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声还在持续。
纵使身体已经飞向空中，她依旧能听到，来自旧共和国机车引擎传来的纯粹驱动声——那是她曾经聆听过无数次的声音，以前就在共和国的装甲车上听过无数次。
她并不是第一次与装甲车协同作战。蕾贝卡那些被抛在脑后的战争记忆告诉她，很久之前开始，011部队就上演过好多次“从装甲车上”冲向敌阵的突袭。而那时，她们要面对的是帝国成千上百的装甲部队。
有很多人死在了车上。
她清楚地记得，那些同一部队的成员，被帝国的坦克成排炮击轰飞的场面。
那些上一场战斗活下来后，喜悦表情写在脸上的少女们，在装甲车还未冲出多远后便随着失控的车子一起翻滚，被装甲车碾成血肉模糊的肉块；曾经信誓旦旦发誓要带她逃出去这个011部队的男生，在她眼前被炮弹轰飞了上半身，下半身也被抛下的尸体；还有那些和她一样，都已对这片战场司空见惯的平静少女兵们，却在泥泞的战壕中拖着断掉的右腿，用细微响声诉说着：“我不想死”时的无助的表情......那都是“011”部队里随时发生都不会觉得稀奇的事。
没有人在意这些事。
“她是怪物吗？！快减速！”
“别减速！碾过去啊......当啷！”
从装甲车里跃出，蕾贝卡落地后继续向前跑动着，她随着本能的肌肉记忆在那三辆装甲车冲到眼前占据整个视野时，张开了背后的“钢铁蜘蛛臂”撑向地面，向着对方装甲车试图减速或刹车的那个瞬间一跃而起，踩烂了观察手正前方的观察窗。
蕾贝卡也会觉得奇怪，她有时会想，：为什么那些军官们非常在意“打掉了多少战车”这样再明显不过的事，却没有人在意“011”会在登上对方车顶时，用底部加装了铁板的军靴踩烂多少观察窗呢？
久而久之，她明白了。
这些人不会在意“踩烂了多少观察窗”这些对他们来说丝毫没有好处的事，在意“战车击毁数”是因为能借此升职，在意“011部队成员数量”是为了打赢下次战争时不会全部死光，在意这件事本身就只是“出于自私意愿”的考虑方式。
因为没有意义。
“砰砰砰砰——！”
从车身四周几个不明显的小孔之中，爆散开来的霰弹弹丸瞬间砸向了侧翼两辆装甲车的方向，却依旧没能打到已经在那之前便起跳出去，位于“近距离迎击霰弹”唯一上方死角的白发少女。
“在上面！小心！”
机械臂疯狂的撕扯下了四块装甲板，而蕾贝卡在回旋起跳的半空中握住了那门巨炮。
虽然，那些军官似乎也会把这样的“不在乎”带给所有的士兵，对伤亡数字“一笑了之”，但曾经因“存活次数”超群而被提拔为[小队长]的蕾贝卡，曾经也因为不明白[小队长]的职责而四处询问，得出了“多照顾一下队员”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发现自己无法“不在乎”这些事。
所以她不去思考，所以她无视了那些感情，所以她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去思考，把一切交给自己的本能，杀死目标，确保存活，以便杀死下一个目标。无视感情，不抱有期待，不在意战场情况，不在乎她人死活，遵从命令。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不再期待任何转机，接受并不再思考。
她需要成为机器。
就像那些后来加入“011”的其他少女们一样，变成“执行命令”的机器。
“轰隆——！”
炮弹击穿那层轻薄装甲后引爆的响声被更加剧烈的殉爆声盖过。
蕾贝卡的战争记忆不断因过往的行为浮现于眼前，就像刚刚冒着任何一个失误都会葬送自己的风险试图近距离拦下敌军装甲车的行为，在她记忆中“011”里，也很少有人能真的在战场上实现。
对她来说却不是第一次做到。
白发少女身后的机械臂再度行动起来，四块被强硬扯下的装甲板交叉挡在了她的身前，混杂着气浪与冲击波传来的爆炸将她推向了更远处的道路上。
然而在空中便旋转着身子，用那四块装甲板垫在身下当做滑板缓冲的同时，少女拉动炮栓弹出炮弹空壳，几乎安然无恙的再度站起，用那副什么都不去思考的平静表情面对着眼前冉冉升起的滚滚黑烟。
稍显迟缓的机械臂丢下一块装甲板，重新装填的炮弹被对准两辆因近距离爆炸而失控的装甲车，但是两辆装甲车却没有任何一位能够转身对少女开炮的炮手，殉爆的装甲车几乎震晕了除开少女外的所有人。
包括道路旁因此而散落满地的玻璃碎片，与几名被爆炸卷入而躺倒在地的乞丐。
他们是被爆炸卷入其中了吗？
蕾贝卡第一次冒出了这个念头，就连她自己都不由得惊讶地张开双唇——身为“011”一份子的她本不该在乎这些事。
周围的人是不需要在乎的，他们只是无知的民众，就算被刚刚的爆炸炸死了也无所谓，重要的是，爆炸杀死了那辆装甲车里的所有人，还令另外两辆装甲车短时间失去了作战能力......三辆装甲车都已经失去了追赶瓦瑞安的能力。
“如果能解决那三辆车的话......”
那个人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那么，她只需要完成命令就好了，不去思考，无视感情，接受事实。
“喀啦！”
装甲车上层的舱盖被缓缓顶开，喘着粗气的车组成员像爬出坟墓的僵尸般艰难挣扎着，但他脸上印刻着的却并非重生的喜悦，而是近乎绝望的崩溃，他仿佛像是从殉爆装甲车里爬回来的亡灵，亲眼目睹了所有人被殉爆的炸药炸成碎块的那个瞬间。
“怪......怪物......你这怪物！”
被本就是“0”号部队的怪物同僚称作“怪物”，蕾贝卡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并没有试图使用装甲车的炮塔，而是掏出手枪朝蕾贝卡射击，但是剩余三块参差不齐的装甲板却依旧挡下了它们。“当！当！当！”那几乎没几发能打中的子弹群没能逾越装甲板的防护，毕竟，那可是白发少女从装甲车上撕下来的东西。
最起码也要用步枪才有可能。
“咔嚓！”
“啊......啊......”
子弹打光的声音让少女迅速蹲下身去，宛若拔出手枪时一样的速度将火炮架在立于地面的装甲板上。
在这个瞬间，那名士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抵抗多么可笑——对方怎么会被自己的手枪消灭呢？那可是“011”，和他们一样冠以数字“0”的部队，而且和他们这种“一次性”的部队不一样，对方可是从真正的战场中走出来的人。
不用炮击就像阻止对方？太可笑了。但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脸上丝毫不为所动的少女却已经用手中瞄准与校准好的巨炮，对眼睛瞪得青蛙一样大的士兵宣判了死刑。
立即执行。
不可能会有人来阻止白发的少女，没有人能阻止“011”部队。
“碰隆——！！”
除了同为数字“0”的人之外。
那辆消失于瓦瑞安视野外的装甲车，那辆承载着“046”部队将领之一的装甲车，无视了一路沿途毁掉的街区，猝不及防的从蕾贝卡的左侧冲了出来。
“回坟墓里去吧......亡灵！”
“？！”
战场是瞬息万变的，占据上风的人，也会在下个瞬间变成逝者。
转瞬间，蕾贝卡的视野捕捉到装甲车全貌时，她已离“死”仅有一步之遥。
“嗡嗡嗡嗡——砰隆！”
在车体相撞的那个瞬间，另一辆车却突兀的闯入了她的视线中——并且将眼前的钢铁巨兽撞向了她身旁的街道。
————————
瓦瑞安也不知道自己本来可以逃出生天，但却在此时此刻，却为什么会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驾驶座上，驱动着已经只有他一人的装甲车，将油门踩到了底。
但是，毋庸置疑的，他在驶回市区前咬紧牙关做出的决定，赶上了最后机会。
“砰隆！”
即便有减震装甲的缓和层，一辆几乎开到六十千米每小时时速的轻型装甲车，向另一辆装甲车侧面装甲撞击时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也不是能说扛就扛过去的——更何况对方的时速也不低。
但更重要的是，这股撞击的巨大冲击力却并未阻止两辆车子的引擎。
“喝啊啊啊啊啊！”
即便是在撞击的一瞬间前后至少在靠背椅上撞了三次的瓦瑞安，也还是没有丝毫松开油门的意思，在横向冲击白发少女的装甲车抵达之前，硬生生靠着自己驾驶着的装甲车冲击力，将最后一辆装甲车的侧面装甲挤压成向内凹陷的形状。
“什么......混蛋......”
“休想得逞！！”
车载的扩音器在下个瞬间被装甲变形时的凹陷挤碎，瓦瑞安彻底将油门踩到了底，但却暗中将车子的档位调回了二挡的位置，随着车体前装甲处扭曲时的碎裂声响起，被撞开的另一辆装甲车打了个转，与它一起停在了街道前。
赶上了。瓦瑞安在车子引擎熄火的瞬间看向了侧面的观察缝，雪白色长发的少女还在那里站立着，并没有被眼前那辆装甲车给顶上街道旁的建筑，她还在那里。
她还在那里，她还活着。
“瓦......瓦瑞安？”
或许光是这件事就足够让他松一口气，瓦瑞安这才意识到装甲车彻底熄火了，他只能以最快速度，赶在对方有任何动作前向上方的舱门爬去，连滚带爬的从装甲车上下来，顺带还有一杆长柄的步枪。
已经跑向装甲车旁的蕾贝卡扶住了双腿一瞬间有些乏力的他。
“为......为什么要......回来......”
“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你这么做吗？！”
但滑下车来之后，他对着蕾贝卡脱口而出的却是厉声的训斥。
“对不起......”
“你之前不是那什么......011特种战术群的成员吗？你们的长官难道能允许下属不服从命令的行为吗？！而且我强调了好几次‘不行’你却还......哎。”
但是，看到少女沮丧的闭上双唇，低下头去的失落样子，瓦瑞安心中的无数话语便也化作了一道叹息，他闭上双眼，随即反手将蕾贝卡搂紧自己的怀中。
“解决这件事吧。”
“......嗯！”
欲言又止数次的他，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话。
回想起来，在吉姆停下车并且和莉艾拉答应瓦瑞安，允许他独自驾车赶回去的时候，吉姆似乎也说过：“那孩子也是战争遗留问题的一部分吧。”这样的话。似乎他也注意到这个所谓的“0”号部队有些蹊跷，像是“战争的遗留产物”。
而面对那些被战争夺走一切的人，瓦瑞安很清楚，语言是多么无力的东西。
“喀啦！”
舱盖被掀开的声音从顶部响起，瓦瑞安与少女举起了武器。
但是，站在自己的战车上，静静看着二人的，只有那位“046”的军官......没有任何其他的车组成员跟在他身后。
“咳，咳，啊......是你......竟然回来了。”
“我没说要走。”
“046”的军官在装甲车侧面扭曲的装甲旁坐了下来，双眼无神的他掏出自己的佩枪，随意的放在了已经抛锚的装甲车上，抽出自己兜里的纸卷香烟挂在嘴边，不像是再有战意似的深吸了一口。
“真稀奇。”他缓缓开口。“明明知道回来可能会被卷进来，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跑回来......哈，你原来是所属于哪个部队的？”
“车子还有其他人吗？”
“我的副官，但已经没呼吸了，她是观测手......是个好女孩。”
“死了？”
瓦瑞安手中的准星微微摇晃了下。
“观测手在左侧，也就是你撞过来的那一侧。不过，她似乎根本没从“046”的阴影里走出来，反正她迟早都是会死的下场，死在哪里也无所谓了。”
“但那是......”
“喂喂，难不成亲手杀了她的你却想拯救她吗？战调处的，你是想笑死我吗？”
“......”
那名军官丢掉了手中的烟头，坐在车上低下头去，看着身下这辆前车体变形的装甲车轻蔑的笑了起来。
“你现在所在的部队，战争遗留问题调查调停处，是吧？我听说过，五年前这支部队还是政府用来抚恤民心的跳梁小丑，面对受灾群众，做做表面功夫后便将问题丢给当地政府撒手不管，却丝毫没有解决问题源头的那些腐败官员......哈，难不成在你们眼中，我们被算作战争遗留问题了吗？你还想解决？”
“难道不是吗？”
瓦瑞安咬紧了牙关。
“包括你们046在内，011也好，那些游行示威的民众也好，这些不都是战争遗留下来的问题吗？即便之前事件爆发前所有人都一无所知，但现在得知此事后依旧坐视不管的话，那战调处就连个‘跳梁小丑’都算不上了，只是个空壳部队了！”
“难道你们不就是个空壳部队吗！”
那名军官带着满脸的怒意，迅速从战车上站起身来并朝着他吼道。
“口口声声说着要解决战争所带来的问题，然后呢？数字为‘0’的部队不是被囚禁起来就是消灭掉，好不容易从追捕的三年间活了下来，却又要因为该死的扩编军备政策重新应征入伍......哈，既然这些人已经被战争夺走了一切，那就把他们再丢回战争里去，这就是这个国家对战争遗留问题的处理方式......和之前死在战场上有区别吗？”
他抬起头来，在叹息之中仰望着天空，仿佛无视了瓦瑞安与蕾贝卡手中的武器。
“即便如此......”
“......”
“战调处会想办法解决这些事的......不管是你们也好，011也好，046也好，还有那些同样身为数字‘0’的部队幸存者，他们都是战争遗留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这些问题，必须有人来解决这些问题。”
因听闻刚刚那番话而闭上双眼的他睁开双目，与那名军官四目相视，坚定不移的说了下去。纵使他身旁的白发少女也吃惊于他的这番话语，眼前这名身为“046”部队的军官脸上的愤怒也已经变成怀疑，最后变成了不屑。
“......人都是为了希望而活，因为有了希望，人才有了生活的勇气。”
毫无预兆的，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台类似无线电的装置。
“剥夺他的勇气，剥夺他的食粮，剥夺他的希望。”
“你在说什......”
“战士的归宿只有战场，战场只会传播更多死亡......就算真的有那试图改变什么的想法，不理解事情的本质，不改变事情的源头，终究只是跳梁小丑的自我满足。”
他紧握那台类似无线电的装置，从装甲车上跳了下来。
“那么，跳梁小丑，我再问一次。”
他强硬的扯下了身上没有扣紧的军服，将手中的无线电移到了身旁，拉开了天线。
“敢于面对者，若心无勇志，只可能早已涉足......你，到底是哪个部队的人？”
“......国家安全局下属......”
“编号022？还是说......023？你到底是谁？”
“什......瓦瑞安？”
在瓦瑞安瞳孔睁大的那个瞬间，白发少女却也向她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蕾贝卡，开火。”
“诶？”
“即便我手上握着的就是引爆器也无所谓吗？！士兵！”
瓦瑞安极其平静的话语声让少女也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开火。”
“但是，刚刚你说......”
“开火，马上。”
那么大的响声，卫兵队不可能注意不到。
现在卫兵队和陆军的装甲部队应该已经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如果他们赶到了，子弹会被识别出来，枪械的开火痕迹会留下，时间不够处理掉武器和尸体。
不能留下嫌疑，瓦瑞安的思维如此告诫着他，但是留下的嫌疑是什么呢？
他无法确定。
“牵扯到你自己的时候，一切就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是吗？！”
“开火！”
少女手中的火炮对准了战车的方向。
“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想着去拯救他人吗。”
“杀了他！”
“轰！”
火药是不会顾及感情与思想的。
脱膛而出的穿甲弹只会笔直向着目标飞去，毁灭敌人，就只有这样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