着。帆船甲板只比碼頭高出半米,而齊諾他們就在甲板另一側。兩人就這樣不近不遠地望着,望帆船隨浪浮沉,望天邊雲捲雲舒,望分針和時針在錶盤上追逐,劃過每一個刻度。

兩小時。如果是一場緊張的考試,大概能教會人尺璧非寶,惜時如金。如果是一出精彩的戲劇,大概會讓人感嘆白駒過隙,意猶未盡。但如果是讓人站着乾等,那就連膝后腘窩裡的肌肉都會發出陣陣哀嚎——

好慢。時間過得好慢。

話題聊盡的二人,幾次想要提出上岸,邊休息邊等待,但卻既沒有勇氣未獲邀請即登上甲板,又不好意思沖大人們大喊大叫,只得呆站着,聽海浪聲,從氣勢磅礴,到偃旗息鼓,最終連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了。儘管眼睛沒有蒙上,耳朵沒有堵上,卻感覺跟期末考試時被關在黑房裡沒什麼兩樣。所謂「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想來大概就是這般境況了吧?

直到半空中傳來一聲尖促的鳥鳴,劃破了這份「寧靜」。

「看,信天翁!」

冥域聞聲抬起頭,看見兩隻模樣憨傻的獃頭鵝,舒展着狹長的黑色翅膀,在港口上空盤旋。神秘城很少能見到信天翁,但這種大型海鳥喜歡跟在船屁股後面覓食,想必是哪艘大船入港時帶過來的。

信天翁有個特點:飛行時幾乎不需要振翅。它們藉助於風,順風加快速度,逆風抬升高度。如果要比喻的話,普通的鳥像擺渡的槳船,信天翁則更像遠洋的帆船,它們將翅膀用作帆,而非槳。於是,信天翁飛行的時候,有大半時間一動不動,只是在天幕上平移、旋轉,彷彿在動的不是它們,而是天空;靜止的也不是它們,而是時間。

「簡直就像時間凝固了一樣。」

曈曨笑問道:「不流動了,還能叫時間嗎?」

「不是有這麼一句話:『生命猶如遠洋的船。』向前航行就是在時間中穿越,」冥域嘗試着解釋道,「每逢拋錨或者遇上無風的天氣,船停下來,那麼時間不也隨之靜止了么?」

曈曨眨了眨眼睛,又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見有人回航呢?總有那種情況不是嗎?對許多事情抱有遺憾,想要回到過去加以改變什麼的……又或者,風太大,被吹回去了?」

腦迴路對上了。

關於時間的本性,傳統上有兩類看法。有些魔法師認為,時間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事物,而是源於意識活動的主觀構造——心中的景象不斷生成,又不斷消失,被心智以先後關係的方式加以把握和組織,從而產生了時間意識。但是這種主張難以解釋,為什麼人睡覺或者昏迷的時候,時間還在流逝。

因此,常識更傾向於另一種觀點,認為時間是單一尺度的坐標,就像空間中的位置一樣,事物在一維的時間場所中存在和運動。然而這樣又產生了新的問題:如果時間就像地點,時間的流逝本質是事物的運動,那麼為什麼存在操縱事物在空間中運動的念動力魔法,卻沒有操縱事物在時間中運動的時間魔法呢?

這可不像面對「為什麼沒有可以自由飛行的魔法」的問題可以回答「當前魔法研究水平有限」「魔力利用效率有待提高」「只是暫時還沒有開發出來」那麼簡單。如果有朝一日人們掌握了時間魔法,那麼在未來無窮時光中,總會有人產生「回到過去,教會人們這一切」的想法,從而當代人早該掌握了時間魔法才對。既然現在沒有人會時間魔法,那麼合理的解釋便是,時間魔法在未來也沒有出現,進而時間並不像地點那樣是能讓人自由出入的「場所」。

聽了曈曨的問題,冥域皺起了眉。她並不是當真相信時間像地點那樣可供人自由出入,更不認為未來會出現暫停時間、甚至逆轉時間的魔法,只不過當下之計,她們不得不聊點玄虛的事情以消磨時間。這便是眼下她們切實掌握、也許還是唯一可能的「時間魔法」了。

「我倒是有個新想法:會不會是因為,在時間魔法未被發明的時代,時間魔法無法自證?你看,就算一個人真的掌握了時間魔法,從未來回到了我們的時代,那他要怎樣說服其他人,自己確實掌握時間魔法呢?」

「比方說,準確預言未來發生的事?」

「我們本來就能預言許多未來發生的事情,」冥域邊說邊開始舞動雙手,「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入秋天氣會轉涼,三年後我們會從學園畢業等等。我們擁有很多關於未來的知識,否則也沒辦法為現在的生活做打算。哪怕時間魔法師對未來的預測極其精確,在不相信他的人看來,也不過是程度差別,並不構成他是未來人的充分證據。」

「這是因為時間魔法的觀念太過顛覆,所以人們在面對證據的時候,比起承認時間魔法的可能性,更傾向於替代性解釋,是嗎?」曈曨托腮想了想,「如果時間魔法師當眾表演一個時間魔法,會怎麼樣?比方說,直接把柯尼遜大師,從兩百年前帶到現在?」

「問題在於,過去的事情早已經發生了,對現在的人來說只是歷史。大家了解到的狀況也不過是:歷史上某一天大法師無端消失,兩百年後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冒牌貨罷了。」

「那如果他公開了時間魔法的技術細節,教會了我們時代的人呢?」

「那樣我們的時代就會變成『時間魔法已被發明』的時代。」

曈曨點點頭,但心裡並不完全認同。她理解冥域所依循的,是一種在學者中甚為流行的「析取論」思路——通過「在時間魔法未被發明的時代,時間魔法無法自證」來維護時間魔法理論上的可能性:如果現在是時間魔法未被發明的時代,那麼由於時間魔法不能自證,因而是理論可能的;如果現在是時間魔法已被發明的時代,那麼時間魔法當然就是可能的。

這種思路存在乞題嫌疑:由於時間魔法自身的特殊性,它一旦被發明便為所有時代所共享,從而問題中「現在是時間魔法未被發明的時代」本身就是需要解釋的「事實」。

不過曈曨又想,倘若抱着同情去理解這種主張,倒也不是完全不能修補:就算是再激進的、主張時間魔法可能的魔法師,也不得不同意,過去無法改變,否則整個世界就會陷入徹底的不確定性之中。於是,消去未來人教授過去人時間魔法的可能性,「時間魔法無法自證」的主張似乎也就能夠成立了。

「所以冥域相信有時間魔法嗎?」

冥域臉色一沉:「不相信。」

「為什麼?」

「如果真有時間魔法,那我們早該知道了。」

「哈哈!」曈曨不禁笑出了聲,不過她早已習慣了冥域的思維跳躍,「所以冥域相信時間是人想象出來的東西嗎?」

「僅限於等待的時候吧!我只能承認,等人的時候確實會感覺時間被拉長了,就比如現在……」冥域的視線越過欄杆望向甲板另一側,看着彷彿延綿無期的工作交接,抱怨道,「城裡難道就剩一個魔法師了?怎麼什麼事情都找她做?還有,她到底什麼來頭,為什麼每個人都慣着她?連齊諾都畢恭畢敬的……」

冥域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因為她發現,月見彷彿聽見了似的,正回過頭來瞪向這邊。片刻過後,月見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也不管那邊齊諾還在具體講解樞紐水晶的檢測流程,便自顧自搖搖晃晃地走下艞板,從袖袋裡掏出一枚雕花木匣,遞給曈曨。

曈曨先是嚇得一怔,不敢接。儘管下水道事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是她在面對月見的時候仍然會感到莫名緊張,心跳加快。她低下頭聽月見嘴裡的碎句,似乎是受人之託送給曈曨的,於是她才不得已收下。

打開木匣,一條綠寶石手鏈映入眼帘,還有一枚寫了字的卡片:「獻給神秘城的明日之星。」落款是「天都」。

「嚯——看來那個神官挺中意你的!」

「別開這種讓人誤會的玩笑啦……」

曈曨懷着複雜的心情拾起綠寶石手串端詳,只見上有三大二十八小共三十一顆綠寶石,嵌在一條金鏈子上。金鏈上有精緻的雕花,是磨砂質感,不會喧賓奪主。寶石如同新抽的嫩芽一般是翠綠色,被切割為規整的多面體,不過本身並不算通透,光澤看起來有點像玻璃。

「這是什麼石頭?」冥域好奇地問道。

「橄欖石,寓意友愛和祝福。」突然冒出的散漫男聲,慵懶中帶笑,似從船上順風飄來,頑皮地鑽進兩人的耳朵,「隆德文化里,還有祛病禳疾的功用。」

兩人抬起頭看向甲板,只見一位精壯男性倚靠在左舷欄杆上,正低着頭一臉壞笑地看着她們,教人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男子棕瞳棕發,皮膚黝黑,戴白軟帽,穿白背心,深藍襯邊的制服敞着襟,從行頭上看是一副標準的水手打扮——然而細看又會發覺不對,他的衣服全是細膩乾淨的絲織品,手臂上戴着金鐲,左手三個,右手兩個,褲子上的腰帶是名貴款式,身側還斜插着一柄劍格有金屬雕花的單手劍,全身上下光鮮亮麗,儘是不合水手身份的東西。

「如果鏈子是純金的,這麼一條市場價大概值五枚半金幣。冥域說的沒錯,送禮的人應該對你頗有好感。」

曈曨怔住一瞬,認出來這是博羅執事:「喔——是博羅大人!博羅大人又變裝了!」

說完,她一邊趕忙收起手鏈和木匣子,一邊瞄了眼男子的左手腕加以確認,還好找到了那枚被手鐲遮住半邊的空心三角形紋身。

「博羅大人。」冥域也跟着叫了一聲。

博羅當然不是憑空出現的。早在月見登上甲板那會兒,他就躲在幾米開外的桅室靠着門框乘涼,手裡拿着一副紙牌,時不時切一下。冥域和曈曨百無聊賴時,還聊了兩句這位偷懶的船員,但誰也沒認出來他是博羅。

聽到偽裝被識破,博羅立即恢復了精神飽滿的聲音,臉上表情也舒展開來:「哈哈哈,又被一眼看穿啦!哈哈哈——」他揚起頭放聲大笑,脖子上一圈金項鏈在陽光下反射着光。

冥域怪聲怪氣地說:「真是光彩奪目的障眼法,尤其是在太陽底下……」

「哈哈!這你就不懂了,這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博羅收起笑聲解釋道,「試想一下,現在我要假扮水手,但我畢竟是假冒的水手,就算一身行頭何其相似,時間久了,言談和神態難免會露出破綻,對不對?」

兩人點點頭。

「既然如此,」他晃了晃左手腕上的鐲子,又拍了拍佩劍,「這就是我賣的破綻。其他人注意到我不對勁的時候,就會想:啊!原來是個裝酷趕時髦假扮水手取樂卻演技拙劣的紈絝子弟——也就一笑了之了。如此一來,我的破綻反倒成了我的偽裝。這才是我的障眼法。」

一番話說得兩人一愣一愣的,曈曨不禁感嘆:「原來障眼法還有這麼多門道,受教了……」

「更正:真是能言巧辯的障眼法。說不定剛才那番話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哈哈哈——了不起!」博羅朝冥域豎起大拇指,「你已經掌握了障眼法的真諦!」

這是稱讚嗎?——冥域往下拉了拉帽檐,遮住皺起的雙眉。

「對了,機會難得,我們來做個遊戲吧!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說著,博羅嘩嘩地連拉兩次牌,動作帥氣得讓人有求教的慾望,「冥域,你指定一張牌,大牌小牌都可以。」他又搶着補了一句,「可別選『愚者』『寶劍一』什麼的哦!這樣就太沒意思了。」

冥域想了想,指定了一張「酒杯四」。

博羅笑了笑,伸手將牌遞給曈曨:「曈曨,你再指定一個數,1到82之間。」

82是標準韋托牌的牌數。

「那就——43吧!」

「好,奇妙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現在你一張一張數,把牌堆頂上43張牌換到牌堆底下去。」

於是曈曨依言,一張張換牌,邊換邊數:「一,二,三,四……」數完43張牌,抬頭等待博羅的下一步指示,只見他笑問道:「看看下一張是什麼牌?」

翻開牌堆最頂上的牌,正是冥域選定的酒杯四。

「喔——真是酒杯四!」

不得不承認,在翻開牌的那一刻,曈曨確實激動了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然而這份心情很快被小小的失望所掩蓋,畢竟原以為博羅煞有其事地拿來一副韋托牌,會給她們表演一個什麼了不得的占卜,沒想到不過是普通的紙牌魔術罷了。類似的戲法,在港區或者染坊街頭,幾個銅幣就能看遍十幾種不同花樣。

「這是怎麼做到的?」儘管如此,曈曨還是禮貌性地讚歎了一句。她也確實想知道。

「說出來就不好玩了。」博羅的神情倒是顯示出他似乎對魔術成功感到很得意,「不過,其實呢,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不過是另一種障眼法。」說著他朝一直不說話的冥域甩了甩手,「還記得?我們聊過的。」

突然被提問,冥域顯得很緊張:「您是指……障眼法是……是…遮掩意圖……」

「哈哈哈——」

還沒等冥域回答完畢,博羅再次放聲大笑起來,也不知為什麼好像今天特別興奮。

「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冥域!你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如果說別人的眼睛是引納陽光的窗戶,那麼你的眼睛就是驅逐暗影的明燈。」

莫明其妙又挨了一通贊,冥域的臉上寫滿了尷尬。

「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眼睛了——」博羅撐着欄杆直起腰來,望向遠方城市,深深嘆了一口氣,慨嘆道:「過去我在高研所工作的時候,上到八十好幾的老人頭,下到新近畢業的愣頭青,全都禁錮在各自的小圈子裡,畫地成牢,固步自封。」

「他們熱衷於解讀古代文本,對日常瑣事做無關痛癢的解析,或是通過發表奇談怪論博取名聲,結成不同山頭相互攻訐,既不關心生活,也不關心真理,唯一在意的就是名望和權力。他們被名為傲慢與偏見的迷霧所遮蔽,中了自己給自己下的障眼法,就像一個人蒙眼走夜路,為每一步前進沾沾自喜,殊不知前方是萬丈深淵。」

「但是,難道就只有我們有自知之明嗎?難道他們果真『當局者迷』嗎?笑話!他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身的處境,也比任何人更懂用謊言和空話隱藏它。所有人都看見了,所有人卻又視而不見——這就是隱藏在障眼法背後的障眼法,是我所說的『真正的障眼法』了。」

聽博羅語氣輕鬆地說完這麼一段嚴肅的話,兩人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好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應個景。

「我今年二十二,但在你們眼裡估計已經是個油膩大叔了吧?這就是在那種環境下浸淫三年的後果。」博羅頓了頓,「等你們到我的年紀,不要變成我這樣。如果說我曾經獲得過什麼,那就只剩下這樣一句可以留給年輕人的教訓了。」

「明白……」曈曨小聲應了句。

「那副牌送給你們了,就當是信物吧。」

曈曨正想推辭,卻被打斷了對話——焱不聲不響走到博羅身後,用力拍了拍他左邊肩膀。

「叫你了,還聊。」

「呃啊!」博羅捂着肩膀回頭看了一眼,見月見和齊諾正看過來這邊。於是他立正向冥域和曈曨行了個水兵禮:「抱歉!工作時間。」隨後瀟洒轉身,朝兩位大人物那邊去了。雖說方才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最後這下道別倒是一如既往地乾脆利落。

博羅的離開讓冥域和曈曨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儘管已經熟識,但在交流過程中,兩人始終無法對上博羅的思路。跟他說話就像猜謎,一問一答都很費勁。

曈曨捏了捏手中的紙牌,手感似乎比普通韋托牌的面幅要大一些。隨手切了一張,是大牌「雙子」,寓意選擇。她注意到這副牌的邊角已經有些微起卷了,或許是博羅經常拿在手裡把玩的緣故,這於對一副韋托牌來說可真是個壞習慣。

「喔——我知道了!」冥域這邊突然發出怪叫,小小地嚇了曈曨一跳,「他沒有事先說明數字的意義!他只要等你先報數字,然後再說一個能數到那張牌的方法就可以了!至於具體方法……」說著說著,冥域又低頭陷入了沉思。

「博羅又耍他的小把戲了?」

說話的是焱。她把博羅叫走之後,自己就留在了這邊。總算脫離了月見視線的焱,像是亟需放鬆一般解開了制服大衣的腰帶,敞開的衣襟下露出黑色短背心短褲。海風輕撥起她披散的長發。焱側倚在欄杆上,姿態像是站在高處俯視二人,儘管她確實在字面意義上站在高處俯視二人。

「阿焱學姐,博羅大人給我們表演了一個小魔術。」曈曨答道。

焱看了一眼曈曨手中的紙牌,隨後轉向一旁發獃的冥域:「既然這麼好玩,不如再玩一次上周我們玩的遊戲,怎麼樣,冥域?」

「誒?」冥域還沉浸在破解博羅魔術的努力之中,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指着鼻子點名的時候,焱已經開始倒數了。

「三,二,一。」

大幅縮短的倒計時讓冥域遠沒有上次那麼鎮定,她驚叫着伸手去擋,同時緊閉雙眼將頭扭向一邊。旁邊的曈曨還沒來得及理解這一變化,突然感覺眼前一陣恍惚是魔力在流動,只聽見有什麼東西「噗通」一聲落入水中。回過神來,看到的是冥域雙手緊握住焱伸出的右手,卻放空了握着匕首的左手,而那柄黑色匕首正抵在冥域脖子上的一幕。冥域顫顫巍巍睜開雙眼。

「有進步……不對,才過一周,應該稱得上飛躍了。」焱抖了抖手腕,黑色匕首便霧散了,「這一次倒是記得用速度更快的暗魔法,卻忘記了常識——人有兩隻手。上周我用的是右手,所以你以為我只有右手能提刀是嗎?」

冥域盯着焱,一句話也不說,表情驚魂未定中又帶有點不服氣。她的雙手一直死死握住焱的右手臂,愣住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鬆手。焱抽回手臂后,理了理手臂上的腕帶。

「學…學姐,」眼看周圍空氣馬上又要像上次一樣僵化,曈曨心想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找點話說,「剛才掉進海里的……是匕首嗎?」

「啊,」焱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她用『水精靈』打掉了我右手的刀。」

「那……不用撈起來嗎?」曈曨歪了歪腦袋。

「哈——?唔……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寓言。」焱說著,轉過身去,改為雙臂搭在欄杆上背對兩人的姿勢,「據說從前打仗的時候,荼蘼島有一位富家老爺打算坐船逃難。僕人和水手忙碌了一個上午,終於把所有財寶都裝了上船,問老爺是不是開船,老爺卻指責說,他們遺漏了最重要的東西。大家都很奇怪,說:沒有了啊?老爺卻指着岸上說:看!那不是?」

「費了一番功夫大家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自己的影子。僕人們都哭笑不得,說那是影子,搬不上船的。老爺不幹,還呵斥說沒有影子以後怎麼見人。家人只好哄他先進船艙休息,水手們馬上就搬。結果他不放心,又跑出來看,看見影子還在岸上,就更是暴跳如雷了。」

「家人們只好又哄他,說影子怕光,白天不好搬,要晚上才能搬。於是老爺罵罵咧咧等到晚上,再跑甲板上看,果然影子已經被搬走了。他這才下令開船。」

「但是寶貴的時間被浪費了,這時敵軍已經攻破城門,封鎖了水域,這位富家老爺的財寶全都被充作軍資。」說到這裡,焱話鋒一轉,「曈曨,你剛才的問題,就像在問我,為什麼不打撈水裡的影子。」

曈曨臉頰一熱,低下頭,也不說話了。

這反應倒引起了焱的興趣,她回過頭哂笑道:「怎麼?生氣啦?」

「沒有沒有,怎麼會呢……」曈曨嘴角擠出一絲微笑。

焱又問冥域:「那你呢?有生氣嗎?」

「沒有。」

聽到兩人的回答,焱似乎並不開心。

「你們怎麼回事?這樣的話我的東西不就送不出去了嗎……」她低聲嘟囔着,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條項墜,高高舉起對着天光,又用眼角餘光瞄了冥域一眼。

「您的意思是——?」

「給你了。」焱將項墜遞到冥域手裡。

那是一枚紫水晶項墜,直徑與硬幣相仿,形狀是罕見的正十二面體,切割面平整,稜角清晰。不過,與切割工藝不合的是,水晶的晶體渾濁而不通透,內里能看見許多條狀紋理。通過一根錫制的開口針,它被穿在一條作為掛繩的黑色棉線上,此外沒有任何額外裝飾,看起來很樸素。

冥域捧着項墜,疑惑道:「無功不受祿。我能問為什麼要送我這個嗎?」

「怎麼說呢……」焱撓了撓頭,「我前後戲耍了你兩次,你總不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吧?這個墜子就當是我的賠禮了。」

「不不不,」冥域忙說道,「我真的沒有生氣!學姐教會我很多運用魔法的技巧,我還沒感謝您,怎麼好意思收禮呢?」

「我沒有要教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學了什麼,那也是你自己領悟的。」焱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不是普通的紫水晶,它對暗魔法有增幅效果。我花了兩個多月才做好,本來是要留着自己用的……」

「那這可是學姐的心血,我更沒有資格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了!」

「你聽我說完。這個東西只有在樞紐水晶的範圍里才有用。我現在要去隆德了,你明白嗎?」

「就算這樣,我也不能收下這麼……」

「嘖!我只是想送點東西,為什麼搞得這麼麻煩?」焱打斷了冥域,來來回回的推辭讓她語氣愈發不耐煩,「你不要的話,那就扔海里算了,反正我留着也沒用。」

既然她這麼說,冥域只好收下了。熱心的曈曨也不顧冥域願不願意,當場便幫冥域戴上項墜。然而掛繩的長度有點尷尬,太短了,又是完整一條不帶扣子的類型,不容易套進頭上的寬檐帽和冥域的大腦袋。於是曈曨改為把掛繩繫到冥域外衣領口的扭結上,從視覺效果上看,倒跟普通項墜沒什麼兩樣。

現在冥域胸前多了一枚紫色的十二面體,既有個人特色,又不會太過搶眼,粗糙無光、不露鋒芒的感覺,也正合她的氣質。冥域臉上的表情透着窘迫,曈曨心裡卻感覺到欣慰,因為這樣一來,莫名被送禮的複雜心情,就可以由兩個人來分擔了。

因為送不出禮物而惱躁的焱,卻也沒有因為送出了禮物而高興。她目無表情地望海,似乎心事重重。儘管如此,她在冥域和曈曨心中的形象,還是因為這枚項墜而顯得親切了一些。兩人都猜想,焱是因為被迫要出遠門而感到煩悶。

「學姐,」冥域又提出了先前的疑問,「我想請教一個問題……」

「有話快說。」

「我想問的是,我們神秘事務署的工作,為什麼要交給外人來做呢?」

說話這會兒,甲板另一頭,博羅正抓耳撓腮地跟月見講解一份技術文檔。

「什麼『我們』神秘事務署,」焱突然斥責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對不起,我失言了……」

碰巧這時,齊諾突然走了過來這邊,也不知他是因為來找焱而碰巧聽到了她們的對話,還是因為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而專門過來救場。冥域和曈曨嚮導師行禮,焱則把頭扭過一邊不正眼看他。

「納圖爾大人是形式魔法大師,」齊諾向冥域和曈曨解釋道,「論及對魔法的理解水平,除了各位教授,她說自己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況且納圖爾大人也不算外人。在桑德士隱士之前,納圖爾大人代理過半年神秘事務署隱士。」

中期考核選導師已經過去三個多月,看見齊諾在塞隆城外活動還是頭一遭。他今天的裝束跟平時在圖書館裡見到的基本相同,還是那套白色制服長袍。唯一的不同點是飄逸的銀白色長發,今天被一條藍色帶金邊的髮帶束了起來。束髮位置很低,髮型看起來頗為古樸。

「可是,」曈曨又問,「不是聽說納圖爾大人沒有從學園畢業嗎?」

「噓——這可要小點聲,納圖爾大人的耳朵可靈了。」齊諾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微笑道,「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身』。況且納圖爾大人可是獲得過艾斯特里恩勳章的、實打實的戰爭英雄。以她在布政委員會的威望,承擔任何工作都讓人信服。」

「真的?!」

突然得到的情報,讓兩人吃了一驚不小,畢竟實在很難將身材矮小、氣質慵懶的貴婦,跟英武挺拔、以服從為天職的軍人聯想在一起,更遑論戰爭英雄了。不過,若是將恪盡職守、殺伐果斷的夜版月見納入考慮,倒也不是不能想象她身穿筆挺戎裝、在行伍間踏正步的情景?

——不,還是無法想象。

兩人還想追問,可惜齊諾無意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向了焱。

「焱,過來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說。」

「幹嘛?」

齊諾伸手拉焱的手臂,結果被她一把甩開。

「幹嘛?!」

焱的語氣很激烈,以至於甲板那邊的博羅和侍童都被吸引了注意。齊諾也被她的反應震住了,伸出的手愣在半空,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

「焱,我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也不想干預你的選擇。只是出於情感、出於責任、出於對過去錯誤的補救、也是出於對當下處境的判斷,我希望能了解到最真實、最即時的狀況。我不會向你索要任何東西,也不會對你指手畫腳,只是求一個讓我幫助你的機會,好嗎?」

「什麼呀……」焱似乎被唬住了,她皺起眉頭,撇撇嘴,半是忿懣半是委屈地回答,「說這麼多不着調的,不就是惦記這個嗎?喏!」

焱扯下右臂的腕帶,將手腕展示給齊諾看。剛看一眼,她就又把手臂縮了回去。

「我問瑪嘉要了幾張阻斷符紙,」她邊說邊纏腕帶,「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從冥域和曈曨的視角看不見焱手腕上有什麼,但也能猜到跟上次圖書館那會兒的傷有關。曈曨倒是好奇學姐右手究竟怎麼了,只是傷病的事情本身就不便發問,考慮當下的氛圍就難開口了。

齊諾滿面愁容,低頭想了想,轉身對船下兩人道歉:「對不起,今天情況特殊,也許開不成組會了。我還有些私事要跟你們學姐說幾句,能勞煩你們迴避一下嗎?」

這時一陣驟風吹過威利港,揚起焱的長發,也激起了一波海浪。曈曨正想答應一句,卻被冥域拽起衣角,快步往陸地的方向走去。兩人邁着匆匆步伐來到幾十米外一艘躉船上,在建築背後躲了起來。

「怎麼了冥域,突然之間……」

「根本透不過氣,」冥域像剛參加了短跑比賽一樣,捂着心窩大口喘氣,「再多待一秒,我要窒息了。」

「哈哈,確實……」曈曨無奈道,「今天下午發生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了:莫名奇妙被搭話,莫名其妙被送禮,莫名其妙被訓斥,每一樣都不好受。」

「不是這個原因,」冥域搖搖頭,「我是覺得——他們都活得好苦啊!願望不能實現,想法不能表達,就連情緒都必須遮遮掩掩的,就像提線木偶,被暗處的大手操控着,走向悲劇的結局,看得人都肚子痛了。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被保護得太好了,又或是太過放縱了。難道人為了能活下去,就不得不隱藏本心嗎?」

「慢慢說,慢慢說,」曈曨拍拍冥域後背,「冥域是說齊諾老師?還是阿焱學姐?」

「都是!而且不止他們,還有博羅、伶余彥和朝晢姐妹,哪個不是貌是情非、戴着面具過活?」冥域緩了緩,又感嘆道,「難怪身體要區分正反面,因為人前和人後,是不一樣的。」

這番話令曈曨頗有感觸。她想起書上讀到的一句話:「人就像一張韋特牌,不翻過來,你永遠不知道背後有什麼故事。」她又聯想到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想到了自己,眼瞼不由得低垂下來。

沉默半晌,冥域又問:「朝晢後來怎麼樣了?」

「昨天一大早,兩姐妹就跟籬織姐走了。蛇隱一路送她們到胡陌驛。歸啼學長他們籌了兩金四十多銀錢,但是兩姐妹一塊都沒要。蛇隱說為了杜絕同類事件,需要大力開展學業幫扶,於是就把這錢充了學聯的活動經費了。」

「她也是滿腦子歪腦筋……那賢士堂呢?賢士堂沒有一點表示嗎?」

曈曨搖搖頭:「事發當天就開除了索西婭,還說教會也是受害者。」

「果然是宗教的嘴臉,」冥域忿忿道,「有用就巴結,沒用就一腳踢開……」

「是在說我們的事情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兩人轉過身,看見說話者正是月見帶來的那位兜帽侍童。侍童將蓋住眼睛的兜帽稍稍掀起來一些,露出了有神的雙睛,「曈曨,冥域。」

「朝晢?!」曈曨又驚又喜,轉念想到她已經被剝奪了稱號,應該稱呼名字,可又認不出來是雙胞胎中的哪一個,一時語塞,「你…你是……」

「我是索西婭,」她微笑道,「現在在任何意義上都已經不是朝晢了。」

短暫驚訝過後,冥域質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被……」

「被驅逐了,是嗎?其實,這個事情我也是才知道的,」索西婭解釋道,「胡陌驛是神秘城的西邊界,所以按照法律規定,只要被解送出了胡陌驛,驅逐令就算是完成了。接下來只要有人收留,我們就能合法合規地回到城裡。」

「都到這地步了,你們還想着鑽空子。」冥域冷哼一聲,不屑地半轉過身去。

至於旁邊的曈曨則拍手叫好,感覺心裡一塊大石頭卸了下來:「太好了!是哪位好心人呢——」問題剛說出口,曈曨發覺這不必問,因為一身侍童男裝的索西婭,是被月見帶到威利港來的。

「納圖爾大人收留了我們,」索西婭抬起雙臂展示自己的新衣服,「現在我有了一個新名字,叫折鶴蘭。」

「折鶴蘭?」曈曨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等一下,」冥域插入她們的對話,「你意思是,你賣身了?」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索西婭也收了笑,「只是受雇於納圖爾大人,做一名僕人而已。」

「有什麼區別!那利維婭呢?」

「她跟我在一起,現在叫鳶尾花。」

聽到索西婭的回答,冥域氣不打一處來:「也就是說你為了留在城裡,把妹妹也賣了?你不覺得這樣做很自私嗎?!」

「這件事是我們一起商量好的。」

「她有什麼主意?還不是聽你的!你利用了她的善良!」

「不要說得好像什麼都知道一樣!」

兩人話趕話,氣氛愈發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冥域瞳孔中似有一團火,身體一步步迫近索西婭,而索西婭也毫不退縮,昂首回敬冥域一個堅定的眼神。曈曨見勢不妙,連忙挽住冥域右手臂,想要勸兩句,不料反倒點爆了她的脾氣。

「拉我幹什麼!」冥域掙開曈曨的手,後退一步,大聲吼道,「她們為了留在城裡,居然甘心賣身當奴隸!」她的話剛說半截,頓時又覺沒趣,甩手轉過身去,「算了!待會兒你們又要說我站着說話不腰疼,好像誰愛管你們的破事……」

見冥域消停了,曈曨鬆口氣,又問:「折——鶴蘭?那你們未來有什麼打算呢?」

索西婭稍作遲疑,答道:「這幾個月先避一避風頭。過一段時間,納圖爾大人會安排我們到琉璃學園或道金學園旁聽。我們沒有被剝奪魔法師資格,說不定以後會比你們更早成為魔法師呢!」

除了神秘學園外,城中還有一些私人創辦的魔法學校,它們招攬體制外的魔法師做老師,吸收入學考試落榜的考生就讀。與學園不同的是,入讀這些私立魔法學校並不能自動獲得居留權,並且日後想成為魔法師的話,需要接受更加嚴格的考驗。索西婭方才提到的琉璃學園和道金學園,都是位於神秘城北區的私立學園。

讓曈曨感到欣慰的是,比起先前的掙扎,朝晢姐妹被處分后的生活似乎更加充滿希望。她笑道:「哈哈!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到時可別忘了搭把手呀!」

「嘁!想得倒是挺美,」冥域抱手悻悻道,「所以你今天特地來向我們示威是嗎?」

「那你冤枉我了,我只是隨主人出門,想不到會碰上你們。」

冥域又問:「你們就這麼信任月見?我可不相信奴隸主會把奴隸當自家人。」

「冥域……」

見又要開始了,曈曨趕忙拉了拉冥域的肩膀。她並非對索西婭的願景確信無疑,也不是對她的真實想法不感興趣,只是覺得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就算真的盤問出了什麼,憑自己和冥域兩人也難以改變。不過沒有想到的是,索西婭聽了冥域的質問,反倒捧腹笑了起來。

「折…折鶴蘭?」

「冥域,曈曨,有時我真不知該生你們的氣,還是該感謝你們。你們大概是全世界最操心我們的兩個人了,就連我們父母都不曾做到這種地步。」

「別太自我中心了,我只是看不慣你的所作所為。如果有朝一日你痛哭流涕大呼後悔,那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冥域雖如此說,卻一直是沉着臉,眉頭緊皺。

索西婭抿抿唇,微笑道:「謝謝你,冥域!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也許有一天,事實會證明你的懷疑是對的。也許我們會後悔,當初有一位正直的朋友提出過真誠的建議,而我們卻沒有聽。但是,」索西婭深吸一口氣,「只屬於我們的,只有我們的人生。所以,就由我們自己來決定,自己來承擔吧!」

此時遠方傳來一聲鐘響,提示着時間已經來到了傍晚六點半。天光褪色,海潮漸起。棧橋上緩緩飄來一個人影,是白衣白髮的月見。看來甲板上的工作交接已經完成了——意識到這點,竟令人莫名產生一種時光荏苒之感。

「折鶴蘭。」月見停下腳步,看向躉船上的三人,喚索西婭過去。聽聲音,她已經換到了夜晚版的月見。

「在!馬上就來!」索西婭應了一聲,又轉向冥域和曈曨說,「對了,還記得你們問我的『黑屋問題』嗎?現在我有答案了!」

「哦?」曈曨轉了轉眼睛,饒有興緻地笑問道,「那你說說,在小黑屋裡能聽到什麼聲音?」

索西婭轉過身,面朝大海邁出一步,張開雙臂,任憑咸腥的海風掀起她的兜帽,喊海般大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聽到的是:無限定的世界和無限開放的未來——!」

說完,她大笑着往月見那邊奔去了。

冥域搖頭道:「瘋了,徹底瘋了……」

「這個回答不是挺好的嗎?」曈曨笑了笑,感嘆道,「真美好啊!無論是對問題的回答,還是面對生活的回答……」

「哪裡美好了?!」冥域不以為然,「嘴上說著『開放的未來』,倒是給自己『開放』了一副枷鎖……她不過是想象自己在小黑屋裡,說出帥氣的回答罷了。」

「世事沒有十全十美。冥域不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么?」

冥域一時沒有回答。

這時傳來一陣急疾腳步聲,齊諾快步趕上正欲離開的月見和索西婭:「月見大人,請留步!我還有一件私事想求教,是關於『夢』的……」

夢?這個字眼意外地勾起了曈曨的許多聯想,似有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場景在腦海中若隱若現。正好現在也需要一個話題轉換一下心情,於是她小聲對冥域說:「說起夢……我最近好像經常做夢,但是醒來后又記不得夢見了什麼。」

「我也是,」冥域答道,「只記得一次。」

「那一次夢到了什麼?」

「夢到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當時我在準備那筐要送你的薄荷,結果她過來二話不說,把綠色給偷走了。」

「把綠色給偷走了?!」曈曨驚奇道。

「對,把薄荷的綠色給偷走了。當時我氣壞了,你把我綠色偷了,我這薄荷還怎麼送人?於是我披上一條浴巾,飛出窗戶去追她,一直追到換了場景……」

「我可不是小偷!」曈曨調侃道,「薄荷本來就要送我的,我只是提前拿走了一部分。」

「嗯,我知道不是你。因為如果是你的話,我就不會生氣,所以她只是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人。之前我也夢到過她,那我應該是把她錯認成是你了。」

「有這樣推理的嗎?」曈曨被逗樂了。

夢是人類心智中一個綺麗的謎。有學者認為夢是純粹的內觀,夢境所展現的是個人純粹的內心世界。另一些學者則不同意這個觀點,畢竟即便在熟睡時,人依然存在於宇宙之中,因而夢境也決不會是遺世獨立的私人庭院。這連帶着引發了夢中之人與現實中人的關係問題:我們能不能說自己曾幾何時夢見過現實中的人呢?還是說那只是一個虛無的幻影?順着問題線索,有學者甚至試圖討論「夢中出軌算不算不忠」的道德議題。不過,在最終搞清楚夢的本性和原因之前,這些探討都只能停留在玄談階段。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夢……」

「後面還有,」冥域繼續說,「飛到一個小院子里的時候她終於不跑了,我就追上去質問為什麼要偷我的綠色。你猜她說什麼?她說因為綠色是一枚——」

「磁針?」

「磁針。」

「磁針……」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曈曨、冥域和不遠處跟月見說話的齊諾,三人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兩個字。兩人驚詫地扭過頭,望向她們導師的方向。

「……我只來得及記下這些。說來慚愧,我抱有同半世紀前的前任斐尹伯一樣的遺憾:夢中的經歷,一點都回想不起來了。」說著,齊諾將一本攤開的小開本硬皮抄遞到月見手上,「所以想請教,關於磁針和信標,您是否知道或者聯想到什麼呢?」

「夢幻泡影,遇見陽光,便散了。忘記了,才是正常的。」

月見接過筆記本,簡單瀏覽了一遍,便放下手,仰頭望向天空。躉船上的冥域和曈曨目不轉睛地盯着月見,屏住呼吸靜待她的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大船搖,小船漂,岸上有座大信標。大信標,買船票,坐船去到迷途島……」月見半念白半輕唱出一段歌詞,旋律似有似無,內容聽着好像就是唱的威利港。

「這…這是?」齊諾問。

「我小時候的一段童謠,」月見解釋道,「『領航員』燈塔,977年開始服役至今,功能是指引航路的方向、指揮船隻出港入港、以及在戰爭時期傳遞軍情。因此有個別名,叫『大信標』。」

「是。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一定有什麼意義。不過,」月見低下頭想了想,「我讀書的時候聽教授講過,在夜晚或者遇上大霧天氣的時候,船需要依靠燈塔的光找到駛向港口的航路。所以舊時的文獻上偶爾會見到一種修辭:把表徵物和表徵對象比作磁針和信標,把表徵關係說成是船兒靠港。」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在聆聽回答的三人腦中如電光閃過,彷彿有大量信息如海潮般湧入腦中。然而靈感無形無相,雜然難辨,容易察覺,卻難以捕捉。它就像是只存在於夢幻中的活物,當人們想要湊近了仔細看的時候,它又戲弄人似的一溜煙跑了。

「冥域……你有沒有覺得……」

「嗯……但是……」

儘管還有許多疑問,月見那邊已經沒有更多評論了。於是師徒三人向月見道別。在棧橋上目送月見領着她的侍童離開后,齊諾向兩人打趣道:「冥域,曈曨,沒想到你們挺能交際的,怎麼這麼快就跟那個女生混熟了?」

「是啊,老師,因為她說她想成為魔法師。」

「是嘛?那正好以你們為榜樣。」

「老師說得對,她確實應該以我們為榜樣。」

曈曨聽得臉色煞白,不敢接話,只能尷尬地陪笑。

好在玩笑到此為止,齊諾一臉歉意地說:「今天真的非常對不起你們,白等這麼久,組會也沒有開成……船上的事情還沒有忙完,你們先回去吧,組會只能之後再約時間補上了。」

「沒問題,沒問題!老師只要有空隨時吩咐!」兩人紛紛表態。不過與其說是她們理解齊諾的難處,不如說她們不想再摻和到塞隆城眾人錯綜複雜的關係中。

告別齊諾后,冥域和曈曨沿着棧橋往陸地的方向走去,這也是剛才月見和索西婭離開的路線。兩人知道月見走不快,所以也刻意放緩了腳步,有多慢走多慢,避免走急了趕上她們,造成說再見后又不得不同行的尷尬局面。

「冥域,你剛才嚇壞我了!我超怕你說漏嘴,把……索西婭的事情說出來。」

「我說的都是事實,事實怕什麼說?」

「雖然都是事實,可事實有時候也會傷人的。」

這話讓冥域又不高興了:「說到底,你還是覺得我是錯的,對不對?」

曈曨搖搖頭:「我覺得你說的、做的都是正確的。只是,這個世界上不止有正確。」她頓了頓,「比方說,如果我是朝晢,或者我做了跟利維婭一樣的事情,那冥域會舉報我嗎?」

「這算什麼?朋友間的死亡提問嗎?」冥域又皺起了眉頭,想了想,「我會的。」

「就算知道我會為了留在城裡而成為傭人或者工人,也會嗎?」

「會,而且我會在胡陌驛監督你完成驅逐令,然後把你接到我家去。我家裡正好缺一個保姆……」

話還沒說完,兩人就都笑了。

「我就是欣賞你這點,」瞳曨笑道,「如果你回答不會,那就不是冥域了。」

「唉,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只有等事情真的發生了,這個問題才會有一個真實的回答。」

曈曨點點頭。

「但是,曈曨……」

「嗯?」

「答應我,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讓自己陷入這種困境中。」

曈曨先是一怔,旋即一股暖流在胸腹中流轉開來。

「好,我答應你!」

天色漸晚,港區的海面上陸續泛起星星點點橘黃色的船燈。冥域和曈曨緩步穿行在星海之間,感受繁雜中的片刻寧靜。夜裡,成百上千艘船將會從港口出發,滿載着貨物和乘客,連同被大雨耽誤的份兒,航向四面八方,如同一個個努力生活的個人,準備好迎接即將到來的每一場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