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圣耀城上空的十盏长明星灯又亮了起来。

亚尔丽塔抬头眯眼细看夜空,想看到被淹没在灯光光晕后的星星。

“亚尔丽塔,你在看星星吗?这里可不是我们通天峰,你若看星星,得等到后半夜这些该死的长明灯熄灭了才看得见。”北方圣院的副院长,亚尔丽塔的老师鲍肯大贤师走了过来。

他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位学生自白天出去过一趟之后,回来便陷入了迷茫中。

“老师,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不通过任何咒文和咒言就可以释放的力量?”亚尔丽塔的心头,始终缭绕着那个人的身影。

“寻知圣院果然有寻知的氛围,连你也学会深入的思考这些问题了。”鲍肯皱着的眉头松了下来,原来自己的学生之所以迷茫,只是因为触摸到了更深层的智慧。

“亚尔丽塔,你还记得我为你讲授的第一堂课吗?”鲍肯问道。

“记得,是构筑这世界的十大元基和十大规则。”亚尔丽塔不假思索的答到。那是她走向奥秘世界之路上经过的第一扇门。

“金属、草木、水流、火焰、大地、疾风、冰寒、雷电、光明、黑暗,每一个元基都对应着一套咒文和咒言;

创造、毁灭、排序、混乱、聚集、分散、增强、削弱、转化、还原,每一条规则都对应着一种语法和一种阵法结成的术式。

成为一个贤师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可以熟练的掌握这十大元基与规则的使用及简单组合。”

她闭着眼细细的回想。

“亚尔丽塔,现在老师要纠正你一个最基本的认知错误。”

“那就是,你永远无法掌握元基和规则。”鲍肯神色变得严肃和虔诚。

“啊?”

“你记住,不管是十大元基还是十大规则,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而不是属于人类的。人类本身也只是它们运作的产物而已。所以,人类能做到的,只是借用两个字,而不是驱使和掌握。”

“没有人可以掌控它们,因为是它们构筑了这个世界,而我们全都是这个世界的孩子。”

“力量从来就不属于人类所有,它是属于世界的。无论再强大的人类,也只能从世界那里借取力量。而所有的借取,其实本质都是人与世界的交易;既然是交易,就必须要有沟通的媒介与要付的代价。现在,你的问题得到解答了吗?”

“那个媒介就是语言对么?那代价又是什么呢?”亚尔丽塔感觉自己正在跨过一扇崭新的大门。

“你说的很对,媒介便是语言文字,也就是咒文和咒言。”鲍肯满意的笑了,有一个聪明的学生总是老师值得骄傲的事,“至于代价,那是你走到下一扇门前时才需要考虑的事了。”

“可是……”亚尔丽塔小声的嗫嚅着。

那个人,哈瑞恩,他是怎么……

一道灵光闪过。

——文字,对,是文字。

——是他左臂上的那复杂怪异的印记。

——那到底是什么咒文?

“怎么了?有什么疑问吗?”鲍肯看着自己一时失神的学生。

“没,没有。老师我只是疑惑,为什么会是语言和文字呢?”亚尔丽塔轻轻的将自己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为什么是语言和文字?呵呵,这个老师我可就说不清了。不过你可以在两天后三大圣院的学术交流会上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寻知圣院的那群学术疯子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鲍肯想了想说道。

“学术疯子。”亚尔丽塔不喜欢这个词。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哈瑞恩那狂暴炽热闪烁着雷霆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想将那个身影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

那个该死的未来。

那个该死的人……和那个该死的吻。

“老师,我去问婆婆哪里了。”亚尔丽塔低头小声说道,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鲍肯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没有说话。

“我,我……”亚尔丽塔头低的更厉害了,“我想问问,看咱们这回来这里的目的能不能达成。”她又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还,还有我哥哥的事情。”

“别紧张,孩子,你又没有做什么错事。问婆婆怎么说?”鲍肯安抚着亚尔丽塔。

“问婆婆她说,她说,她说我们能够成功。”亚尔丽塔回答的有些慌乱。

“既然是问婆婆说的,那自然不需要再担心。”老贤师故意装作没有发现学生的异常。

他知道亚尔丽塔有事情瞒着自己,可他不想去猜疑自己的学生。

那个长头发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老师,您听说过万物之声吗?您知道那是什么吗?”亚尔丽塔见老师不说话,心里越发慌张,索性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万物之声?”鲍肯感到十分意外,“你是从何处听到这个词的?”

“我……是问婆婆告诉我的。”

“万物之声?……万物……之声?……”鲍肯不断的重复着这个词,他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但印象中却有很多类似的说法,大都是与预言未来有关。

他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个词里所蕴含的某些深意。

之后的一段时间,师生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当长明星灯熄落的时候,亚尔丽塔终于看到了天幕上的星星。

老师已经回去了。

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跟老师提起哈瑞恩,一次都没有提起。

而原因,大概是——

——她不敢承认

——是因为她看见的那一角未来。

寻知圣院西南角,有一片废弃的学舍。

哈瑞恩已经有快两年不曾回来了。不过他始终清晰的记着这片学舍的样子——不论是废弃之前,还是废弃之后。

他从二十五间双人学舍门前一一走过,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清楚的回忆起这里每一间屋子曾经的主人是谁。

好像在很久远之前,自己还生活在这里的时候,也并做不到这一点。

在失去了很多后,残存的些许记忆被时间强化了。

但也只是,剩下了些许的记忆而已。

更多的曾经,就和那些消失掉的面孔一样,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的手指从墙上划过,刮下一片落满灰尘的蛛网。

他看着缠在指尖的蛛网——这片学舍,已经多久没人打扫过了呢?

一路走到最后一间,哈瑞恩看着门把上的手印,推开门——有人来了,会是谁呢?

一个老人站在门后面,等待着他。

“副院长!”

“拜那逆子所赐,我已经不是副院长了。”谢兰达长叹一声,这个称呼他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了。

“您怎么会来这里?”哈瑞恩问道。

“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这里。”

“不,不是回来。”哈瑞恩冲着谢兰达凄然一笑,纠正道,“只是再次经过而已。”

谢兰达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问婆婆还好吗?”

“老样子,半死不活。”哈瑞恩耸耸肩,“不过也许我下次就见不到她了。”

谢兰达不会怀疑哈瑞恩的话,他知道哈瑞恩和问婆婆之间有着一些别人不懂的默契。

问婆婆,将要离去了。

这对于寻知圣院来说,将是个巨大的打击。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闷的话题。

“你这两年在巫民那边怎么样?”

“辛苦两年,幸不辱命。”哈瑞恩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几卷笔记。

“不要给我看这些。我已经不是副院长了,这些,你去找卡尔洛那老东西汇报去。”谢兰达摆了摆手,并不接,“我是问你在巫民那边生活的…………算了算了…………我就不该问你。”

谢兰达突然想起来,从十二年前起,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就已经没有生活二字了。

只剩下了活着。

“那么,副院长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哈瑞恩依旧愿意这么称呼这位老人。

“你不是要和我谈艾琳的事吗?”谢兰达疑惑的看着哈瑞恩,心中暗想,难道是卡尔洛这老混蛋故意消遣我?

“哎呀哎呀!看我这记性。”哈瑞恩一拍自己的脑袋,“我确实想和您谈谈小师妹的事情。”

“小师妹?”谢兰达被这个叫法惊了一下。

“对啊,她是老师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小师妹吗?”

“直到现在,你竟然还愿意叫他一声老师啊!”谢兰达看着脸上永远带着笑容面具的哈瑞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我不叫就能改变什么了吗?我认或不认,他终究都是。我还何必去自欺欺人呢?”哈瑞恩依旧在笑,只是这笑容却让人觉得无比辛酸。

谢兰达也不好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

“你觉得,艾琳真的不适合继续待在寻知圣院吗?”

老人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表情开始变得落寞。

“副院长,您真的觉得可以一直瞒下去吗?没有人是瞎子。这次北方圣院的来意之一,您也清楚吧?他们已经认定了艾琳是传说中的冰雪之魔,您要怎么解释?难道您想告诉他们,所有传说中的神魔都只是试验品?除了当年的实验参与者外,这世上还有谁会信您的那一套理论?”

“都是我做的孽,都是我。我就不该去觊觎那些人力之上的禁忌,我害了他,害了寻知圣院,也害了你们。”

七八十岁的老人,像个犯了重罪的囚犯一样,蜷缩着身体蹲伏在地下,双手抓挠着自己满头的华发。

哈瑞恩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知道那是老人心底最大的罪魇。作为直接受害者的自己,此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加重老人的负罪感。

“哈瑞恩,艾琳她……能治好吗?”谢兰达再站起来的时候,好像更佝偻了一点。

哈瑞恩苦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不想再刺激老人。

可是,能治好吗?

怎么可能治得好?

那是强行以人的躯体为容器禁锢了不属于人类的力量,能够有一天没一天的勉强活着已经是奇迹。

即便是此刻的自己,身体里不也依旧流淌着雷霆,如跗骨之蛆般日夜不停地轰击着血肉骨骼吗?

不是不痛,而是十二年的生不如死,已经麻木了。

身经血海难见苦,踏遍刀山不知锋。

想要活着,就先得忍受。

谢兰达见他不答,黯然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离开了圣院,你打算带她去哪里?”

“我最近一两年不打算再接什么委托了,正好可以带她去一趟巨人之脊。山民哪里有一些东西可以帮到她。之后,就让她和我一样,做一个圣院的游学者吧,永远的,游学者。”

“永远的游学者吗?”

三大圣院惯例,每一位贤师在升任大贤师前,都需要有至少五年的游学历练,需四方奔走完成各种委托,以印证自己所知所学,这便是游学者。

除此之外,凡在求知路上有所阻滞者,皆可申请外出历练开拓视野四方游学,却不可冠之以游学者的称谓。

游学者三个字,是对一位贤师实力和地位的认可。

可是当游学者前面加上永远两个字,那就意味着——

——永久的漂泊。

“也罢,就这样吧。”谢兰达思索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现在为数不多的好选择。

游学就意味着远离,虽然留名圣院,却人在江湖不受圣院管辖,两三年间就可以慢慢淡出大众视野。

“哈瑞恩,”谢兰达看着这个其实才刚满20岁的年轻人,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我,作为他的父亲……”终究老人还是想说出来。

“副院长,”哈瑞恩打断了老人的话。

谢兰达转过头,颤颤巍巍地走了。

哈瑞恩将老人送出门去后,回到屋内。

他一个人面对着屋内的黑暗,眼中压抑了许久的狂意随着电光一点点扩散。

“老师……或许只有我相信你吧……”

“你也早就看出来……我是个和你一样的疯子了吧……”

寒冷。

无孔不入的寒冷。

艾琳像一只被冰冻的僵尸,挺直在床上。

她的周身闪烁着晶亮的光芒,那是剧痛之下流出的冷汗结成的冰,在她的周身结成了一层带着寒意的光晕。

看起来分外的妖异。

她的眼睛睁的很大,因为她不敢闭上。

她怕自己一旦闭上,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床角扔着两床厚厚的被子,可她的身上一床都没有盖。

因为没有用。

那种寒冷,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来自她的身体。

不,不光是身体,还有灵魂。

每到夜晚,那潜藏在她生命里的寒意就开始聚集,浮现,爆发。

已经不是刺骨,而是每一根骨头都化作了冰封千万年的冰锥,由内而外散发出离魂散魄的寒意。

她能感受得到,那包裹在身体中无法释放的炙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的滞留,一点一点的变得粘稠。

可是她毫无办法。

她曾经嘶吼过,嚎叫过,哀求过却没有任何的人或东西来回应她,因为所有痛苦的呐喊都只回响在她的心里。

她的身体没有办法活动,就像具尸体。

像一具禁锢灵魂的,人形的棺材。

不,是内部钉满了尖钉的刑具。

冰冷带来的刺痛开始在她的脑海里制造幻觉。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身体里的水分结出的冰刺,一点一点生长,刺穿她的血管,撕裂她的血肉,扎入她的脏腑。

也许,不是幻觉,是正在发生。

也许,明天早晨,人们会在床上发现一具奇怪的尸体。

也许,人们还会猜测这个人的死因。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混乱,痛感却越来越剧烈。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脑液已经开始结冰,自己的大脑现在就像一块捞出水后马上冻住的海绵。

她很想哭,却不敢。

因为眼泪会被冻住。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人过来,将她杀掉,送她解脱。

可她知道,不会有人来。

自从上一个发现异常的人被冻成了冰雕之后。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去。

当太阳升起,所有的寒冷都会褪去,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潜藏入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藏入自己的灵魂里。

当太阳升起,她的身体会恢复一个青春少女应该有的柔软和娇嫩。

于是冷硬和冰寒会彻底充斥她的灵魂。

她会变成另一个人。

这就像是一个保证她可以不断受苦却无法死去的神奇机制。

用冷硬的灵魂去控制娇弱的躯体,却用如僵尸般的身体禁锢属于少女的柔软和可怜,如此不断的昼夜循环。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充满痛苦的活下去,不论是你的灵魂,还是你的肉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艾琳已经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因为她知道没有答案。

只有苦难。

痛苦在慢慢消散。

她知道,新的一天正在到来。

柔软正在一点一点回到她的身体里。

周身的冰逐渐散去。

除了身下被打湿的床铺,没有人会知道昨夜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她刚刚恢复弹性的脸上,露出一个冷艳而残酷的笑容。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