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是新学期,我被选在礼堂的开学典礼向学生讲话。我的作品已经有了相当的影响力,我认为喜欢作品的人很多,但我从没想到会有人喜欢上作品背后的作者——好吧,如果想到我参加的签售会的场景和旁边立牌上化为符号的我,或许真的有人喜欢,我没想到的应该是那个喜欢我的人会在台下黑压压的学生堆里,更没想到之后不久她就直接向我告白。

那个女生名字叫惠,眼睛水灵灵的,留着黑色齐耳发,身高只到我胸口,是娇小可爱的类型。那是在放学后,惠留下的情书让我来到教学楼后面的庭院,我找到她,她过了好一会才终于鼓起勇气、红着脸对我说“我喜欢你”。她的眼睛明明一开始还看着我,可当我看向她的眼睛时又漂移到另一边,双手扭捏着,周围和她的躁动比起来都显得过于安静。

我该接受她的告白吗?

这句疑问出现在我接受之后,我开始觉得当时我的反应其实非常诡异。

我是怎么靠近她、为什么把手抬起又放下、眼睛在看哪里、“试着交往的话”这句话的发音是什么——我不记得我所做出的任何细节,只能通过结果去倒着推理。她喜欢我,而我或许是感到孤独了,想要试着去接受另一个人。

我和惠在学校里没有说话,我对公然和谁频繁交流抱有忌惮,于是只用通讯软件聊天。我们会聊她生活里有趣的事情、某部小说的情节,她有时会问我打算写什么,这反倒清空了我的思考,让我短时间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好敷衍着回答。惠是纯正的女子高中生,聊天节奏很快,喜欢用颜文字,开心时好像会跳起来,喜欢吃好吃的,一起的时候总想看着我,有时我太过冷淡会让她惴惴不安,如果在电影院的昏暗中,她会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手,一点点地,攀进我的手中与我交握。我感到负罪感。

“我的父亲想见你。”

有天,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之前我们约会的时候被我的姐姐看见,然后全家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个星期六有空吗?”

本来就没有刻意瞒着,答应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有空。”

“不想去的话也可以的哦?其实我也觉得一下子要见家长太突然了,毕竟我们还是高中生……”

她微微低头,我再次询问了自己,可还是和上次接受告白一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得到“没关系”的答案。穿上复古色调西服,扣上所有纽扣、把领带打紧让我不太习惯,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时间是中午,地点在湖苑区的景平酒店,档位比我家主要开的那些要低些,不过也不是说装潢和员工服务就不适合接待或会宴,大概是中产人家能轻松承受的消费水平。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进三楼的房间,里面不算大,或许是想到只有四个人没必要坐太开。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并在外披件毛衣,坐在靠门口的位置,而她的父母坐在里面,看上去面容和蔼。

“伯父、伯母好。”

“不用那么客气,先坐下吧。”

我遵从伯父,坐进惠旁边的位置,而伯母笑呵呵地说道。

“没想到居然找了个那么帅的小伙——”

“妈!”

“怎么了?夸夸自家女儿的男朋友也不行吗?”

惠羞红了脸,偷瞄着我观察我的反应。服务员经过我的旁边送上茶壶和塑料小盆,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偷偷观察服务员的脸,准备等会再找他算账。现在应该站起身,一边为他们斟洗碗用的茶,一边笑着回答。

“谢谢伯母夸奖,我也觉得惠很可爱。”

“热恋期呢。”

“唔唔,再这样就不理你们了!”

“听说你是在写小说吧?”

伯父转而感兴趣地问道,我点点头。

“真厉害啊,还是高中生就能出版小说作品。我家女儿很喜欢你的书。写的是什么类型的?”

“都是年轻人的故事,因为阅历还不够,太深奥的不是很敢写,怕被前辈笑话。”

“不用那么谦虚也可以的。我大学的时候也写过东西,那个时候是写诗,当时我那些朋友一个比一个大气(指口气很大,狂妄)。”

他说了说以前的事情,直到伯母催促点菜,“不要饿了人家”。他先是问我的忌口和有没有想吃的,然后做主点单。我等他点完单后借口上厕所离开房间,没想到惠跟了出来。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感觉怎么样?”

“嗯?”

“就是我的爸妈……”

我说出直接的感想。

“感觉还好。”

惠稍感轻松。

“我还怕你会尴尬呢。”

“我这边也是,怕惠会紧张。”

“我紧张什么?”

“刚刚不就一直在看我吗?”

我在她撒娇瞪我之前就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安慰着稍微摸了下,然后问道。

“惠也要去上厕所吗?”

她摇摇头。

“不用,你去吧。”

我等她回到房间后,向着另一个方向快速走去。本以为要跟丢,结果发现服务员——那个脸普通地要命、只是换个发型再戴副眼睛就敢大大方方混到我面前的男人就靠着墙等在楼梯口,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看着我。

“哟。”

他双指夹着刚刚的单子,有些得意地挥了挥,我走到他的面前。

“什么时候转行做服务员了?”

“只有今天做做兼职而已。”

“我家那家伙吩咐的?”

说到监视,我只能想到我的父亲——他之前有说让我去配种的话。

“没见过的人也能请得动我吗?”

可他理所当然地否认了,我有些疑惑。

“那是谁?”

“你觉得是谁?”

“我想不到想从我见女朋友家人这件事获得利益的人。”

“你可以反过来去找那些不会获得利益——我是说,会因为你找到女朋友而遭受损失的人。”

“那就更没有了。”

我拿人格保障。他眯着眼看了我一会,然后说出答案。

“是九条千秋是叫我盯梢你。”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到我的身体在颤抖,脑袋有什么东西脱落了,很有可能是螺丝,里面的零件变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土崩瓦解。九条千秋遭受损失?别开玩笑了——我想不明白,我想抽烟,不是,我想抽肥大的雪茄,牙齿抵在烟草,有一些黏在舌头上带来让人安心的异物感,我想一支接一支地抽,我觉得只有那厚重的香味才能把我稳固下来,让我能俯下身躯寻找脱落的东西。可是惠还在等着我,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抽烟。

或许,我知道惠的为人,如果我现在去前台买烟,快速地、深深地抽上几支,擦掉我身上的冷汗然后走进她在的房间,顶着有些不安的表情,她会问我,水灵灵的眼睛有着惊讶和疑惑。

“有烟味……原来你抽烟的吗?”

“嗯,抱歉,一直没说。”

我一直都没有暴露出和我过去所做事情有关的一丝一毫,害怕会因为细枝末节而分手,于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对我的感情。可这也是在说“我不相信惠”,我有了负罪感,我应该相信惠喜欢我,我应该相信凭惠的性格她不会怪我,或许还会不满于我没有告诉她——只要我说了她就会接受、只要是我她都会接受——我有了这样的幻觉,可要确证它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我和同班同学关系不好、以前酗酒酗烟还打架、作品黑暗的一批、心里面总是藏着不敢也不想说出去的东西,即使如此,我在惠面前只是个有些忧郁冷淡的好人,我扮演着我觉得惠会喜欢的角色——就像是立牌上的我,忧郁贵公子,可笑的符号,可是可笑就代表它不该存在吗?

恰恰相反。

如果没有它,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去面对喜欢我的人。

“微型摄影机在角落的茶水台上,我去交单了。”

这该死的服务生注意到我的异状,很快不负责任地跑开,我把手放在旁边的墙上,不能发出声音,我这样想着,握拳、用力砸了一下。可这样是不行的。我回到房间和惠一家人吃饭聊天,神情恍惚、抖出了我假装的所有形象,这个家伙就是个纯粹的好人,可他在自称好人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饭菜很好吃,但我不记得吃了什么,惠的父母欣慰地看着我和惠,但我不知道我给谁安慰了——我是在做梦吗?可等我站在酒店门口的温暖阳光下回过神来,知道了就结果而言这次会面非常顺利。惠的父母还有工作先行,我和惠送他们离开,然后惠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或许是想再去玩玩——我们实际上约会的次数还是太少,只是隔着手机屏幕的交流不能满足她的“再来一次”。可是我拒绝了。

“抱歉,等会我的父亲要我帮忙做些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用父亲作借口,或许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这是不可能的。惠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但还是容许了我。作为补偿,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这是我和她第一次的“回家约会”,想到从来没有穿着校服一起从学校到家,我开始考虑在学校时做些什么,而不是只面对着手机。她和我想到了一起,喃喃道。

“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她的声音太小,如果不是我在意着她的反应,恐怕我也不能听见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这句话其实是我自己说的。

我渴望和惠一直在一起吗?

我对于未来没有一点感受,或者换个方式讲,我没有蓝图或者大纲之类的东西,从很早之前就没有了。走一步算一步,总是走一步算一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不知道我是否渴望和惠一直在一起,我知道的是,这是我怠惰的表现。

我放弃了思考。

还经常忘记这件事。

能想起它的时候,我对惠这么问了。

“惠喜欢我吗?”

她因为这突然的问题而愣了一会,和我牵着的手不自觉用力。

“嗯……忽然问这个?我当然喜欢哦?非常喜欢。”

有些害羞,也有些得意,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忍不住笑了。或许有些凄惨。

“我在惠的旁边,就是为了听这句话。”

我观察着雪茄,抛出话题。

“九条姐姐听过那首歌吗?人在江东已经嫖到失联的。”

“是人在江东已经飘荡十年。”

翘着腿坐在对面的九条千秋翻过一页轻小说,眼睛短暂地瞥了我一下,看来是对荤段子不满意。“我得删掉我有的所有荤段子数据”我这么想着,抽了口烟,用鼻子哼出,然后继续说道。

“那首歌里面有两句词,我忘记具体是怎么样了,大概意思就是……我喜欢你从不问我喜不喜欢你的样子。”

“嗯……”

九条千秋点点头。

“很有意思。”

违和感。也许是因为我的身体像是在溺水,也许是因为我有些急躁。

“九条姐姐不是在意我和惠的事情吗?”

“不是。”

“不。”

不,这不可能。

“你说过,你以前说过你对我有——”

“很多时候都是你自己要说的。”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这句话是接在刚刚的“不是”后面。这让我尤其挫败。

光线很白。

白的就像是在对我说“我其实是身处审讯室”。

“我说了什么?”

“应该是你说到哪。”

“我说到哪了?”

“你说到,就在今天,你和惠分手了,为的是——”

“等等。”

我的五官扭结着。

“我有讲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