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友摔进了牢房,他的肚子被士兵从正面冷不防地踹了一脚。

「咳咳咳咳咳……」

直捣而来的强烈痛楚几乎令他喘不过气,痉挛的身躯如同煮熟的虾子般无助地弓曲着。

「呸!」

黏稠的液体落在立友颤抖的胳膊上,那是一口带着黄浊浓痰的唾液。

「就是有你们这些不安份的混账才让老子今天又爽不到了!」

久未保养的轴承随着牢门的关闭而发出刺耳的噪音,立友下意识的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了士兵鄙夷的目光。

「看什么看!」

立友默不吭声的低下头,将沾黏在手臂上的浓痰往地板的干草抹去。

「啧……为什么老子都甘愿过来加班了,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肯好好当个奴隶……」

士兵就这样臭着脸一边碎念着一边从肮脏狭窄的走道离去。

立友望着士兵离去的方向发呆了好一阵子,接着才挪动着被镣铐拘束的双手虚弱地爬到牢房的角落,艰辛地让自己倚靠在墙边。

此时遭到士兵暴力对待的他只感到一阵疲惫与茫然,这些加诸在他之上的羞辱没有让他一片死水的心境产生一丁点波澜──

罗恩死了。

前不久,立友在审判所受审时惊愕的从裁判官口中得知了这道死讯。

死因是毒药。

他们从罗恩的遗体及留在现场的酒瓶中验出了发源于南大陆,名为『永恒的宁静』的毒物。这是一种能够让人在睡梦中安祥死去的药物,如果搭配酒精服用的话则会加剧这个过程。

立友失焦的双眼看向上方结满蜘网的污壁,他记得阿卡布不是这么说的……它应该只是一种强力的安眠药不是吗?

无论在裁判官面前他是如何的辩解都无法避免被冠上『杀人犯』的头衔。

也因为这个罪行,他得到了比其他奴隶还要更加严厉的处份──

一阵阵立友已经非常熟悉的铁链摩擦声回响在这片以石块制成的地下监狱,他朝着走道入口的方向望去,很快地就见到了从审判所返回的奴隶。

他们的身上皮开肉绽,满是腥红鞭痕,这是从主人手中脱逃的惩罚。

「都是你……你们这些叛徒!」

其中一名曾经跟立友勾肩搭背畅谈北境风光的奴隶在经过立友的牢房时突然猛地朝牢门撞去。

「你这个怕死的废物!就是因为你跟杰森逃跑了才害死我最好的朋友!」

奴隶激动地朝着他怒吼,而在一旁看守的两名士兵没有阻止他,只是一脸看好戏般的观望着。

这时,另一名奴隶面色木然的开口:

「冷静点,布斯维卡,他跟我们一样也只是被阿卡布利用的傻子罢了。」

听到他的话,布斯维卡一下子软倒在地上,悔恨的泪水流过脸庞。

「为什么你要拿那把剑……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们……」

「好啦,没戏要演的话就快点动,别在这挡路了。」

士兵用手中的短木棍戳了戳布斯维卡满是裂口的背,脸上带着一抹狞笑。

「放心,阿卡布可是我们这的常客了,等那家伙回来我们一定会特别把他安排在你们那间……呵,就他那点小聪明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些蠢货。」

奴隶队伍再次前进,立友苦涩地看着他们颓丧的背影,不由得回忆起当初马修将那把决斗剑交给他后的爽朗笑容……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对方的目的竟然是为了监控自己。

那把以达比斯坦钢制成,被阿卡布称为『辉剑』的武器被施加了融合神术的魔法,而这个魔法能够让身为拥有者的马修得知那把剑的位置。

这就是警备队之所以突然现身,马修能够在一片树海之中追寻到立友跟朱莉的原因。

立友无法确信阿卡布知不知道这些事情,但他跟其他奴隶一样,心里其实也有个底。

──那把剑是你的,所以我不会公开地让你把那剑交给其他人……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了状况,我劝你不要太珍惜那把剑。

阿卡布曾经在逃亡前跟立友说过这么一段话,现在想起来那似乎是他最后的良心。

为什么?

立友从对罗恩下药开始后脑海中就不停闪过这三个字眼。

事情总是发展得不顺利,每一个人都在欺骗自己,就连原本以为是要报恩的朱莉也打算在最后杀掉他。

在审判所中理清部份真相后,他曾经被愤恨的情感冲昏了脑袋,直接向裁判官表明自己并不是依法取得的奴隶,而是被私自捕捉的。

然而,裁判官掏出了一张证明文件,上头写满了种种立友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做的罪行。

马修可以为了消除立友的奴隶印记去找熟识的祭司,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安全去动用关系伪造出一张奴隶文件。

无法证明自己来自何处的立友当然就这么陷入了窘境。

而现在,在那张罪状上又添加了一条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是他难以辩解的过错,即使不是他的本意,他仍然需要去承担后果。

那些受到他抛弃的奴隶们在经历数次鞭刑之后很快地就会回到马修的手中,而他在审判所提问的过程中就被移转到别的奴隶主的名份下。

需要死刑犯的奴隶主。

除非审判所的二审在确认他的供词之后会推翻先前的刑罚,不然迎接他的未来不是永不见天日的矿坑,就是魔法师残酷实验的对象。

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与死相差不远的结局。

所以虽然希望不大,但他也只能将自己所有的未来都寄托在审判所的调查人员身上……据说负责这一部份的是在大陆享誉盛名的曦光骑士团某一支分队,应该还是值得信任才对……

闻着地下监狱混杂排泄物恶臭的潮湿霉味,立友的思绪不自觉地开始发散,很难想象,在几个月前他还在学校的教室里烦恼该怎么安慰自己即将失恋的朋友。

胜男……惠美……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吗?

他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被烙上印记塞进了充满恶臭的拥挤牢笼,如同家禽般的日子至今都不愿意去回忆……然而,那段无比痛苦的经历却远远没有比现在的状况还要来得绝望。

比起突然被说着奇怪语言的外国人加害拘禁,透过连串的流程,受到正式的审判,关进这间冰冷的牢房里令他更加地有真实感。

身处体制内的他,在此刻面对的是国家的力量。

在清楚地体会到这个事实时,他终于认知到先前的行为有多么的轻率。

明明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了解,却还在妄想用过去的方式去帮助别人……

他并不是后悔去解放奴隶,他无法坐视他们被剥夺属于自己的人生,只是……他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天真。

或许,在刚来到这个异世界时他就应该顺着神木的诱惑回到原本的世界才对……不,如果真的那样做的话,他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就像是他现在很想念他那总是爱胡闹的父母亲以及艾丽斯,胜男跟惠美的家人现在也一定很担心他们吧……

「呵……魔法师……」

他忽然感到有些荒唐,这种只存在于奇幻故事的角色曾经在布拉诺村的神殿救过他一条命,而现在却有可能得去当他们的小白鼠?他连魔法长什么样都还没有亲眼见识过。

「哦?还笑得出来吗?看来你在这里待得还不错。」

耳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立友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布鲁诺被窗口的阳光照得发亮的秃顶。

马修没有出现,在布鲁诺身旁的只有两名陪同探望的士兵。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我了吧……

就如同马修欺骗了立友,立友也背叛了马修的信任,要说他完全没有愧疚感的话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这个人对待自己的方式让他几乎认为自己是跟对方同等的朋友。

除了对奴隶的观念外,马修真的是在这个世界中对自己伸出最多援手的人。

「是谁决定把那把剑交给我的?」

所以,他想弄清楚这件事情。

就算是他先背叛马修的,他也想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信任过自己。

面对立友的质疑,布鲁诺没有回答,只是不发一语的从口袋中取出『某样东西』交到士兵们的手上,后者在收到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们拍了拍手上的东西之后便直接离去。

等待士兵们关闭通往上层阶梯的大门后,布鲁诺重新将目光放在立友的身上,语气不快不慢的说:

「当初我把烙铁印在你的手上时就知道你不会是那个逃跑奴隶。」

他的自白让立友在一瞬间点燃了胸口中的怒火,但这份憋屈的愤恨还来不及宣泄就被一盆冷水泼熄。

「不过你还是把我关进笼子里。」

身处在牢狱之中的他就算是大发脾气也改变不了现状,只是让自己更加疲累而已。

布鲁诺摇摇头。

「你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山头上的,那个时间点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穿着奇装异服,说着陌生语言的可疑人物……所以为了保护少爷,也是为了保护你,我选择了沉默。」

「保护我?」

布鲁诺不理会立友近乎失笑的反问,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还记得少爷跟你说过,你是个在温柔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他只说对了一半。」

布鲁诺说话时一脸平静,丝毫没有先前总是对他呲牙咧嘴的凶狠模样。

「你的确是温室里的花朵,但却不是容许他人轻易摆布的品种,而是扎根得最坚韧的那一批花草。」

他看着立友,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

「在你们这类人的心底都有着某条自以为高尚的道德标准,即使是受到外力的压迫也会像一匹孤狼般暂时隐忍,等到机会来临时就会重新露出獠牙,扑向猎物。」

这下子真相大白了。

「……这就是你一直警戒我,总是威胁我的原因吗?」

「对,不过我还是太松懈了,让你逮到机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布鲁诺转过头,望向走道上关着其他奴隶的牢房。

「时间真是可怕,不管是再怎么理解双方的立场,每天看着这些熟悉的混账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产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感……我想,无论是少爷还是我都不是干这一行的料吧。」

他唏嘘地这么说完之后随即又重新望向立友,目光中多出了几分责备。

「少爷十分信任你,或许是因为你的本性感染了他,还是什么其它莫名奇妙的原因……总而言之,那把『辉剑』是对你最后的试验,我们知道手底下的奴隶有些骚动,但不确定发生什么事情的我们希望你也同样是一无所知,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期待你这个小子能够主动告诉我们些什么。」

「……」

「弗兰特,事已至此我们都感到非常遗憾,少爷把你交给警备队之后还足足在酒馆里待了三天,要不是有葛雷利尔子爵夫人出面,他会把所有要用来赎回二少爷的钱都丢进酒水里。」

布鲁诺沉重的话语宛如风暴的浪涛般一波波袭向脸色发白的立友。

这是他做出的选择,这是他理应背负的后果……即使早就明白了这一切,但从别人口中提起时仍然让他感到难以承受。

「我不懂,既然我让你们这么失望的话,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

立友难堪的疑问却得到了令他不由得一愣的答案。

「我是来替罗恩报仇的。」

布鲁诺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就像是在随口跟他打招呼。。

「……我已经受到了审判,如果他们没有欺骗我,那么我极有可能将会在不久的未来以我不知道的方式死去。」

「没错,最下贱的奴隶会有最下贱的结局,不过有些人并不会满足于此,他们希望你在死去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痛苦。」

「我?」

立友难以置信的睁大了双眼。

「罗恩是个值得信赖的护卫,在佣兵业界里名声不错,朋友很多,最后却死在背叛的毒药上,这让许多人都无法接受。」

「把毒药拿给他喝的人的确是我,但我不知道那是毒药……」

「我已经看过你的供词了,阿卡布很聪明,他利用了你,也利用了我们给你的『辉剑』,罗恩是他计划中的第一个牺牲者,而你只是被他操控的棋子──像这种话也只有少爷跟我会相信吧。」

布鲁诺微微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个来路不明的奴隶值得审判所的曦光骑士大费周章的到处奔波?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帮助你?更别说当时跟你在一起的朱莉还杀了他们的两名同僚。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敢把这些事情老实的写上去。」

他微微瞇起的双眼注视着陷入一片混乱的立友。

「身为罗恩的雇主,我们必须得替他做点什么,不然我们将雇佣不到另一名象样的佣兵或是冒险者。」

喀。

布鲁诺打开了牢门,生锈承轴转动的刺耳声音再一次响起。。

「弗兰特,你这个人最让我感到讶异的不是你选择站在奴隶那边,而是你惊人的语言天赋。你竟然能够在这样在这么短时间内掌握住通用语……知道吗?即使是学习了好几年的南大陆贵族也没有像你现在说得这么流畅。」

布鲁诺一脚踏进了牢房。

「我这辈子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家伙,他们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特别多嘴又爱多管闲事,就像是事情不按照他们所想的发展就浑身难受一样。」

他从上衣内侧取出一瓶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容器。

「或许你应该要感谢我,买下你的奴隶主名声可不是很好,最近两个月的死刑犯几乎都被他搜括殆尽。这瓶药水可以让你少惹一点麻烦,说不定能够因此多活上几天。」

立友一下子坠入了冰窖之中,他本能地想要站起来与布鲁诺对峙,但在起身时却不慎绊到了脚镣的锁炼,面朝地的扑倒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已经是别人的奴隶了!」

脸上沾满着黑土干草的立友恐惧地大叫,他想要引起士兵的注意,但却又在下一秒意识到对方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我知道。」

布鲁诺满是斑迹的硕大皮鞋踩在立友的面前。

「所以我已经取得了你现任主人的同意。」

他蹲下身来温柔地将立友提了起来,脸上的神情还是跟刚出现在监狱时一样平静。

「我跟你不同,一向都是守法的国民。」

他的语气同样和缓,彷佛在说一件理应如此的事实……

立友紧绷的神经在瞬间断裂。

「你们伪造了──」

激动的话语戛然而止,立友张开的双颊被对方一把掐住。

布鲁诺宛如铁条般的五指令他所有挣扎都化为乌有,只能惊惧无助地瞪大双眼,紧紧盯着玻璃瓶内墨水般的浓浊汁液从瓶口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