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時候,經常聽到長輩們講起森林裡的故事。

身為精靈卻在講森林的故事,的確是很奇怪的事情,不過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近百年來大批精靈遷移到人類居住地這一不爭的事實——本應是故鄉的森林早就成了異鄉。對我這種四處奔波的旅行商人來說,“故鄉”這個詞語聽起來則要更加遙遠一些。

“請問您的稱呼是?”

被他人問起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我通常都會用“薩特博格的克蕾歐”作為回應。“克蕾歐”是我的名字,而薩特博格則是我所屬的商會總部的所在地。

所以,當我途經森林的時候,最多只會做出一番感慨,並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所謂歸屬感。

就像現在這樣。

阿蘭道夫村,這是一個三面被森林環繞,卻聚集着人類的小村莊。說實話,比起不遠處的層層密林,我還是感覺待在溫暖的火爐旁會更加舒服一些。

把馬車停靠在酒館的馬廄邊上,我從座台上翻下來,塞給在一旁等候着的學徒幾個銅板,便徑直走向酒館的大門。

由於某些生意上的原因,我對這裡無比熟悉,幾乎每年都要來上兩三次,然而,村子的面積卻比半年前我來到這裡時大了將近一倍。不只是村子的面積,其他方面也是和從前截然不同。比如這間酒館,半年前我上次到來的時候仍然不過是一間和村民住的泥制茅草頂小屋沒什麼區別,甚至更加破舊的茅草屋罷了,而這次卻和半年前大相徑庭,不僅酒館,連其他大多數民居都換成了木頭房子。

“貝爾塔?”

我朝着櫃檯後方那個正埋頭製作着不知道什麼東西的老女人試探性地問道。酒館裡沒什麼人,只有一個青年在角落裡喝着酒啃着黑麵包。

“啊,啊,請等一下……”

她停下手上的工作,從一隻大石盆里抬起頭來。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她是在篩準備烤成麵包的麵粉。

“克蕾歐?哎呀,你可算來了!”

她快步繞過櫃檯向我走來,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滿是麵粉和麩皮。

“突然有事要去波索,就順路過來看看,正好帶了點北邊的東西,有需要的話就便宜賣給你。”

這村子以及它附近的一大片區域流傳着生活在這片森林邊緣的祖先們曾經在饑荒時被精靈所救濟的傳說,所以身為精靈的我自然很輕易地就能獲得他們的好感。

“來來來,你先別著忙,過來瞅瞅這個。”

貝爾塔說著鄉土氣息濃厚的當地方言,拉着我走到櫃檯後方,並且示意我看篩麵粉用的篩子。

她的用意非常明顯,雖然麵粉依然是用相對廉價的大麥磨成的,但是篩子上的麵粉顯然比起往年更加“純凈”了一些,相對的,堆在一旁被篩除的麩皮理所當然地增多了。篩麵粉的次數和精度可以直接反映一個這樣的小村莊的生活水平,能把麵粉篩到這個程度,再結合村子有些誇張的面積擴張,以及新建的許多木頭房子,如果再看不出來是怎麼回事我就可以告別商人這個職業了。

“難道說,大家果然是靠森林賺了錢嗎?”

半年前,領主埃卡爾德終於下定決心,決定用權力來強制阿蘭道夫以及周邊的幾個村莊拋棄愚蠢的森林信仰,砍伐木材賣到南方去。南方以波索共和國為首的幾個國家每天都在造船,對木材的需求量可想而知,只要肯砍伐森林,賺的錢絕對不是小數目。

“是唄,就砍樹,拿刀削一削,扔河裡送到下邊去,就能拿到錢……”

她一邊說著一邊皺緊眉頭。

“但是老這麼整,林子里的精靈肯定生氣,而且村裡的大老爺們都跑去砍樹了,地里的活就全得女人和娃子來干……”

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森林裡的精靈基本早就都跑到人類的地盤去了,而且南方這邊的森林本來也沒有多少精靈,但是這種話從我一個精靈嘴裡說出來恐怕不太合適,於是我便把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們這不是過得挺好嗎?麵包更軟了,房子也蓋了新的。”

“要是就這樣事的,那肯定好啊!”

她說著,急切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揚起一股淡黃色的粉塵。

“就一個多月前,到底還是來了髒東西!”

說到這裡,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不讓角落裡的青年聽到,看來這個所謂的“髒東西”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什麼東西?”

我也配合著壓低了聲音。

“有一天一大早,冷不丁跑到俺家院子里的。”

她說著蹲了下來,從櫃檯下方拽出一隻小布袋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手上的觸感告訴我這好像是一塊很輕的木頭。

“你見識廣,能不能幫俺看看這是個啥?”

我掃了一眼角落裡喝着酒的青年,看他滿臉潮紅的樣子,恐怕不會注意到這邊的事情,我便略微側身擋住窗子,然後打開布袋的開口往裡看了一眼。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木頭,明顯是一具已經風乾的動物屍體,看它那三角形的長腦袋,估計是某種蜥蜴。

“這不就是個——”

“啥?”

我剛要脫口而出“這不就是個蜥蜴嘛”,突然想到這應該是不可多得的上好工藝品,波索有一些大商人很喜歡收集這類東西,於是便改口說道:

“啊,沒什麼,我想說我大概想起來這個是什麼東西了,”我面不改色地扯着慌,“呃……這個,怎麼說呢,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我們精靈的某種護身符,但是肯定和詛咒無關,估計是某個精靈路過的時候掉在這的吧。”

這謊言我自己聽着都感覺蹩腳,不過哄騙一個一輩子沒出過這片伯爵領的老農婦應該沒什麼問題。

“那你就把它帶走吧,”貝爾塔如釋重負地說道,“俺是真不懂該咋整,也沒敢跟別人講。”

我點了點頭,便把袋子封好口,用左手提着。

“放心吧,會幫你好好解決掉的。”

“那咱們村……還能被森林詛咒嗎?”

看着貝爾塔那緊張的神情,我只能努力憋住笑。

“肯定沒關係,森林可是很寬容的,東邊那些城市都砍了多少年樹了,也沒見他們被詛咒啊。”

“那俺也得提醒他們別砍得太凶,”貝爾塔用圍裙擦了擦並不髒的手,然後回頭整理了一下麵粉篩子,“對了,你不是說有東西要賣嗎?”

“我帶了些小麥和腌鯡魚來,沒什麼特別的東西,要買一點嗎?”

在解決了酒館老闆娘的疑惑,以及賣給她許多準備留在齋戒日吃的腌鯡魚之後,我終於能夠在酒館的小客房裡好好檢視一下剛才拿到的那個乾枯的蜥蜴屍體了。

通體黑色的外觀以及由於高度風乾而產生的褶皺讓我不能很好地分辨它的輪廓,皮膚又干又硬,我完全不敢用蠻力把蜷縮着的這傢伙掰開,只能看到相對於身體來說實在過於小巧、長着三根趾的四肢,以及對於這個身體來說過於長的尾巴。不過最讓我感覺奇怪的,是這傢伙頭上那對像野鹿一樣的角。

即使我經商近十年,也從來沒見過如此奇物,我甚至產生了這東西並不是蜥蜴的屍體,而是某個無聊的傢伙搞出來的惡作劇的猜測。

“咕咚。”

嗯?

我的手感覺到這東西突然微微動了一下,同時發出奇怪的聲音,好像是站在屋外聽屋裡的人在用力揍一隻裝滿麵粉的袋子一樣。

心跳,這聲音絕對就是心跳的聲音。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顆屬於我的心臟正由於突然的驚嚇而略微快速地跳動着,但是絕對不可能跳到讓我自己都能聽見的程度。

難道說,這東西還活着?

不可能吧,再沒有常識的人看到這東西都會明白,它不可能還活着,一定已經死了。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這是個惡魔,是惡魔的化身。

起死回生從來都是教會最忌諱的話題,一切搞這方面的研究以及討論相關話題的人都會被視為惡魔的僕從而被教會處死。

我突然想起來六年前有人找我做走私金子生意的事情,那時我在巨額的利潤和被捕然後被處死的可能性之間徘徊了許久,最終因為期限到了我還沒有做出決定所以被自動排除出計劃之外。我當時還感覺有些遺憾,然而最後那幾個想拉我入伙的商人果然被發現在中空的羊骨中藏匿金粒而被集體絞死。

所以,即使有可能是我的錯覺,我也不想冒任何一點死亡風險去賺這可能連一枚德涅爾銀幣都不值的利潤。所以事不宜遲,我馬上穿上鞋,把那個怪物裝進袋子綁在腰上,吹滅油燈,然後打開窗子,確認四周沒人後,從窗子跳了出去。

那麼,該怎麼完美地解決掉這個東西呢……

我看到了院子里的水井,這給了我非常關鍵的啟發。

河,對了,這裡已經靠近波索了,自然會有非常多的河。如果用火焚燒,自然會被人察覺,隨手扔進森林也容易被別人撿到,然而把它扔進河裡,讓它順着河流漂走,那麼除了貝爾塔之外一定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曾經接觸過這個東西。

沒記錯的話,離這裡最近的河岸應該是在南邊。中間隔着一片森林,雖然對於人類來說在夜晚穿越森林是非常危險的行為,然而我們精靈有着非常敏銳的感官,所以可以早早避開危險。

確定好路線之後,我便小心翼翼地離開村子的範圍,然後在森林裡狂奔起來。

由於夜晚的森林裡有狼群,我不得不躲開它們,所以稍微消耗了一點時間才到達河邊。確認四下無人之後,我迅速地解下腰間的帶子,然後像投石的士兵一樣把整個布袋甩進河裡。

撲通,水面上騰起一片水花,不過聲音並不算大,而且四周無人,應該不會被人發現。我看了看水面,確認那東西已經沉下去之後,便轉過身開始往回走。

突然,一陣奇怪的聲音迫使我停下了腳步。

是水流聲,不過絕不是尋常的水流聲,更像是山洪爆發時河水極速流過山谷時的聲音。

於是我再次回過頭去看向那條河。

整條河幾乎完全乾涸,只剩下河谷。

然而,就在我扔下那個布袋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團反射着月光而變得亮閃閃的銀白色物體,看起來就像一條大魚。

我能夠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不妙,然而雙腳卻不由自主地慢慢邁動着步伐向河邊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