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送惠回家之后,我最后的笑容僵硬地对着庭院的铁门,在那后面的惠的家门悠悠关闭,惠的身影消失无踪。我有一种无处释放的暴力,想践踏大街、想挥舞足有十个我长、重有不知道多少吨的铁锤砸烂一栋栋房子,想冲到街上,希望有骑着机车的、全身包裹在紧身衣、脸被头盔挡住的人向我冲来,这样我就可以弯曲臂弯、抡起拳头,对着倒映着我的头盔面罩砸下去,硬化塑料发出咔嚓的声音粉碎、碎片扎进我的骨头,机车倾倒、在我的身后拖曳着灿烂的火花,凄厉的摩擦声引得一片混乱。我的笑容僵硬着,我向旁边转去,直到先前看见的一间便利店里面。

我声嘶力竭。

“拿包烤烟,还有火机。”

店员就像是看逃狱的犯人般警惕着看着我,总算给了我我要求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大跨步走出便利店,就在踏出门口一步的地方,我粗鲁地撕开包装,抽出中间那支塞进嘴里用力咬住,然后拿起火机。我不喜欢防风火机,它点着的声音像是打开煤气罐,而火焰也没有火焰应该有的模样。最可爱的火焰是跃动在火柴,而普通打火机用来点普通烤烟还算可以——火焰在颤抖着,就像是处男在最终时刻总是擦边而过,“别紧张”——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那么温柔,我多么希望是九条千秋的声音,可是为什么那么失真——就像是飘忽不定的幽灵。我向前走着,却还是被迫停下来,然后才终于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稳定我的心神,可我的思绪却像是烟雾般飘散了。

该死。

该死。

该死。

我一口接一口地深吸着,直到肺部和喉咙都像是被棉絮堵住。我重新迈出脚步,向着公交站,辗转之后可以回辉月区。在空旷路上摇摆着看辉月区藏在云里的高楼大厦,我只想见到九条千秋。

“九条姐姐。”

说话的时候,烟雾残败地从我口中流出。

“我好像享受不了青春,怎么办?”

“怎么可能?”

九条千秋无奈地看着我。

“你才十八岁吧?”

“十九岁了。而且我不觉得年龄和青春与否有关系,就算是六十岁的老头,只要有想法,也可以活得像个年轻人一样。”

“你是在说你成熟?”

“我是在说我连六十岁的老头都不如。”

我挤出笑容,实际上我想说什么呢?

在我和惠交往了大约有一个月的时候,作为轻幻文库的主要投资人兼管理层之一,我参与了一场由我没办法直说它名字的部门发起的约谈。虽然明面上宣布国轻同其他网络文学的分野,但在在那个部门看来都是文化产业。那场交流会的大概意思是说加强价值观建设,呼吁行业自律——同我交接的轻幻文库管理已经说过这点,问题不在这里,而在如果真的自律了,轻幻文库会受到相当程度的冲击。

举个例子,照那个部门给的建议,轻小说将不会有泳装回。

管理苦着脸对我这么说,可我完全不能理解没有泳装和造成冲击有什么关系,于是他补充道。

“死库水也不行……”

我想我理解问题的严重性了。

我开始和负责这一块的专人交涉,关于“到哪一步才算是衣着暴露”争论了很久,总不能说比基尼是裸露、然后全国禁止比基尼吧?先是界定暴露的标准——皮肤暴露占比,可这就像界定“多少颗豆子才算一堆豆子”。我们理解到暴露的界定不在于皮肤暴露占比,而在于暴露的场域——在海滩的泳装和在城市街头的泳装不可等量齐观,这就到了政治的领域——哪里是禁止暴露的场所、哪里是允许暴露的场所,同样是暴露,为什么在城市和在海滩就显得不一样。这是长久以来未被学者们解决的难题,也让我们焦头烂额,最终只能诉诸功利主义(通俗意义,而非边沁意义)——在不引起道德反弹的情况下允许尽可能裸露,换句话也可以说“不要被人举报”。

简略来说似乎是挺魔幻的过程,但这玩笑般的结果确实是经过研究组和双方的认真讨论。

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摆了摆手,庆幸这里都是理性工具人(自造词,工具理性人的倒转,指被工具理性意识形态结构的人,xx人的Neta似乎由“创象文化”发展而来)。

本来坐在这里的是九条千秋,最开始那人也是邀请的她,不过她以“无聊的事情二勿载去做”这样直接的理由甩给了我。我和惠约会并不频繁,小说也不急着写,就有了很多时间去处理这单事。不过如何去和作者交流就是另一回事了。有些顽固的作者坚持自己千奇百怪的恋物对象,对他们只能摊开“拒绝签约”的底牌。

就在轻幻文库准备将工作量巨大的自审外派给外界的时候,九条千秋突然提议道。

“为什么不干脆洗白轻小说?”

九条千秋说的并不是轻小说的主流化,而是轻小说的去享乐化——轻小说总是纵欲的,它是过度的幻想,这份过度已经危及自身,而自审应该是与过度的正式战争——她说这个其他人不懂,也做不到。他们怀疑地反问。

“没有幻想,还叫做轻小说吗?”

我说不出“别抱着轻小说这棵树吊死”这句话,大有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那个学期我出了两本书。

一本和互换身体有关,成书要早些,不过发行时刚好有相似的动画电影上映,似乎是有意为之——那部电影讲的是错开时空的拯救,不过我写的是有一人沉浸在另一人的生活,使得另一人不得不通过破坏自己生活的方式夺回身体。

而第二本书比较普通,主角和转校生牵扯上,注意到对方的身体随着时间残缺,这同她与周围的关系有关,而主角为了让转校生变回完整而行动。

惠说喜欢第二本。

“虽然前面那本也喜欢啦,你写的都是能让人心弦一紧的作品……唔,如果我来写的话,可能只会写大团圆的故事。”

“想看的话,刚好我下一本想写些日常系的东西,没有什么主线,到时可不要说什么无聊。”

她用手指揉搓着一小簇发丝,有些羞涩。那天我们看了部青春电影,在家庭餐厅吃完午餐,想着接下来去哪。我同样对约会计划不感冒。然后我们就随性地走进漫画咖啡馆。惠对漫画也是喜欢,电影、小说、动画、漫画这些故事艺术是她的爱好,她想大学去艺术专业的,以后如果可以,她想做一个专栏,用来评论和安利。

“我是很想也参加进来啦,评论作品的事情我也经常会去做的,只是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说起来,你爸妈的家业呢?”

“嗯?”

“呃——”

我有些尴尬。

“不用继承……之类的吗?”

她歪了歪头。

“不用哦?”

我知道有些是不需要直接介入公司管理的,雇佣专人负责、每年等股份分红——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不过我这边都是家族管理,以前就时常和亲戚们见面,然后他们笑着和我聊天,等我的父亲不在,左右没看到我,他们就会在我家的庭院里说。

“看——那个私生子,摆出了这么嚣张的表情。”

难道要我一直笑吗?在嘴里夹着一双筷子、像联合航空的空姐那样?你要我一直笑吗?还嫌弃我对你们的笑容还不够儒雅随和吗?

九条千秋面无表情。

“我想你挺开心的,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之后,我再没看过你那个笑容。”

我双手捂着头,做出难以为继的样子,半分真假。

“哇啊——好烦啊!我爸要我继承他的公司来着——”

就像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的高中生,我吐槽着,消解了本该说的东西。惠越过小桌子,伸出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摸摸。

“是有这种事呢。”

“是吧?”

我抬起头,和惠的表情配对起来。

“烦死了,我也想一直写东西,不管什么公司的事情,我就写我的!”

“嗯嗯,那时候我就给二勿载你写评论,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评论,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吧?”

我发出了一个音节,想来肯定是答应了。

回到Babel09,看见躺在沙发上的九条千秋一只手放在脸上,声音听来是对轻幻文库的作为十分不满意。

“那帮家伙……想搞什么自审就让他们自审个够好了!”

“又怎么了?”

我坐进她旁边的单人沙发,本来想点烟,但看她的样子,还是作罢。

“拿酒来!拿酒来我就说!”

“我刚坐下诶……而且你才是店长不是吗?”

“奴奴——”

她把遮着脸的手放下来,我原本对她撒娇的表情有所期待,不过这份期待被辜负了。她只是象征性地发出了撒娇的声音,表情则是一副无聊的样子。

“二勿载。”

“在。”

“你为什么要坚持轻小说?”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一个符号。”

“噗。”

她的欢愉转瞬即逝。

“你和一个符号有区别吗?”

我装作不满。

“哇哦,讽刺我是吧?”

“你觉得是就是咯~”

“那——就勉强当做不是吧。嗯,我觉得没有区别,我就是一个符号。虽然人自有其独到之处,但那必须经过符号秩序进行表述,换句话说,没有符号秩序就没有所谓的独到,独到是在符号之外而又在符号之内的。”

“对,说的很对。我觉得我们可以换个词——本质。”

“我觉得独到更实在些。”

“可是本质才是符号秩序才能表达的东西,你看看,现在谁都想要个本质,尤其是傻了吧唧的轻小说。”

她挥了下手,但无济于事。

“轻小说要轻?轻小说要萌?轻是什么?萌又是什么?难道要说一切都是性欲、试着回归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泛性论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一种错误解读,此处为语言学上的模糊处理)?”

“那不失为一种良策。”

“你准备什么时候为我倒酒?”

这次轮到我笑了,适当的休息能让读者理解到现在是动脑子的时候。听我的,走到酒柜,取出两盎司Boylan heritage、Old fourth distillery,然后是六盎司Banjo cold,往海波杯里放足量冰块,先倒 Old fourth distillery和 Banjo cold进行搅拌,然后悠悠倒入Oylan heritage,这次就不加装饰了——我带着两杯Qui-Gon Jinn琴酒回到了九条千秋面前。

九条千秋端起杯子。

“泛性论的解释——或者说是误读实际上也是使得对于实在之物的解释落在了符号秩序可以解释的本质上,泛性论观念者认为一切都是性的利己主义,他们实在是粗糙之至,如果一切都是性、那么怎么还有违背性快感而行事的状况?怎么去解释我们溢出至今的伦理?当然可以激进些,说伦理就是一种性爱,不过……呵。”

“性爱又是什么?”

“对,性爱又是什么?为了解释这个要转向脑科学和神经学,说不定以后真的有《harmony》那样的美丽新世界,这就是本质的结果——走向一个凝滞的世界。”

在九条千秋喝酒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以前的生活。一等义务教育结束就满世界乱跑,喝酒、抽烟、打架,偶尔也喜欢在包场的沙滩去感受阳光、浪潮、沙子的柔软,藏在柔和BGM后面是宁静——宁静是我想要的吗?我在狂乱的夜晚生活也是感受到了在沙滩的躺椅上感受到的东西?

九条千秋喝酒的动作过于粗放,但那不是可以一口闷下的酒,度数很高——我刚这么想着,她就呛得喷出一大滩污渍,星星点点渗入我的西服。我忍俊不禁。

“笨蛋吗?”

“才不是——咳、你调那么烈的酒干什么!”

九条千秋一边擦着嘴一边狠狠地瞪着我,应该是假的吧,我为我无意识的恶作剧摆了摆手。等她平复状态,她继续说道。

“我觉得现在的国轻已经凝滞了。”

“套路不是一直在变吗?”

“表面的变化是在掩饰深层次的一成不变,我想做些什么。”

“在九条姐姐想做些什么之前——”

拜酒所赐,我得以直接问出下面这个问题。酒真的是个好东西。

“我想知道为什么九条姐姐想做这件事。”

她抬起眼睛。

“因为我喜欢国轻。”

“你说谎的时候,你的眼角会微微抽动一下。”

她装模作样地摸了下自己的眼角,“诶?”地这样故作惊讶,然后像是被抓包的犯人终于要坦白般。

“好吧,说实话,其实我是想垄断国轻。”

“一个……亚文化有什么好垄断的?”

“如果树立一个敌人的话,这个敌人既是国轻自己,又在国轻之外——千秋组现在已经做的很大的,我想换个江山。”

“皇帝呢?”

“看情况。”

“呼——”

我喝了会酒,然后又点了支烟。九条千秋耐心地等待我的答案,可我已经猜到她真正想做什么了,但是你听过拒认么?

明知如此。

我依然不相信会到那个地步。

“我——把资全会交给你。你现在是他们的龙头老大了。”

下次聊这种事情的时候,应该调更烈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