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瑞恩起的很早。

如果說他在尋知聖院有兩個必須要見的人的話,一個是問婆婆,另一個便是現任尋知聖院院長,大賢師卡爾洛了。

雖然在進城時他就已經通過某些手段與院長聯繫過了,但作為一名遊學者,該有的程序還是需要走一走。何況,他也想和這位充滿智慧的老院長交流一下。

按照尋知聖院的規矩,每一位遊學者在一段遊學旅程結束回歸聖院之後,都需要將自己遊學途中所見所感記錄在卷上交聖院。這些上交的隨行感想在經過聖院諸多學者的研討和整理后,便會搖身一變成為寶貴的資料和教材。

——也許在珍藏數百年後,這些遊學者的記錄,還有機會成為著名的典籍。

正是得益於這樣的政策,才使得尋知聖院自建立以來就長期站立在術法研究的最前沿。尤其是近百年來,更是各種新思潮新理論集中湧現之地。

不過,最近這股研學之風似乎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特別是經歷了十二年前那場教學事故之後。

北方聖院和靈息聖院明確表達了對於這種風氣的不滿和擔憂。

當循序漸進的研究變作了失去控制的狂熱,知識就會成為促進人類自我毀滅的惡魔。

卡爾洛大賢師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走馬上任的。

這位學識豐富的老人,一方面致力於恢復尋知聖院優良的傳統,同時還要時刻持燈掌舵撥正聖院前進的方向。

他從上任的那天起,就幾乎沒有休息過。據說他經常數月不出無色之塔一步。

哈瑞恩要去見的,正是這樣一個人。

抱着最起碼的敬意,哈瑞恩在天色尚未亮起來之前,便開始攀爬無色之塔。

無色之塔,是現存於世的三座元基之塔中保存最為完好的一座,象徵著光明和靈魂,十角的塔身暗示着構築了這世界的十大規則。水晶質的塔壁內外都雕刻着光基咒文組成的法陣,使得整座塔身常年從內到外閃耀着聖潔的光輝。

它是尋知聖院的中心,存儲着大量的典籍,是許多求學者心目中的知識殿堂。

哈瑞恩懷中抱着數卷筆記和幾本古籍,迅速的通過嵌在水晶壁上的樓梯走向頂層——這塔中保存的書籍早已無法讓他停下腳步了。

昔年如何視若珍寶,如今便如何棄之敝履。

眼中瘋癲湧現,一種莫名的自傲和驕狂在哈瑞恩心裡翻滾。

這些讓世人趨之若鶩的真知,只是某個龐然大物微不足道的皮毛,是某座宏偉殿堂邊角遺落的磚瓦。

而我卻曾窺見過,它巨大身影的一角。

哈瑞恩猛的搖頭將這種思想驅趕出去,惶然的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正有一絲電光,閃着令人沉迷的金色來回跳躍。

“老師……我也……”

這些年來,飽受折磨的不止他的肉體,還有他那在癲狂與理智的磨盤中被不斷打磨的精神。

他在樓梯上停了下來,將自己的頭靠在無色之塔塔壁的咒文法陣上,伸出手指將那些咒文按照某種玄奧的法則撥動了起來。

無色之塔內外,肉眼不可見的光芒大盛。所有此刻正在無色之塔周圍的人精神都莫名的振奮了起來。

數片光暈落在了哈瑞恩的身上,融進了他的身體里。

他站起來,繼續向上走去。

卡爾洛正毫無形象的伏在一堆書籍上打盹,他長長的鬍子拖在地下,長袍則扔在了一邊,身上僅有一身泛黃的襯衣。

這位老人,從來沒有過服侍者。

當哈瑞恩踏上無色之塔的最頂層時,這位看起來睡熟的老人“呼”的一聲坐直了身體,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低聲念出了幾句咒言。隨着他雙手的揮動,散亂的書籍分門別類的擺好在了桌上,丟在地上的長袍飛回了他的身上,地上隨處可見的廢紙也疊的整整齊齊。

之後,他帶着老人所特有的和藹微笑,看向了來人的方向。

“哈瑞恩。”

“院長。”哈瑞恩恭敬地向卡爾洛行了禮,他並沒有揭穿這個老頭兒維護自己形象的小把戲。

“這是我這兩年在望月海東與巫民為伍的所歷所得。還請您過目。”哈瑞恩將自己懷中的幾卷手記放在老人面前的桌子上。

“不急,不急。先坐。”老人一揚手,哈瑞恩的面前便多出了一把晶瑩剔透的冰椅。

哈瑞恩坐在椅子上,仔細打量四周,發現四下幾根立燈的燈柱上,都刻寫着冰基咒文,將周圍圍出了一個獨立的空間。

老人並沒有翻看哈瑞恩的筆記,而是先問道:“哈瑞恩,這兩年下來,你怎麼看待那些巫民?”

哈瑞恩斟酌了一下:“如臨幽潭,難測其深。”

“如臨幽潭,難測其深。”卡爾洛將這八個字重複一遍,看向哈瑞恩的眼神變得深邃,“你能有這樣的認知殊為難得。看來你並沒有被蒙蔽住雙眼。”

“那麼院長您又是如何看待巫民的呢?”哈瑞恩試探性地反問道。

“我?我能有什麼看法?我又不了解他們。”卡爾洛搖頭晃腦的說道,開始閱讀哈瑞恩的手記。

“您,您會不了解巫民?”哈瑞恩語氣里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和嘲諷。

“嗯。事實上恐怕三大聖院里,目前對巫民了解最多的人就是你。畢竟,巫民這個封閉的種族過去從未委託過我們什麼”老人一邊說一邊晃悠着哈瑞恩的手記,“這種東西,也是第一次有人帶回來。”

“不過我很好奇你這種質疑的語氣是從何而來?”老人有些不解哈瑞恩那莫名的敵意。

哈瑞恩被老人這麼一問,僵了一下,難道自己猜錯了?

“呃,是這樣的,近幾年來在巫民中開始流傳着一種古怪的祭拜儀式。”哈瑞恩一邊說著一邊注意着老人臉上的表情。

“祭拜儀式?”老人開始翻閱哈瑞恩的手記。

“呃,我沒有記錄在手記里。因為那種儀式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哈瑞恩繼續盯着老人的一舉一動。

“也就是說,那種儀式並非巫民所特有?是什麼儀式?”老人被哈瑞恩盯得很煩,更煩的是,他猜不透哈瑞恩這麼做的目的。

“後來,我從巫民哪裡得到了一個消息,那就是我的老師,他也曾去過望月海,和更東面的拜月島。”哈瑞恩話題一轉,不再說儀式的事。

老人臉上的神色終於發生了變化,他不自覺的站了起來。

“巫民告訴你的?巫民還記得那個惡魔?”

“這麼說,您承認了是嗎?我的老師曾拜訪過巫民?”

卡爾洛站起身來久久不言語。

之後他轉過身去,聲音裡帶着哀傷和不解:“哈瑞恩,你知道尋知聖院中最早對巫民感興趣的人是誰嗎?”

“不是您嗎?”哈瑞恩眼裡閃着危險的笑容。

卡爾洛回過頭來一臉錯愕,他沒聽明白哈瑞恩在說什麼。

“不是您嗎?”哈瑞恩又重複了一邊,笑容更加的危險,“我的老師經常跟我提起,他是您最出色的學生。”

卡爾洛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想說什麼。

“你是懷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交給他的?那個人渣,還有臉自稱我的學生?”老人氣極反笑,長長的鬍鬚因極度的憤怒而顫抖着。

哈瑞恩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猜錯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嘗試。

奇怪而古老的扭曲音符從他的口中發出,無形的壁障出現在老人身體周圍並從四面八方開始擠壓。

老人驚恐的大叫“這是什麼!”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聲音;他開始試圖念誦咒言來拜託困境,卻發現自己與天地間的聯繫被切斷了;慌亂之中他摸到了腰間的手杖,但很快便發覺這最後的希望在拿出來的瞬間便斷掉了。

老人的身體很快在擠壓之下發生了扭曲,變形的臉因窒息而變得發青,看起來面容可怖至極。

哈瑞恩明白,自己錯了。

這個教育出了魔鬼的可憐老人,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他撤去了先祖之言,悄悄舔乾淨了嘴角沁出的一縷帶着電光的血,開始思考,之後自己該何去何從?

襲擊聖院院長,可不是一個小罪過。

他發現自己行事越來越狂妄,越來越無所顧忌,越來越不受理智控制了。

就像之前那個吻……呃,那個女人。

這不是一件好事。

卡爾洛驚魂未定的喘着粗氣。

“這種禁忌的手段,是他傳授給你的嘛?”

哈瑞恩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這些東西,也沒有寫進你的手記里吧?”卡爾洛拿起他的手記搖了搖。

他依舊沒有說話,但是點了點頭。

老院長之後說的話讓哈瑞恩感覺徹底的無地自容了。

“你做的是對的。我不知道他到底傳授了你多少。但如果你的身體還能感受到當年留下的痛楚,就記住我的話吧:人的貪婪是會付出代價的,只有惡魔才會渴望成為神明。千萬不要讓這些魔鬼的知識遺禍人間。”

沒有責怪,沒有怒火,沒有憤恨,沒有追究。只有教誨和警告。

就如同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這是一個可敬的老人。

可惜,哈瑞恩內心深處某個聲音低語着——

——已經太遲了,我已經感受不到痛楚了

——終有一天,我會成一個惡魔

——當我的內心

——只剩下狂熱

“你知道我為什麼指明要你去完成巫民的委託嗎?”卡爾洛覺得自己有必要和這個飽經磨難的年輕人好好交流一番。

也許,會得到意外的收穫。

哈瑞恩有些尷尬的搖了搖頭。

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這個輕易寬恕了自己罪過的老人。

“我想弄明白,當年他到底從巫民哪裡得到了什麼。”

“作為一個老師,能教導出一個青出於藍的學生本來是最值得驕傲的事。甚至在那場事故沒有發生之前,我還一度考慮過要將尋知聖院交到他的手裡。”

“可他成為了一個魔鬼。”

老人的話里,有着難以掩飾的自責和無力。

“對知識的渴望將他的精神扭曲了,而我和謝蘭達卻沒有辦法糾正他。因為他掌握的東西遠遠超出我們的認知。”

“其實老師的傳承,並非全來自於巫民,而是某些更加古老和龐大……”哈瑞恩打斷了卡爾洛的話。

老院長一驚,果然有意料之外的收穫。

“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傳授給了你,對嗎?”

哈瑞恩眼神變得迷茫:“我不確定,因為我不知道老師究竟懂得多少知識。我只是學會了他教授我的。”

“那就夠了。其實我之前也只是奢望,也許你得到了他的傳授,或許有辦法從巫民口中得到些什麼。”卡爾洛有些慶幸自己當時的決定,“但是我也害怕,害怕你真的將某些禁忌的知識帶回來,那將會成為一場新的噩夢。我不想再經歷那樣的噩夢。”老人翻看着哈瑞恩的手記,臉上露出衷心的微笑,“你是一個好孩子,現在這樣是最好的結果,你只帶回來了屬於巫民的智慧,卻沒有帶回來其他的東西。”

“這是一個突破瓶頸的機會。”哈瑞恩接口到。

“什麼?”老院長現在對於眼前這位年輕人的每一句話都異常敏感。

“老師生前曾說過,我們尋知聖院已經到了破繭重生的緊要關頭。如果不能更進一步便必然慢慢衰落。我們自詡站在了術法研究的最頂端,可其實不過是井蛙自得。這片天地隱藏的奧秘還很多,我們不是唯一的主宰。山民,巫民,獵族,肆虐北方的惡獸,南方五國的機械……既然存在,就有理可循。尋知之路,還很漫長。”

“尋知之路,還很漫長。”卡爾洛將這句話細細咀嚼了幾遍,只感覺前路豁然開朗,他已經知道接下來尋知聖院前進的方向了。

“其實,如果他不是……唉。”老人又想起了自己那個逝去的學生。

他是一個惡魔,可也確實是一個無比虔誠的求知者。

老人絲毫沒有發現,哈瑞恩說那段話時,他的眼底正瀰漫著癲狂。

和陰謀得逞的快意。

之後,老院長開始認真研究起了哈瑞恩帶來的手記。

“先祖崇拜?巫民的祖先情節真的有你描述的那麼嚇人嗎?”

“這是什麼?巫民秘葯?這可是好東西,靈息聖院的人估計會很感興趣。”

“看你描述的那麼詳細,你該不會是完整的參加了一場拜月祭吧?你是怎麼讓那些死板的巫民同意你參加的?”

“巫民內部情況這麼複雜嗎?天巫月巫海巫血巫黑巫南巫六大族群,我的天,他們自己分得清哪個部落屬於哪個族群嗎?”

“巫民的咒言體系和我們的咒言體系差別這麼大嗎?我們是用詞語代表元基,通過句式結構的變化來描述不同的規則;他們倒好,直接規則為主幹加元基修飾,咒言完全是詞語的疊加沒有任何的語法。”

老人越往後看越感到不可思議,當他看到一半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懷疑地問道:

“難道巫民的封閉和保守全都是假象?”

“呃,院長,這個其實是有其他原因的。”哈瑞恩解釋道。

他不想繼續瞞着這位原諒了自己無理舉動的可敬老人。

他脫下長袍,“呼”的一聲,背後伸展開兩對閃爍着金色雷霆的翅膀。

“我的母親,是個巫民。我的身上,流淌着巫民的血。他們接納了我,成為他們的族人。”

巫民。

巫民!

哈瑞恩和老院長同時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醒悟和震驚。

也許那個惡魔早就知道,他的學生,血管里流淌着巫民的血。

“你……這麼做合適嗎?”卡爾洛想起了哈瑞恩在筆記里所描述的,巫民的先祖崇拜。

“我不是巫民,我只是流着巫民的血罷了。”哈瑞恩無所謂的聳聳肩,“不過似乎真正的巫民都很在意這一點。”他響起了那個死在自己面前的老闆。

莫里奧菲·亞托拉。

說起那個老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院長,這是巫民的古籍。”哈瑞恩將懷裡的那兩本書放在卡爾洛面前,“不過書中文字與現在巫民所使用的並不一樣。我看不懂。你看能不能讓聖院中的學者們研究破譯一下。”

卡爾洛將兩本古籍珍重的接在手裡,雙眼閃耀着激動的星光:“哈瑞恩,我替聖院全體上下由衷的感謝你。”

有了這兩本古籍和那一卷手記,尋知聖院又將綻放新的智慧之光。

“要趕在聖院交流會前儘可能多的整理出來。”老院長難掩激動之色。這是一個能讓尋知聖院重振聲名的好機會。

“哦,對了院長,這回的聖院交流會,我可以參加嗎?”

“當然可以!”正處於精神亢奮狀態的老院長想也不想便一口答應下來。

離開尋知聖塔的時候,哈瑞恩一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他的父親,是個山民。

山民。

望月海。

一人,一鴉,凝立於海面上的虛空。

“烏鴉,這個世界的歌者死去了。”

“呱哇”

“似乎是叫卡里霍波伽?”

“呱哇”

“烏鴉,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立於人肩的烏鴉沒有鳴叫。

“歌者,是歷史的傳頌者。所以每一個歌者的逝去,都意味着未來與過去的交接。意味着,這個世界,一段新的歷史,即將開啟。”

“呱哇,呱哇,呱哇,呱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