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会轻易屈服于本能反应的动物。

未经过任何锻炼的话,人类会很容易屈服于“恐惧”与“疼痛”这些本能性试图“回避”的东西,而在此时,由外界所给予的任何“回避”方案都会比起一般情况有着好几十倍的诱惑力。

不,与其说是“屈服于本能反应”,更不如说是“屈服于‘不想死’这一目的”。

“疼痛”是身体遭受伤害的讯号,讯号过猛时就预示着人遭受到致命伤害;“恐惧”是大脑思考危险的讯号,讯号过猛时就会因肌肉僵硬而动弹不得......但是,为了提醒“快要死掉”而反过来害得人死掉的这些东西,本身恐怕就是对弱者“不想死”这一想法的讽刺。

未经过任何锻炼,未能反复体验“死亡”的人,是无法跨越“死亡”大门的。

但是,当瓦瑞安回想起这些的时候,他总会回想起自己在战调处这几年的经历——他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濒临死亡”的绝境,他本该是个在枪林弹雨下仓皇逃窜的市民,或是屈服于对死亡的恐惧,在原地动弹不得的胆小鬼。

但他却不是二者之一。

这便是,每当他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总会感觉到的“违和感”。

要说为什么会感觉到“违和感”的话,大概也和他自己在面对眼下这种“生死情况”时相较于“普通人”之下已经可以称之为“怪异”的反应,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轰!”

“巨兽”的吼声震慑着仓库外的广场,那是来自75毫米火炮的炮击,毋庸置疑,即便那发炮弹的杀伤力只有炮弹本身命中时的撞击,还有爆散开来的冲击波杀伤,鲜血虽不断向着四周飞溅开来,但真正被杀死的人却仅仅是“包围圈”的一个缺口而已。

然而,这发炮弹所造就的伤痕,却剥夺了无数平民继续握紧手中武器的勇气。

“砰!”

但就在这个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瞬间,瓦瑞安却成为了唯一一个还在行动,且毫不犹豫的人。

他迅速降下双手,以娴熟的技艺夺下了身前这名平民手中的步枪。在好几秒前还抱着“尽可能在不伤及任何人”的前提下完成炸毁行动的他,现如今却毫不犹豫的将枪口抵住那人的脑门,扣下了扳机。

“什......”

“砰!”

但仅仅如此的话,军人的他还算不上任何的“异常”。

然而就在瓦瑞安以最快速度扣下扳机,拉动枪栓的动作之后,他的左手抓起了那名向着地面倒去的尸体——毫不忌讳面对那颗下巴处不断流淌着的血液染红军服,左手把持着尸体,右手将枪械架在右肩上,朝着那名“046”的军官扣下了扳机。

“咔嚓——!”

瓦瑞安却并未在意打歪的一击命中任何人,下个瞬间里,用手臂与脑袋固定住武器,以几乎极限距离拉动着即将撞上右眼的枪栓,瓦瑞安一只手便拉动了枪膛,再度瞄准时却被对方打在尸体上的子弹所阻碍着,迫不得已的向后退去。

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熟练到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是,对于一个几乎没有过任何训练记忆,也没有执行过任何危险程度类似的任务经历的人来说,瓦瑞安这番超出自己能力的举动,对于亲自察觉到炮弹从自己耳边飞过时呼啸气浪的他来说,未免也太出乎意料了些。

这便是,每当他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总会感觉到的“违和感”。

“轰隆——!”

怎么可能会对炮弹的炸裂无动于衷呢?瓦瑞安心想。

“打......打中了吗?!瓦瑞安先生!”

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做到,即便炮弹在身前炸裂开来,被无数枪口指着,也能冷静的做出最合适的判断,并在无数变数的可能性下毫不犹豫执行原计划的打算呢?瓦瑞安问自己。

但他本身便是做出了这件事的人。

“瓦瑞安!”

吉姆的喊声伴随着引擎轰鸣声再度扩大的瞬间,瓦瑞安宛若与世界脱节的感官重新建立起连接,他的视觉再度回到眼前的玻璃镜片上。

啊,对,那已经是他脑中的回忆,几分钟前在废弃船坞发生的事。

而在那之后的几分钟里,瓦瑞安的记忆并不是太清楚,但他现在确实坐在原计划要炸毁的装甲车中,坐在驾驶员吉姆的身旁,也就是观察手的位置上,一边伴随着莉艾拉兴奋地操纵炮塔向着后方袭来的装甲车开炮,一边又花费了几秒钟陷入回忆之中。

“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啊!我们可是被四辆装甲车追着打!四辆!”

“不是一共五辆吗?!”

“我们现在坐着的就是第五辆!”

对啊,这台战车也是吉姆临危之际急中生智撬开后方车锁抢来的。

已经无法通过听觉判别周边情况,在吉姆的控制下,全速行驶的战车发疯似的冲向街道的拐角,然而左侧观察镜映入的战车身影令瓦瑞安不由得心生不安,因为那辆车是连带着无数木板与衣服,一路“撞”着从小道里冲出来的。

“十点钟方向!敌人!”

“坐稳咯!”

他并不知道驾驶员的视角里现在是何等景象,但,车辆的拐弯只能靠他的警示来判别。就像左边有对方的战车时,就不要往右拐,而是向左冲过去,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轰隆——!”

让对面来不及转向的炮弹打成近失弹什么的......“不应该是往右边拐吗?!”瓦瑞安喊道。

“富贵险中求!”吉姆的快速转向让所有人的身形都不由自主地向右倾斜着。“若不这样的话对方的炮击也没地方可躲!”

然而,身后紧追不放的另外三辆战车,却并不吃这个法。即便吉姆的驾驶技术精湛到拐弯时速度几乎没有太多变化,但在瓦瑞安一行人身后紧追不放的,是被冠以数字“0”的部队——“046特种作战群”。

那群人的驾驶技术一点都不差。

“不行啊!这样下去根本拉不开距离!再这样下去......莉艾拉!再不削减一下追兵的话我们就要完蛋了!”

“我在尽力!但这台火炮的瞄准标尺根本不是共和国制的,再给我点校准的时间可以吗?!”

“但我们就要被追上了!轰——!”

用这辆车子的炮击还击来破坏或阻止对方的可能性看来不高。

吉姆和莉艾拉的争吵声被另一发近失弹的声响盖过,但瓦瑞安注意到,现在他们正在往城市中心处行驶,而后视镜里只有三辆装甲车尾随而来的轮廓。

最后一辆装甲车,又消失了。

一股本能般的紧张感让他屏住呼吸,瓦瑞安此时此刻在脑中拼命思考着,如何在尽可能最小化爆炸的情况下,彻底摧毁并引爆那四辆装甲车。他必须开到视野开阔,而且场地空旷的地方,再对敌人实施毁灭打击才能做到这点。

然而,现在一直有一辆装甲车在他的视野之外活动着,这不仅仅是可能漏掉敌人的关系,这还很有可能是他们就此被偷袭的攻击葬送于此的开端。

“如果能解决那三辆车的话......”

对方是无所谓装甲车引爆地点的。

该怎么办?

“瓦......瓦瑞安......”

“什么?!”

装填手座位下方的蕾贝卡拍了拍瓦瑞安的肩,打断了他焦虑的思绪。

他那有些夸张的转身动作与几乎喊着的厉声话语,把蕾贝卡吓得缩回了手。

“后面的,目标......交给我......可以,吗?”

“.......那三辆战车?”

“嗯......”

现在是“4V1”的处境。瓦瑞安猜测,如果局势变成“1V1”的话,那不管那辆战车如何藏匿,他都不得不陷入必须自己来追踪的不利处境——那正是反击的机会。

而唯一能够创造这个可能性的,在场的人里,却只有一个。

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的蕾贝卡,就在她的身前,而就在不久之前,瓦瑞安意识到了这名少女的行动准则,也意识到了自己下达“命令”的可能性——少女似乎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指挥官。

命令她去击毁那三辆战车,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倒不如说,看上去是反装甲步兵部队的“011”成员,恐怕早就不知道经历过比这还要严峻多少倍的情况.......瓦瑞安想象不出。

他情不自禁瞥了一眼少女身旁那门巨大的短管火炮,咬紧了牙关。

“你有可能会死也没关系吗?”

“......没有,关系。”

犹豫了片刻的蕾贝卡似乎意识到了那句话的意思,拆分成两个单词的她微微低下了头。

“0部队......本来就,不应该......活着。”

“......”

瓦瑞安的眼前涌现出市政府前爆炸那时的记忆。

手持巨炮的蕾贝卡回过头来看向他的瞬间,他本应注意到,蕾贝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宛若“小孩子向父母展示自己成果时”的微笑。

她在笑。

以战争为生的她,却向着瓦瑞安露出了微笑。

“所以......让我来。”

“......”

“可以,吗?”

隶属于国家安全局的“战争遗留问题调查调停处”,简称“战调处”,是一支专门处理“因战争导致的后遗症”而存在的部队,这个部队的存在意义,无异于“扮演上帝”。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扮演无数战争受难者上帝”的部队,却忽视了眼前这名饱受折磨的“战争受害者”,忽视了少女的存在价值,忽视了蕾贝卡一无所有的人生,忽视了整个“0”号部队失去战争后一无所有的“问题”。

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行。”

“是......诶?”

下意识闭上眼接受这个结果的白发少女猛地睁开双眼。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在又一发炮弹落在车道旁时掀起的晃动下,瓦瑞安却咬紧自己的牙关,犹豫许久后才说出了他的命令。

“但是.......”

“回座位上去!现在......轰——!”

重心不稳的蕾贝卡甚至倒在了地上,撞击越发剧烈,冲击波的实感似乎也在不断提醒着瓦瑞安一行人,炮击正在对方的校准下一点点向着这里靠近的事实。

下一发就会打中吗?不只是瓦瑞安,恐怕所有人脸上不安的紧张神色,都是意识到这件事后产生的正常反应。但若是继续这样什么都不做,那终将变成现实的一部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咔嚓。”

所以,必须有人去做点什么,打破眼下的僵局。

察觉到这一点的瓦瑞安,即便回到了观察手的位置,却也依旧注意到身后发出的细微响声,那从少女背后延伸出来的钢铁机械臂掀开斗篷,在所有人都专注于眼下事务的时候,抽出了装载于车内的未装填炮弹,背在身后。

“等等!蕾贝卡!你要做什么!”

“必须......有人去做......”

必须有人去做点什么打破僵局,不论是撕开阵线,还是减少敌人,必须有人去做。

白发少女将车厢后方入口的门锁拉开,在她开门的那一刻,瓦瑞安再度从座位上起身,冲向装甲车后方提起火炮的白发少女,以几乎是用扑的姿势飞向了她。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同样的抉择,但是,即便能够做出一样的决定,以“肉体”之身,去摧毁三辆装甲车这种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到。

“蕾贝卡!回来!”

那件麻布斗篷的粗糙触感滑过指尖,撞到钢铁的瓦瑞安扑了个空。

“蕾贝卡!”

“随她去吧!瓦瑞安!快回观测手的位置上!”

仿佛回到了市政府大门前那时一样,瓦瑞安再度看着少女雪白的长发在空中飘舞,手持“怪物”般的火炮一跃而出,冲向敌阵,并且将炮口对准了眼前的“目标”。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瓦瑞安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即将可能失去某件东西的感觉。

明明才刚刚过了一天的时间,那名少女却已经在自己的心中占据着这番地位了吗?

“轰隆——!”

然而,他却依旧只能注视着少女跳出车门,并扣动扳机的瞬间——道路上燃起的剧烈火光吞噬一切,吞没整个街道,并将迟来一步的爆炸声与剧烈气浪推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