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崩坏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始按照着所有人类预期之外的轨迹发展。哪怕起初它仅仅是以人们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变化,但一旦发展到足够的程度,就会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将被称为“常理”的存在炸得粉碎。

  所谓的世界,所谓的文明,所谓的如蝼蚁般的人类,也仅仅是这次大爆炸的牺牲品,是被颠覆的旧时代的存在。

 如果,在我所生活的旧时代,或者说是我所记得曾经生活过的旧时代,曾经有过这样被称为“常理”的存在出现过,并且一直被人们笃信着,直到它被颠覆的那一刻人们也誓死愿意去相信的那种东西,我又选择了怎样的道路?

 已经记不清了,或许只是无谓地想要再挣扎一下吧。

 这便是人类的可悲。在杯子即将摔向地面破碎成无数的渣滓时,仅仅是没有任何补救办法的大叫一声“啊!”。

 如果,如果有那种方法呢?补救它的方法。

 我曾经千遍万遍地假设“如果”,为的是暂时回避眼前非人的光景——这个宛如地狱般的存在。

 神学当中那个被称为“地狱”的东西,人类极尽笔墨将其描绘成渗人的虐待营,亡灵游荡或是持续喷发的岩浆,永久持续下去的酷刑折磨。地狱是人心邪恶面的映射,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罪恶在人们的想象中得以实现。

  直到死,我或许都无法认知到那个“地狱”的存在,或许它也仅仅是存在于人类荒谬的想象之中罢了。

  压迫,虐待,死亡。

  然而我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其他更合适的词语修饰了,仅仅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那个词——“地狱”。

  四十七年前,人类最大规模的战争爆发了,那场全面性的战争摧毁了发展到相当规模的所有文明成果,重新回到了数万年前没有文明曙光的时代。人类,再次陷入了黑暗与混沌的恐惧。

  而这场战争,被称为“终末消毁”。

  正如你所能理解的字面意思般,这是人类最后的自我毁灭战争,至少在相当长——或许是直到这颗星球毁灭吧,都不会再次形成此前规模的文明了。

  这不是刻意用来骇人的说法。

  当时处于西面的玛格里斯帝国和东部的克列罗拉联邦之间为了争夺对那个时代的领导权,双方不谋而合地将蓄意已久策划的边境冲突升格成了全面的对峙战争。接着,这场战争波及到了双方控制之下的附属国。

  全面战争爆发了。

  然而这并不是导致世界减毁最主要的原因,战争爆发之后至少二十年里,两国之间的战事一直维持在均势的状态。

  于是玛格里斯帝国开始秘密研发一种特质的武器,一种足够在一瞬见扭转战局,不给敌人喘息机会的灭绝杀器。那是就连军部高层也鲜有人知道的绝密计划,直到研发成功时才公布了它的消息。

  玛格里斯帝国坚信它的威力,研发完成后就算情报泄露联邦也已回天乏术了。

  那个武器,由于试验阶段对其威力的演算评测达到了能够一瞬间减毁一个文明的程度,而被称之为“大审判”。

  十七年前,帝国决定启动最后程序,使用“大审判”击溃联邦,然后取得这个世界的领导权。甚至在最后启动期限的前一天,已经从政府高层流传出了对战后世界的规划和新格局的重建,帝国的野心暴露无疑。

  “大审判”,启动了减毁程序。

  仿佛世界末日般,无数的能量光柱出现在联邦的土地上,任何证实了其致盲光辉的人都在一瞬间化为尘埃。

  大审判打击了联邦的核心地区,所有的政治、军事功能陷入崩溃,联邦陷入了无政府的混乱之中。从另一个角度讲,帝国成功击垮了唯一的对手,世界的领导权已经被牢牢掌握在手中无法动摇了。

  在通过遥感确认了联邦的现况之后,帝国的官僚组织了一次高层会议,经过最终商讨,得出了“联邦已构不成威胁,将派出军事力量接管,或进行武力干涉” 的决策,并直接下达了送往军部的密令。

  军部筹备了相当可观规模的常备军,对于现在的联邦——不,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准确来讲,是对于现在东部陷入混乱的大片土地,进行武力统治。

  初期遭到了革命军的反抗,残余的城市中也都拉起了要求声讨回人权的横幅,然而这一切没有支持多久,遭到了血腥镇压之后,人们彻底——

  失去了希望。

  帝国如愿以偿地建立起了对东部土地的支配,然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星球上唯一具有发言权的霸主。

  然而就在三个月前,让克组织城市中的一些激进分子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反抗运动,然而在出发前我就明白他们的作战装备可能连三天都支持不了。就在行动展开后的一天内,在遭到了武装力量的单方面虐杀之后,帝国的驻守军队开始对这座城市进行了清洗。战败的速度,要远快于预期。

  不服从意味着镇压,而镇压则意味着消除一切不服从可能性的种子。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用手扒开垒成山的尸堆,艰难地从冰冷肢体构成的枷锁中挣脱出来,然而看见的天空,是那种没有希望的灰色。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有什么好抓住的呢?

  既然名为“常理”的东西已经被作为不合理之物被消灭殆尽了,作为侥幸的生存者有怎么会有名为“希望”的权利?

  鲜血的铁锈味混杂着内脏粘液的腐臭,扭动的蠕虫寄生在尸体的狂欢派对,死者和生者此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没有“希望”,生者只不过自律行走的尸体罢了。

  因为感到恶心,胃部的东西已经翻涌到咽喉了,然而我将它强忍住,却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在这个世界祈祷神明,以求得神明的救助。

  真可惜,也正是拜那位神明所赐,才有了这种无厘头的荒诞剧幕。

  我放弃了去寻找让克的想法,在这么多尸堆中他也只是那么一具平凡的尸体,尽管之前这座城市的那些被领导者都对他给予厚望,我明白他的空想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意愿。而最后招致的结局呢——

  是所有人的死亡。

  不,准确来说,是绝大多数人的死亡。

  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侥幸活下来了,在当前的情况下寻找与我一样的幸存者看起来也是不可能的。

  保存体力,寻找活下去的手段和途径,才是这种世界里真正要做的事情。

  尽管想要回想起活下来的细节,但是就连帝国军军人的样子也记不起来,头脑里仿佛有一台绞肉机在拼命运作,撕裂着已经成为碎片的记忆。

  让克……又是谁?

  已经想不起来,就算是他的样貌也逐渐模糊成一片惨白。关于他的记忆,在我能感受到的速度下,流失。

  “AS09173请求指令,发现幸存者,确认是否给予击杀,完毕。”

  漆黑的枪口,正对着我眉心的位置,如果是这个距离的话,就算是刚进入队伍的新兵也能成功将我击毙吧。

  然而真可惜,面前装备精良的军人,显然是属于帝国军队里最优秀编制的那种,在这个距离下,就算我以我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逃离,也很快会被子弹从后面射中心脏,头部,然后在一瞬见丧失一切生存的可能性。

  但如果是帝国军人的话,对于不会轻易跑开的猎物,或许还会选择更加残酷的手段将其杀死。用子弹射穿身体内部的内脏,但又注意不将其杀死,在没有酒精和纱布处理的情况下,很快就会感染,由于没有及时治疗而痛苦地死去吧。  

  所以,我放弃了逃跑。

  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significance)。

  等待着宣告我的死亡的审判书,就这么凝视着即将夺取我生命的死神的枪口。

  在那枪口的硝烟弥散之时,我的头部会绽开象征死亡的血之花,然后整个身躯失去了意识控制后,会倒下成为无数尸体中的一具,正如让克一般,连存在也被抹除,自己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也不过是没有意义。

  “收到,将会执行将幸存者带往集中处理场的命令。”

  集中处理场,顾名思义,也就是集中射杀幸存者的地方吧,虽然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不过这样看来也就是还有幸存者的存在。

  真好呢,看来不用一个人奔赴黄泉,那样真是最残酷的悲哀呢。

  真是感谢帝国军的这种安排,为自己又争取了那么一点苟活的时间,继续承受着这个世界不合理的一切,让名为“常理”的东西,粉碎地更彻底一些。

  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之后在我脸颊的左侧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感,然后整个身子也就随之飞了出去。

  因为撞到了一具尸体上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所以摔得似乎并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温热的液体已经从鼻腔中汩汩流出。然后,咳嗽,溅出带着血丝的唾液。

  用右手将身子支起,却突然发现那个支点是男人已经腐化的不成样子的腹部,在发紫的皮肤上生长了白色和红色的霉菌,被子弹破坏的肌肉组织就像浆糊一般完全认不出来,表面还有白色的蠕虫在不停地摄食。

  这是帝国军的杰作。

  强烈的呕吐感,再也忍不住了,我就在那儿吐了起来。

  等到我基本上稳定了下来之后,那个军人说话了。

  “喂,那边的猪猡,现在你已经被帝国军接管了,我会负责将你带到安全区域的,好好感谢我们仁慈的指挥官吧。”

  不对吧,这里哪有什么安全的区域?

  “你说谎!这里每一个地方,都是你们的屠杀场吧!帝国军不过只是一支以杀戮为乐的军队罢了,你们只不过是人间的恶魔!”

  我在做什么呢,明知道这样会更快地导致我的死亡。面前的这个军人,或许出于自己的情绪,会找个借口把我杀掉,反正被视为比家畜更为低贱的东西,多一个少一个对于帝国来说也无关紧要。

  那个军人,目镜下的眼睛闪过了戏谑的光芒,然后露出了那种令人寒战的微笑。

  “有意思,在我见过的猪猡里这样还能说出话的,算是少见的。不过如果你明白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的话,就应该明白杀戮不过是强者先天被赋予的权利罢了,而你们这些猪猡只要乖乖的在地上受死,不要有任何怨言,也就给那个混账造物主少了很多事。

  “他不用去想怎么建立起一个看起来似乎公平的法则,归根到底——公平不过是我们这些人特有的权利吧?”

  男人张开双臂,毫无保留地挑衅。的确在这种实力的差距之下,挑衅也不过是强者正当的权利。

  愤怒。

愤怒。

愤怒。

  那种无名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对于面前这个露着宛如恶魔表情般的男人,除了杀掉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杀戮是会给任何一方都带来伤害的事情,然而出于各种现实的情况,人类将杀戮作为最原始但同时又是最直接的方式,来取得利益。而这种利益,激起了内心里黑暗面滋生出的欲望,成为了争夺一切的原初动力。

  而现在,这种“利益”,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reason)。

  说到底,人不过只是一种悲哀的动物,仍然摆脱不开天性,那个东西就像是骨髓一般深深地藏在人体里的最深处,离开了它却又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说这种公平是对于弱肉强食中的胜者一方来说的话,既然这样,就拜托你了,在这里给我去死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疯了吧?单单一个猪猡……”

  毫无顾忌地,冲向了那个男人。

  无法看清自己的面庞,不过这时候应该会是很狰狞的吧,我或许也变得和面前的男人一样,靠杀戮掠夺、生存。

  然而这种杀戮,又只是单方面的。

  他的枪里装载的子弹,会毫不留情地从枪膛里飞出,经过精准无误的弹道,然后直直地贯穿我的要害。

  这场争斗,说到底,只是屠夫举起屠刀想要杀死牲畜那样简单。而我这样拼命地跑向那个男人,只不过是加速自己的死亡。更好地贴近,缩短弹道,偏差率减小,成为了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过程。

  然后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去争夺那名为“希望”的东西。“常理”的破碎也好,腐化的尸堆也好,面前的军人也好,我只不过是在争夺我生存的权利。

  “啧,蠢爆了。”

  军人端起了他手中的枪支,然后以训练有素的设计姿势,将枪口对准了面前发了疯一样的幸存者。

  一连串的枪鸣,在枪口的火光中就连我的意识也逐渐和肢体分离。

  不知道是因为准星的偏差还是什么,枪口射出的子弹并没有夺取我的生命。

  这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才对,就那样夺去我的生命。

  然而我明白了那种不合理事情的愿意——像是本能一般,一个翻滚的动作,我躲开了连续射出的子弹,就算是弹道的矫正也没有能成功地将这种失误弥补回来。

  这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我是如何做到这种动作的,但是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思考,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了战斗,义无反顾的,战斗。

  “什……什么。”

  在军人讶异的那一瞬间拉短距离,俯下身子将早已瞄准好的腿部捆绑的军刺抽了出来,闪到了他的身后。

  将匕首举到与胸脯持平的位置,用双手紧紧握住,这一击绝不能失误,不容许失误。瞄准着心脏的位置,用想要贯突破一切的力量刺入。

  我想要活下去,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就算是掠夺他人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有错吗?不去掠夺,就意味着被杀。这样的话,只要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就好了吧。

  我,真是自私呢。

  然后,贯穿肉体真实的手感由刀柄传达给我。

  但是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如果仅仅是“刺入”而不是“杀死”的话,对于面前这个训练有素的帝国军人的话在一瞬间就可以扭转局面。刀锋因为护甲的缓冲软垫,偏离了方向,没有能够造成致命伤。

  果然,战斗的经验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

  下一秒,枪托直直地冲击我的腹部,胃液在这种力量下喷涌而出,失去了重心的我顺势便倒在了地上。疼痛感麻痹了我的神经,眼前一片模糊。

  “该死!”

  厚实的军用皮靴踩在了我的头上,然后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吧。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猪猡,你还是挺能干的。但是真可惜——在这里给我去死吧,是该说‘game over’了”

  “砰!”

  废墟的上空,硝烟在空气中升腾,又趋于虚无。

  “AS09173,侦测机已经观测到全程,要求回收尸体,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