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十分诡异。

暴雨中,三个接近成年的人围着一只半人高的蓝色小怪物。

秦飞羽已经废掉了,从刚才起就神游天外不知道想什么,连扔在地上的雨伞都没有再打起来。

看他暗自开心又拼命掩饰的神色,估计是怀念着手上和脸上的触感无法自拔,甚至还希望着能再多来两下吧。

哈,反正是指望不上他了。

我活动着依旧内外炙烫尚未完全复原的身体,趟着水向小水兽走去。

裹在雨衣里的狐崽子一个闪身拦在我面前,“呼呼”的冲着小水兽龇牙咧嘴发出护食般的威胁声。

这个举动吓得我差点当场跳起来。我一边将她强行拖拽到身后护住,一边紧张的盯着小水兽以免小水兽暴起伤人。

“辛玄月,你疯了!”那个水里的家伙,可一点都不像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啊!

原本从刚才起,就一副做了错事的宝宝模样扮乖的小水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敌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有些惊愕和警惕的向后退了退,躲在一根路灯杆后,鼓着脸冲着狐崽子“噗呲噗呲”地喷出一溜一溜虚张声势的水花。

还好不是攻击性的水箭。

辛玄月并不理小水兽这挑衅的行为,只是不依不饶的跟我扭闹着,眼里烧着失去理智的火焰,生拉硬拽不许我靠过去。

我看着她脸色里那若有若无的惶急,突然明白过来。

狐崽子的敌意并不是在针对小水兽。

她只是在紧张而已。

她只是本能而拙劣地,想向全世界宣示自己的领土主权而已。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好吧?”立在边上呆了挺久的秦飞羽这个时候,终于变得“善解人意”了起来。他冲着我一阵挤眉弄眼后,朝着小水兽走了过去。

只是我好像并没有很弄明白他想传达的意思?

不过不要紧了,反正这种搞不清楚该怎么配合的时候,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他保持距离好了。

用他去年嘲讽我的话来说,已经是没救了。

不管是他还是我。

在发现自己的领土主权没有受到威胁后,狐崽子不再闹别扭,安安静静的和我一起欣赏秦飞羽的表演。

只见他顶着一脸自认为友好的傻笑小心翼翼朝着小水兽走了过去,然后——

被从上到下呲了一身雨水。

“哈哈,活该!”辛玄月十分开心的看着他吃瘪。

“喂喂喂,友好一点啊?我这回可没摸你的脑袋。”秦飞羽一边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一边继续朝着小水兽逼近。

小水兽鼓着脸不停地往他身上呲着水花,直到呲出的水花回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才拿鳍抹了抹自己的脸,往后退了退。

她抬头望着秦飞羽,拿两只鳍护住自己的脑袋:“大哥哥你有什么事吗?”

秦飞羽不顾雨水蹲下身去,手伸出去又立马缩回来,有些期待的看着小水兽等着她用那独特的方式和自己打招呼。

见秦飞羽看着她不说话,小水兽才有些底气不足的小声道歉道:“刚才,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期待落空后,秦飞羽回头冲我们尴尬的一笑,眼里的难为情就好像在说着:“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对吧?对吧?”

辛玄月不理他那一套,拿罩在红色雨衣里的爪子敲一敲我的后背,另一只爪子丝毫不给情面的指着秦飞羽:“墨飞烟,你不觉得他跟你一样不要脸吗?”

呃,这叫什么话,我一本正经的纠正道:“不要脸的只有他而已。”

“哼!”狐崽子轻蔑的隔着雨衣挠了我几爪子,“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

秦飞羽也不见羞也不见恼,转过头去问搞不清状况一脸迷糊的小水兽:“你叫什么名字呀?”

“……………………………………”

“……………………………………”

(两人互相干瞪眼的迷之沉默)

哈,看来也不是真的傻吗。至少还能看出来秦飞羽那家伙不怀好意,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

我和辛玄月脸上同时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姐姐不让说。”小水兽突然开口。

以下是这句话之后爆发在我和狐崽子之间的眼神交流:

我:“她好像……比你都傻。”

辛玄月:“她好像……比我还傻。”

我:“呃。不对,……我什么都没有想!”

辛玄月:“嗯?等等……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辛玄月:“……竟然敢骂我,骂我有理了?”

我:“……冤死了,这怎么能怪我!”

辛玄月:“……我不管,全都是你的错!”

我:“……我,我就不该认识你!”

辛玄月:“……哼,谁让你招惹我的?”

啊,有时候心有灵犀,也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情。

“姐姐?”另一边秦飞羽却收起了脸上大灰狼一样的笑,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呀?”

“我姐姐……我不告诉你。”小水兽摇了摇脑袋,溅了秦飞羽一身的雨水,“姐姐说不能跟别人说的。”

“哦。那,是你姐姐带你来这里的吗?”秦飞羽脸色越来越凝重了起来。

听到这里,我也感到事情有意思了起来,呵呵,名字不能说吗?

小水兽又摇了摇脑袋:“我姐姐不在这里。姐姐不让我玩水,说是玩水脑子会变傻,我就偷偷跑了,没跟姐姐在一起。”

没在一起吗?

秦飞羽和我同时松了一口气。

倒是辛玄月完全没注意到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笑话小水兽:“喂喂喂,小不点,傻不傻和玩不玩水没关系吧?”

“哗啦”小水兽气的双腮一鼓双鳍一扬,大片水花便朝着我和辛玄月这里洒过来。

我慌忙往前一站,替狐崽子把所有的水挡下,想着回过头去该怎么安慰发火的狐崽子,却只感觉一个冰凉湿滑的东西趁机轻轻靠了上来。

是狐崽子的雨衣贴在了我的背上。

我悄悄回过头去偷看,发现她不仅没有发怒,还眯起眼睛脸上有些狡猾的笑意。

啊,自从进入多雨的六月以来,她还没有这么开心过,我还是安安静静站好不要打扰她了。

那边秦飞羽不放心地继续询问小水兽的来历:“你的家在哪里啊?”

“我不知道呀,我姐姐从来没说过家在哪里。我们一直到处走的,应该是没有家吧”小水兽啪嗒啪嗒拍着地面的积水。

秦飞羽看了我一眼。

没有家,这句话更加印证了我们的判断。

“那你和你姐姐分开多久了呀?在哪里分开的呀?又是怎么过来的呀?”秦飞羽追问道,他想从小水兽嘴里套出更多的信息。

“很久很久很久了。”小水兽给了这样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我是跟着天上的雨过来的。”

秦飞羽眉头猛皱,她不知道小水兽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故意装傻。

他最终决定下一剂猛药。

“仙、飞、玄、宇、神、舞、苍、冥,你好好想一想,你和你姐姐的名字里,有没有这几个字啊?”

这八个字一出口,小水兽吓了一跳,然后拼命的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不认识这八个字,我姐姐也不认识。我们都不认识。”

那种欲盖弥彰的慌乱,实在让人很难怀疑真实性。

好了,至此结论大概很明显了。

一,我和秦飞羽的判断没错,小水兽和她口中的姐姐,都是[和我们一样]的。而且她和她的姐姐分散了。

二,她的姐姐一定曾再三嘱咐过她,不要随便把两个人的名字说出去,以免有人看出端倪。

恩…………

小水兽可能,真的有点傻吧…………

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秦飞羽有些沮丧,不过他依旧锲而不舍的围着小水兽问东问西。

当然,看他一脸挡都挡不住的热切,是不是也怀着其他什么目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则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小水兽到底真名叫什么呢?她姐姐名字里的又是哪个字呢?

仙飞玄宇,神舞苍冥。

既然有意识的隐藏自己的名字,就说明没有经历过最后的那场记忆清洗。

仙字四人里,女人只有那个拐跑了我哥哥的沈仙瞳。

她有一个妹妹吗?我并不清楚,我除了知道她在一年半前拐走了我的哥哥外,对她再一无所知。

柳飞花和鹤舞雪,倒是和我一样各有一个哥哥,我还都认识,可妹妹好像确实是没有的。

排除了这三个人之后,那大概就不是我认识的人了。

“喂,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辛玄月小声问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从我的背上离开了,声音听起来少了很多平常的烦躁火气,竟然有一点娇柔了起来。

“呐,辛玄月,捍卫了自己的主权,很开心吧?”

“你费什么话。回家了快回家!雨这么大杵在这里洗澡啊!笑什么笑!你笑什么啊?”她一脸凶巴巴的推着我,可能只有我能看出来,其实她在开心吧。反正不管是开心难过或是愤怒,总之,冲我发火似乎是她宣泄所有情绪的唯一手段,外人很难看出其中的区别了。

我还能笑什么,当然是在笑自己了。

明明是我收留了她,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却变成了她的一块私人领地啊。

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还在慢慢接受并维护这种奇怪的设定,就像只不知死活非要往狼嘴边蹭的兔子一样。

我这种[受]到无极限的性格,还真是

——没什么救了啊。

“两位,时候不早了。我回了,您二位慢慢赏雨吧。”秦飞羽走了过来。

小水兽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又问出什么了?”我好奇的问他,刚才见他和小水兽又交流了好一阵子。

“什么也没问出来啊,”秦飞羽无奈的一摊手,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问了。”

言外之意,小水兽那么傻,慢慢骗呗。

辛玄月鄙视的“哼”了一声。

秦飞羽嘲弄的看了狐崽子一眼,就像是从鼻子里发出“你有资格笑话人家吗?”的质问。然后他不等狐崽子发作便一路踩着水花溜了。

他是真的怕被咬。

之后,便是短暂而无聊的回家之路。

伞已经不知道扔哪里去了,狐崽子走在我的前面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我隔着雨幕辨认着经过的路口,不时提醒前面的小红帽该拐弯了。

这条路从我上初中那年起就走了无数遍,熟悉到我可以在心里测算出距离回家剩下的步数。

只是身边那个和我一起走了三年的人换了。

“喂,墨飞烟,刚才秦飞羽说的又是仙神又是苍穹的,是什么呀?”走在前面的狐崽子突然问起来。

“啊,算是暗号吧。感觉那小水怪的姐姐有可能是我们两个的熟人。”我随便的应付着。

看来她刚才是听到了,不过还好没有听太清。

该死的秦飞羽,随便提那八个字干嘛。

“总感觉你们,没安什么好心。”狐崽子用一种审视罪犯的眼神审视着我,让我心底止不住的发虚,“嘛,算了。反正你们也一向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脚下一顿:“喂,左拐了,下个路口就回家了。”

到家了。

狐崽子迫不及待地扯掉雨衣、甩掉雨鞋,一头扑在了沙发上,把自己裹进了摊在沙发上的那张用她自己的绒毛制成的红毛大毯里。

我帮她把雨鞋收好,雨衣挂起来,才发现找不到她出门时穿的那双鞋。

应该是刚才什么时候,扔到雨里了吧。

站在门口把她的雨鞋收起来后,我才赤着脚走进屋里。才一进屋就听见了她那舒服如溺水得救般的呻吟声,还看见了一条高兴地在空中舞来舞去的大红尾巴。

她听见我进来,将毯子一裹慌张的叫喊道:“喂,你别坐过来啊!你身上有水的!”

“我知道了,我只是去换个衣服。”我赤着脚故意从她脸前经过,在不大的客厅里留下一串带水的脚印。

打开门走进我的屋子,仅仅过了一扇门而已,给人的感觉却是另一个世界。

和满墙壁贴挂着各种各样饰件海报的客厅不同,我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外,就是四面白花花的墙壁。连窗台和书桌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花草摆件。

就连头顶的灯罩,都是不带花纹的惨白。

分明只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却无比空旷,给人一种错觉,这间屋子比外面的客厅还大了不止一倍。

单调生冷如廉价旅馆的廉价房间。

就在一年以前,外面那个闹腾的家伙住进来之前,现在花哨的客厅也还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情况自从哥哥走之后,就持续了有半年左右吧。

我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一片雪白。

其实扪心自问,即使是哥哥没有离开之前,只有我们兄弟两个住在这里的时候,也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吧。

除了生活所必须的简单设施外,再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整间屋子从里到外,无比的干净,无比的单调。无比的没有生活感。

这好像还是沈仙瞳那个女人给出的评价吧。

“我说你们兄弟两个啊,怎么活的跟两头野兽一样呐?除了食欲和性欲,脑子里就再也没有点别的想法、需要、追求和欲望了吗?住在这样没有生活感的屋子里,不就和住旅馆没有什么区别了吗?只懂得活着而不懂得生活,可不算是人啊。”

所以,这就是哥哥被她拐跑的理由吗?去追求生活的惊喜和刺激?

其实我心里还是想试图相信,更多的是为了性欲吧。

打开我的衣柜,似乎再一次证明了我没有什么生活感。因为缺乏审美的观念,仅有蔽体方面的需求,我所有的衣服都长得一模一样——

灰色没有花纹的长袖单衣,和浅灰轻薄的夏季运动服裤子,一件一件的排列在我的衣柜里,从颜色到尺码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像搬回了百货商场里的某个货架。

我看着窗外的夜雨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虽然被救下来的及时,可是我还是失去了大片的记忆,如今和父母间的交流也只是电话里每月一次的例行问候而已。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哥哥外,别的人类在我的眼中几乎都没有区别。

我的身体又是这样一种感觉丧失殆尽的状况,在这一层坚硬到几乎无法受伤的钢铁皮肤封闭下,我的灵魂已经很难感受到什么冲动了——除了疼痛。

我也渴望着吧,渴望着有一天,我能真心的因为吃到甜而欢笑吃到苦而皱眉,可以拥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审美,可以明白这世间的种种意趣和情调。

换好衣服出去,狐崽子正一脸厌恶的擦除着我留在地上的水迹,看到我出来,便一脸怒气地将布甩到我的脸上,坐回了沙发里继续看她的电视。

我把水擦干净,坐在她身边,伪装出和她一样或哭或笑的表情。

其实我根本不明白那些综艺节目的效果到底哪里好笑,也不明白那些催泪剧的剧情到底哪里感人。

我在想的是,铺在沙发上的这条火红色的毯子。

狐崽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绒毛,又是怎么把这些绒毛编制成这样柔软的毯子和她身上那焰红的衣服的呢?

狐崽子已经恢复原状了,狐耳和狐爪都已经变回来人类的样子,大尾巴摆来摆去,不时的在我身上轻扫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我伸了个懒腰,抬头的瞬间看见了头顶那到处都是的火艳艳红亮亮的荧光小爪子印。脑海中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狐崽子自以为偷偷瞒着我制造这些印记时,那小心翼翼又万分郑重的神情。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生活感”?

哈,对于狐崽子来说,这里是她在这座城市第一个固定的居所,所以近一年来她一直在努力的四处制造自己生活过得痕迹吧。

肩膀上淋了雨,伤口上开始出现轻微的刺痛和瘙痒,好像有谁在拿毛刷轻轻的刷。

这大概是她在这座城市,制造过的最难以磨灭的痕迹吧。

小水兽的事情此时已经被我彻底放到一边去了,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比我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