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暴雨中飞跑着,天色越来越暗,四下里密集作响的雨声回荡在耳中,变成了隐藏在黑夜里的嘶嘶啮笑和砸砸鬼语。
漆黑的夜色和如注的雨幕构成了双重的视觉阻碍,加上四周暴雨轰鸣的噪音干扰,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这座人造的丛林彻底化作了阴森的鬼蜮。
城中亮起的万家灯火经过了雨幕的折射扭曲,幽然堪比万冢鬼火,闪动着一跳一跳的模糊光芒,仿佛亮在无法触及的远方。
我的心情沉重如盖在天上随时将要崩塌下来的厚厚黑云。
我没有想到,如此大的雨,还来的如此之急,天色也会暗的如此之快。
内心的期盼已经消失殆尽。
她不仅极度讨厌水,还极度讨厌黑。
唯一让我不致绝望的是,在这样大的暴雨下,已经没有走在外面的行人了。
狐崽子,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到了。之后不管你对我如何发狂,但至少,在我到之前——
——千万别伤人啊!
明明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的精神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可还是要寄希望于她的忍耐力,我还真是个——
——超级不要脸的人呐!
明知道这个月的雨水是如何的充沛,为什么出门前就不记得帮她检查一下有没有带伞;
明知道马上就要天黑了,为什么还要去好奇的搭讪什么雨中怪兽;
明知道离那个赌约,就只剩下了几天,为什么就突然放松警惕了啊。
被面罩遮住的嘴里,发出连我自己也不明意义的沉闷咆哮。
那是属于沉寂了一年之久的人皮走兽的怒吼,也许是想发泄些什么吧。
即使是在这样的暴雨夜,我还是轻松(身体上的)赶到了学校。
随着离学校越来越近,风也越来越大了起来,裹夹着密集雨点的呼啸狂风护罩一样围绕着学校打转。
在校门口,站着一个打着雨伞的青色人影。
是秦飞羽,他还没走。
“你要再不回来,我还当你终于受不了扔下那咬人的狐崽子了呢。”雨很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估计他一定幸灾乐祸的厉害。
我一把拽下了面罩和帽子扔给他:“学校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连保安都被我设法赶走了。”他帮我把面罩和帽子收起来,“你快去吧,她正发疯呢。我可不敢去拦她,被咬一口不是闹着玩的。”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冲着秦飞羽一点头,便抱着雨衣雨伞冲进了学校,我现在可没工夫去想他为什么还待在学校附近。
进了学校根本不用找,这样的雨天她一定不会从楼里出来的。我一路向着我们年级所在的教学楼走去,抬头便看见了正在楼道里肆虐的火红身影。
走入楼道,空气里还残存着焦灼的热气,墙上随处可见冒着白烟的抓痕和一片片的熏黑,铁栏杆上还有几个通红的牙印。
人呢?那个冒火的狐崽子去哪里了?
我将包在透明防水袋里的雨衣雨鞋和雨伞一起放好,小心翼翼朝着楼道里走去。
“辛玄月,我回来了,我把雨衣雨伞给你拿来了。”
没人答应,她在躲着我。
我一边继续喊她,一边继续向里走去。
“呼沙呼沙”,突然从身边一间教室里传出尾巴扫地的声音。
看来情况很不妙了。她在生气,不愿说话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注意。
我走进去,看见一条火红的身影倏忽一下蹿到教室最后面去了。之后从最后一排的课桌后面,一点点的升起一颗火艳艳的脑袋。
先是已经彻底变作红色的头发,然后是两只尖尖的跳着火苗的绒耳,再往下是妖丽的焰红双眼,和不满的抿在一起微微扭着的双唇。
哦,还有扒在课桌两边与原来修长的人手相比短胖了许多的兽爪。
“噷~噷~”她不满的哼着爬出来,身后燃烧着火焰的一人高大尾巴满教室甩来甩去,将整间教室里的桌椅扫的乱七八糟。
我一边向后退一边感慨,不知道是哪个班这么倒霉。
“伞呢?”她一边走出来一边语气不善地问道。
“我拿来了,在外面……”
话音未落,她呼的一声向前扑来,把我扑倒在地下。
“墨飞烟,你个混蛋!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两只燃烧着火焰的前爪在空中划出十道火线,她骑在我的腿上不断抓挠着我的上半身,火线结成的火网印在我的脸上胸前后背臂膀,我可怜的衣服瞬间便破成了千万燃烧着火光的红蝶。
这个时候我是多么羡慕她穿在身上的用她自己的绒毛制成的衣物啊。哪怕有一件让我拿来应付她的袭击也好啊。
我一动不动的任由她发泄着心中的火气,反正她也没法伤到我。发现这一点的她更加的气愤和疯狂,直接动用了除爪子以外的另一件凶器。
她错动着一口细碎的银牙,低头伏在我的胳膊上猛啃,好一阵狮子摇头才无奈的放弃,只留下了我一胳膊的口水。
似乎是出够了气,她身上的火焰消了下去,头发也变回了黑色。只是耳、爪和尾巴依旧没有恢复原样,不过尾巴也早就从一人大缩小到了一臂长环在了腰间。
她顶着一对狐耳从上向下打量着我(应该是在研究该从哪里下口),双眼滴溜溜转着露出一丝奸笑,她拉起我的上半身扑进了我的怀里,一边媚笑着拿狐耳来回蹭我的脖子一边偷偷把头移近我的左肩。
我就知道。我心中一横牙关一咬,将左肩朝着她的嘴边低了下去。
来吧。也正好再让我感受一下,久违的疼痛。
她没有咬下去。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的,将自己的银牙一点一点严丝合缝的扣在了那牙印上,却没有咬下去。
辛玄月在干嘛?
伤口上面传来湿而温热的触感,这个狐崽子,她竟然在舔我的旧伤。
她一边舔一边紧张起来,环在我背后的两只爪子不安分的来回划拉着,就像在期待着什么。
她在紧张什么?她在期待什么?
“喂,你……”
在我张口的瞬间,她终于咬了下去,还顺带着发出了不满的鼻音。
剧痛一下子就冲上了我的脑门。
暴虐、躁动、狂热,眼中的世界开始带上了血色。
仿佛流动在我身体里的不是鲜血,是肆意纵横着咆哮着烧毁一切的岩浆。
那是被禁锢在我这一身人皮之下的野兽在呐喊。
它渴望着那些被这一身盔甲所隔绝掉了的冲动,它渴望着那些我所丧失已久的感觉。
而现在,只有疼痛才能把它唤醒。
我强忍着疼痛,从牙缝里将热气挤进她的耳朵里:“狐崽子,气撒的差不多了吧?”
她一把将我推开,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跳着脚大骂:“你说谁是狐崽子?墨飞烟,有种你再说一遍?你,你就是个死人!死人!死人!你个混蛋都没有感觉的吗?你都没有感觉的嘛?”
她涨红着脸,一个人蹲在门口嘴里不知道碎碎叨叨念着什么,不过老是能听见咬牙切齿的“死人”两个字。
“辛玄月……”我搞不太清楚她为什么生气。
“别碰我。”她一下把我甩开,迈开大步走出教室,又回过头来怒气冲冲的问,“我雨衣呢?”
“啊,在外面了。”我和她一起走出去,将雨衣雨鞋从防水袋里拿出来递给她。
她接过去,将雨衣雨鞋换上。我听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着外面的雨,隐约觉得,我是不是应该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再扭过头去一看,却差点笑出声。
您见过折耳狐版的小红帽吗?我眼前就立着一个。
她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藏在了大红色的雨衣里,连手也缩了回去,像一只没开伞的红蘑菇,泛红的脸从雨衣上的开口中露出来,还能看到头上两只压折下来的柔软绒毛狐耳。
“辛玄月,走了。”我催促着磨磨蹭蹭的她,看她小心翼翼地走进雨里,在背后给她撑着伞。
穿着雨衣还要打伞的人,您没见过吧?可见她对于水是多么的讨厌。连她平时洗澡洗脸都并不用水的,而是用她那条大红色的尾巴。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呵呵,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至于为什么是我给她撑伞,那也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事了。
进入黑夜和暴雨中的她,明显安静了很多,怀里抱着自己的鞋文文静静的迈着小步,生怕步子大了溅起水花淋到腿上。
只有我能从她压抑的脸色里知道,这根本不是安静,只是蓄电池没电了。狐崽子的心里正一点一点蓄压着烦躁,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啊,我还是好好地给她打伞吧。现在每多一滴雨落在她身上,我的下一件衣服就离末日每近一秒。
很快走到了校门口的位置,秦飞羽依旧等在哪里。
怪了,难道他今天是专门等在这里看我笑话的?
“喂,你们两个,拖拉什么呢?非得等到有人过来,弄得不可收拾吗?”
辛玄月又发出了低低的声音,不过只响了几声便如没油的汽车一样熄火了。
“野狐崽子,你别不愿意听。离那赌约就剩几天了。只要六月一过,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可是之后呢?你要这么继续闹下去,”他一边跟辛玄月说,一边隐晦地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要是飞烟我也得把你扔开去。说到底飞烟虽然保了你一年,可他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明白了飞羽那眼神的意思,是要我和他配合吓唬一下辛玄月,不过我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能吓唬的点在哪里呢?
正好辛玄月扭过头来看着我,于是我竟然真的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唉,对牛弹琴。”秦飞羽看着我那一脸吃惊的表情叹了口气,将他的青色外衣扔过来,“接着,别污染别人的视线。不用还了,也不用谢。”
我接了过来穿在身上,本来也没打算谢他,更没打算还他。
就这样三个人两把伞,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说飞羽,你平常不是放学就不见人了吗?今天怎么待到这么晚?”路上,我问秦飞羽。
“不是下雨了吗?看雨。”秦飞羽继续装他的高人风范。
“雨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湿乎乎的。”辛玄月一边说一边往我身上靠着,“你好好打伞啊,离我那么远干嘛?”
“我身上有水的啊。”我一直在淋雨,身上已经湿透了。
“不是,不是还有雨衣吗。”辛玄月声音小了些,“总之你靠过来一点。”
“啊,知道了。”
于是我们两个由一前一后变成两人并肩,当然雨伞还是举在她的头顶上。
“有变化吗?”秦飞羽在边上看得好笑。
当然有,这样的话我可以很方便的看见她的脸。只要稍微一转头,就可以看到……
呃,就可以看到她也在看我……
“喂,你说实话啊,到底待到这么晚干嘛?”我尴尬地转移着话题。
“啊,你知道最近出现的雨中怪兽吗?”秦飞羽答道,“听说最近频繁在学校周围现身。今天不是下雨吗,就像着有没有机会见一见。然后就碰到了你们这档子事。”
他语气里颇为遗憾:“还是无缘一见啊。”
原来是这样,难怪问他干什么他一直在强调下雨。
“其实,这个雨中怪兽……”我刚准备跟他说一下我今天的见闻,就听见辛玄月说道:
“你们说的雨中怪兽,是指那个玩意儿吗?”
她一指前方。
暴雨中,那个一头蓝发的半人高小水兽,正极速平移着靠近过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那声雨中的“哥哥……”
“哥哥吗?”“哥哥,叫我吗?”
边上的两个人,都进入了某种异常状态。
辛玄月的眼里升腾起了无名的火焰,从那火焰来看,我知道她的蓄电池又快要蓄满了。
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口中的银牙开始来回错动。
之所以没有直接咬上来,估计是嫌我现在身上的水太多。
至于秦飞羽,我能说他的眼睛里已经快飞出一条星河了吗?
小水兽一路平移到我们三人跟前,身后的水面连波痕都没有留下,只有雨点打在上面的大小圈圈。
她在我们面前停下,脸上依旧是那副眼睛闪着小星星的猫咪表情,抬头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两个人。
“哥哥,哥哥,姐姐。”
清甜的三声孩子音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就连辛玄月眼中的火苗都猛的摇晃了一下。至于秦飞羽,现在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高人嘴脸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痴笑。
秦飞羽走到小水兽的面前蹲下去想去摸她的头。
我一把就扭头抱住了辛玄月。
“墨飞烟,你身上有水呢!弄我脸上了!你有病……唔……唔……”她的嘴被我的胸膛堵住没法骂出来。因为——
“轰”巨大的水龙撞击到了我的背上。
从脊椎上传来的强烈疼痛让我眼前发黑,同时也让我身体里的野兽兴奋了起来。
我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吐出被震到嘴里的淤血,有什么东西随着血腥味烧起来了,从我的肺里,从我的胃里,从我的脊椎上,从我的五脏六腑里翻腾到我的嘴里。
是从我破裂的血管中淌出,在我的身体中乱流的血。
“啊!”我在雨夜中仰天咆哮着,与天空的惊雷相和。
“飞烟,飞烟,你怎么样!”辛玄月慌张的抱住了我。
狐崽子吓坏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咆哮,属于发狂的人皮走兽的咆哮。
这个城市的人们,也有近一年不曾听到了。
上一回,还是她咬伤我的时候。
狐崽子的声音让我清醒了过来,我对着她露出一个“我很好”的微笑。
事实上,我的身体确实很好。我的体温开始迅速的升高,生命的火焰在我身体的每一寸里剧烈的燃烧,我的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都变得灼热起来。
我的身体正在发生一种残酷而奇妙的变化——
将每一处损伤不断地撕碎又不断的重建,通过这样的重复使其更加的强韧
这就是潜藏在我每一个细胞里的野兽——
越受伤,越凶悍,越无畏,越疯狂。
我扯下了秦飞羽给我的衣服,它已经在刚才的水龙攻击下破裂了。
好强的冲击力。
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传来,是小水兽口吐水箭在射击空中的秦飞羽。
秦飞羽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鸟人,头生翎冠翼展羽扇,背后还拖着七条五彩长缨,在暴雨中辛苦的飞腾躲避。
“你是怎么知道她要发狂的?”头顶风雨中传来他的问询。
“被咬多了。”我言简意赅的回答。
刚才在他要摸小水兽脑袋的瞬间,我看到了小水兽眼睛里的神色变化,就跟狐崽子每回发作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小水兽也许很讨厌摸头,就跟狐崽子讨厌水一样。
一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闪过。
“去拍她的脸!”我冲着头顶的鸟人喊到。狐崽子闭着眼紧紧的抱着我,使我无法走动半步。
“什么?”
“你要相信我的话,找机会拍她的脸!”
鸟人在空中灵活的躲过数支水箭后,朝着小水兽如电光般俯冲直下,与小水兽撞在一起翻滚在了水里。
在翻滚了数圈后,秦飞羽变回了人形,将小水兽扑在身下,双掌不知何时夹住了小水兽的脸颊。
小水兽笑了,举起了她的肉质鳍肢。
“相信我!别动!”我高声喊到。
“啪叽”两只鳍肢贴在了秦飞羽的脸上。
秦飞羽和小水兽对视着,彼此用手掌(鳍肢)夹住对方的脸,都笑了。
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抱着我的狐崽子在低低的颤抖和哭泣。
她抬起蕴满泪水的焰红双眼,眼神凄凉如即将被抛弃的宠物。
“为什么你会知道怎样对付她?墨飞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每个夏天,都…………”
我把她反抱入怀里,把她的头整颗埋入我的胸口,即便隔着雨衣,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只有你一个的。”我在她折起的狐耳边轻轻说到
“真的只有我一个?”她将下巴压在我的肩膀上,也贴着我的耳朵问我。
“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的。”我左肩上的伤口被她压的又开始疼痛。
毕竟狐崽子,我身上可只有那么一个终生不愈的伤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