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帖 懷蓮

血肉模糊的軀體,隔着很遠彷彿都能聞到腥味,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手持尖刀,在那軀體上切割開來。

別害怕,這不是殺人現場,而是北海道法政大學的法醫實踐課,說是實踐課,其實本校並沒有專門的法醫專業,這只是一門選修課而已,每個學期的人體解剖也僅此一次,因此,總是座無虛席。

幸好,我早就聽學長說過座位很緊張,於是提前了一個小時到達教室,這才找到了一個前排的座位。

啊,好像忘記了自我介紹,我叫大谷俊介,是北海道法政大學法學部的學生,如果你去問同學們對我的評價的話,那麼只會無功而返,那是因為,我可能是整所學校最不善交際的人了,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朋友也只有那麼固定的兩三個,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心理問題,純粹是因為,我找不到交朋友這件事的意義,對於生活,我也一向沒什麼熱情,這也令我經常陷入漫無目的、找不到希望所在的苦惱境地。

其實,這門課我並沒有選,之所以來聽,也只是為了給無機質的每天找點刺激罷了。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怎麼能不留下一點紀念呢?想到這裡,我從褲袋裡翻出手機,打開了照相功能。

正當我舉起手來打算拍照時,一隻纖細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禁驚訝的差點丟掉手機,那隻手雖然並不十分有力,但能感覺的出,她是真心想要阻止我。

順着那隻手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瘦弱的女生,她穿着純黑色沒有任何修飾的上衣,就連髮夾也是黑色的,齊肩短髮,雖然是素顏,但五官十分精緻,眉目低垂,且帶有幾分憂鬱的氣質。

“請不要這樣做。”她幾乎是貼在我的耳邊這樣說道,那聲音非常微弱,卻好像是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口的。

“因為......有一天你可能也會像他一樣。”

『我的生活偏離固定的軌道,大概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握着手機的手放了下去,雖然對於這突如其來的阻止有些不滿,但畢竟對方是女生,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然而,她接下來古怪的舉動令我不得不注意起來,前面的講師每割一刀,她都會咬緊牙關,微微顫抖,彷彿那一刀刀割的不是屍體,而是她本身一樣。

我一邊看着前面的講師,一邊用餘光看着她,不久,從她的方向傳來了抽泣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她竟然在哭,雖然她拚命的用右手握住左臂,但淚水還是不斷地從眼角湧出。

竟然會碰見這種事,真是麻煩死了。

面對這樣一個許多人眼中的“好機會”,我卻完全沒有任何一點點的感覺,唯一的想法只是趕緊讓她停止啜泣,好讓自己集中精神罷了,於是,我拿出衣袋裡的紙巾,遞了過去。

“謝謝。”雖然完全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根據她的唇形,應該說的是這句話,而且用的還是敬語。

其實,如果硬要說自己的優點,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觀察力比較敏銳”了吧。

在那之後,她的情緒好像平緩了很多,雖然淚水一直都沒有停止,但發出的啜泣聲已經微乎其微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呢。

『我本以為,她只是人海的雜音,平淡生活中的過客,卻沒想到......』

選修課的課時很短,但走出教室門的那一剎那,我還是感覺到與室內形成強烈對比的涼爽和清新。

就在這時,熟悉的、系統自帶的短信鈴聲響了起來,是前田發來的。

“抱歉啦,大谷,今天的午飯要和憐一起去吃。”

前田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但自從一周前交往了一個女朋友,好像是叫......吉川憐,我們的聯繫就少了很多,或者說,我已經一周沒怎麼見過他的人影了,真是個“見色忘義”的傢伙。

“哦。”我十分冷淡的回了他的信息,畢竟,男性之間並不需要太多客套,更不用說是朋友了。

現在時間是十點過五分,要去吃飯還太早,想起還有西方文學史的作業要做,我決定去圖書館找些需要的書來看。

作業的題目是“悲劇”,真是的,本來人生就已經很悲劇了,真要寫報告的話,不如就寫“大谷俊介的一生”這種題目好了。

我對文學的了解並不是很深入,對於國內外的名著也大多只是聽說過或者淺嘗輒止的地步,之所以選這門西方文學史,只是因為得到學分相對比較容易罷了,至於課上的內容,我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了幾句。

至於作業,只要按照老師列出的書單,大概看一遍,然後堆砌一些貌似嚴肅的辭藻,應付出一篇報告就好了。

“《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美狄亞》......”看着書單上的一長列,我不禁後悔起為什麼沒有早點開始看,而一定要堆到最後,快要上交的時候。

事到如今,也只好去借了。

登上圖書館長長的階梯,走進文學借閱室,我按照網絡信息系統的提示挨個找了起來。

首先是《安提戈涅》(アンティゴネ),我找到了標有假名“ア”的書架,卻發現系統提示那本書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

奇怪,如果是已經被借走的話,系統應該會提示我這本書已被借閱才對,既然沒有提示的話,就只有一種可能:這本書現在還在借閱室的某個人手裡。

即便知道了這一點,我也不可能問到每一個人,更不可能強行要走人家借到的書吧。

想到這裡,我只好惺惺的去找下一本書:《俄狄浦斯王》(オイディプス王),但是,標記着“オ”的書架上一樣沒有發現那本書。

該死,下一本《美狄亞》不會也......

果不其然,《美狄亞》(ミディア)也被借走了,難道是上了同一節課的同學手快了一步嗎?

就在我這樣想着時,旁邊書架前的某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瘦弱的身形,純黑色的上衣,齊肩短髮,高中時代學生制服樣式的裙子。

是那個奇怪的人,她用左臂抱住厚厚的一摞書,緊緊的貼在自己貧瘠的身體上,仰起頭看着書架最上面的一排,好像很為難的樣子。

這樣的怪人,會喜歡看書?她借來的又是些什麼書呢?

莫名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向她不斷靠近,我雖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卻在用餘光看她手裡的書。

怪不得我連一本想要的書都沒有借到,《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美狄亞》甚至連《安德洛瑪刻》都在她手裡!

“你也選了西方文學史嗎?”既然有了某種共同話題,也就沒必要再偽裝下去了。

“沒有,只是我自己想看而已。”她一邊用那種微弱的聲音說著,一邊踮起腳尖,用力的向上夠着,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夠不到書架的最上一排。

即使是再不通情理的人,面對如此明顯的狀況,也不會置之不理的,更何況,眼前的這個女生今天已經兩次巧遇,也許是某種緣分也說不定吧。

“你要哪本書,我幫你拿吧。”

“卡夫卡的《變形記》,謝謝。”這一次,她依然使用了敬語。

我幫她拿到那本書之後,就轉身打算離開,去校外的書店找找看,但就在此時。

“喂,你覺得,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嗎?”這聲音雖然依然微弱,但能感覺到她已經用了比平常高八度的聲音在說話。

我回過頭,發現她正面對着我,顯然是在對我說話。

“為什麼要問這個?”

“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想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說不定,有一天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吧。”

雖然不太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但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真的非常認真,所以,我略加沉吟了一會,給出了一個普遍意義上不怎麼會出錯的答案。

“大概是‘愛’吧,真正的愛是可以永恆的。”這話說出口之後,我突然感覺到一絲羞恥。

“真的是這樣嗎?我手裡的這本《美狄亞》,講的是這樣的故事:公主美狄亞與來到島上尋找金羊毛的王子伊阿宋一見鍾情,並最終和伊阿宋私奔,為此不惜殺死前來追趕自己的弟弟,但是,回國做了國王的伊阿宋移情別戀,美狄亞由愛生恨,將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殺害,同時也用下了毒的衣服殺死了伊阿宋的新歡。”

“所謂的愛,也不過是身體產生的某種反應而已,它的基礎是那麼的脆弱,比如你喜歡的異性,如果體重增加一百斤,再或者,像《變形記》一樣變成了一隻甲蟲,你還會繼續喜歡她嗎?”

我的腦中不禁浮現出曾經喜歡過的女孩的樣子,然後她逐漸變成一個大胖子,又突然變成一隻巨大的甲蟲。

對此,我只能實話實說:“應該不會了,雖然這很薄情,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和她們在一起的場景。”

“沒什麼可薄情的,人類本來就是善變的動物,這也是所有悲劇的根源。就如同一位死者,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懷着崇敬和遺憾的心情,為他悼念,為他祈禱,但隨着時間的流逝,所有人的生活都會恢復到平常,而那位死者也會變得無人問津。對於戀人來說,他們之間的愛也會隨着時間的變化而不斷消磨,儘管心裡知道對方為自己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做出了多少努力,但身體總會感到疲憊,從而無法維持下去。”

“這種令人絕望的真實,才是最大的悲劇啊,但是,那又像是星沉日升一樣,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避免。正因如此,我才想要成為唯一一個不按悲劇的劇本行動的角色,今天也是因為這個,才阻止你對那具屍體拍照,我想成為最後一個把他當人看待的人,因為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無法逃脫悲劇般命運的人罷了。”

她滔滔不絕的說著,彷彿一位虔誠的佈道者在向信徒傳授真理一樣。

而我不禁在想,到底是怎樣的經歷,讓她對人類的情感懷有如此的不信任和悲劇感。

聽着他說的話,不知為何,總會想起自己的境遇,沒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難道真的會喜歡、會甘心嗎?答案當然是不會,但每一次想要改變的時候,都無法堅持下去。

時間在不斷流逝,機遇在不斷減少,就連家人們的壽命也在不斷減少。

如果繼續下去的話,悲劇,名為一事無成的悲劇遲早有一天會到來吧。

“啊......抱歉,我好像一直在自言自語呢,不會讓你感到困擾吧?”她見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微微低下頭,小聲問道。

“不,怎麼會,不如說讓我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我自己。”

『與其說她是個怪人,不如說她是個相當有趣的人呢,因為,她的出現,她的話語,讓我心中某些冰封的部分再次復蘇了。』

“嗡,嗡。”

我的手機在衣袋裡震動起來,打開之後,前田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鑒於正在和人說話,而且是在圖書館,我馬上按掉了掛機鍵。

然而,正當我要把手機放回去的時候,手機又再次震動起來,屏幕上依然顯示着前田的名字。

既然如此,只好接了,我對面前的女生說了聲抱歉,把通話音量儘可能的調小,按下了接聽鍵。

“喂,大谷,快回宿舍,我有事找你!快,現在,馬上!”電話對面傳來了焦急的聲音。

“什麼事啊?”我小聲問道。

“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回來,明天我就完了,求你了!”前田的聲音在顫抖。

既然話說到了這個程度,那就一定是真的發生了什麼大事,我也就只能趕快回去了,但是,眼前的女生話應該還沒有說完,如此失禮的回去真的好嗎?

“有急事的話,就先回去吧。”她的語氣有些失落,看來,很少有人會聆聽她說的話,她也很久沒有和人交流了。

“那麼,下次再見了。”這並非是敷衍,而是真心想要再見到她,總覺得這個只見過兩次的陌生人有種神奇的魔力,是她的話,也許能讓我真正的改變,脫離頹廢的漩渦呢。

“如果......”她好像欲言又止。

“如果你有事想找我,就來學校的湖邊吧,晚上九點到十一點,我都在那裡。”

“那麼晚了,你在湖邊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在看月亮而已。”

雖然帶着很多疑惑,但我覺得前田那邊的事可能更要緊,於是匆匆離開了圖書館。

『這就是我和她的初見,雖然連名字都不知道,但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於夢幻與現實的狹縫間上演的奇妙物語,即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