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和黑天這種二分法是人一廂情願的產物。

倒不是說我不想承認光會消失,我不想承認也沒用。不只是光,我們目所能及的一切東西都在不可避免地被黑暗漸漸吞噬,這個道理我是早就明白的了。

白天和黑天這種二分法的錯誤之處在於,天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從亮變暗的這個過程也是很複雜的。白天的話,沒有雲時天空自然是藍色,陰天時天空是淺灰色。中午太陽的光最強烈的時候天空是銀色的,傍晚太陽要落山時天空先是會變得透明,被開始變弱的陽光染成橘色,之後陽光漸漸淡去後天空會成為粉色,之後成為有些朦朧的,深淺不一的藍色,最後,當太陽完全落下之後,變成深紫色。這個過程是很連貫,也很平常,很沒有衝擊力的,平常到當人們都不注意的時候,陽光就徹底消失了,只有像我一樣,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經常仰望天空的人,才會注意到這種顏色的變化。

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是這樣的。我們想讓生活由一系列跌宕起伏而刻骨銘心的瞬間組成,自己在這些瞬間中歡笑,哭泣,將表示自己存在的痕迹刻入世界之中。但是現實從來不會是這樣的,現實之中只有日常,似乎如止水一般,卻又以驚人的速度消耗着我們的時間和精力。我們受社會的規則所迫,不得不投入這些日常之中,慢慢地走向終結。我們的生命滋潤了人類社會本身,使得它可以高效運轉並且日新月異。但是它本身卻也不可避免地被亞里士多德口中,存在於形而上的世界中的immovable mover引向某種確定的終結。

我一邊站在商院的水池旁邊拉着小提琴,一邊這麼想着。我一點也不奇怪自己為什麼這麼想,這些本身就是我本來的世界觀。在遇見了星光子之後由於生活中多了些積極的因素,所以我可以暫時不這麼想;而前幾天聽完老哥的勸導之後,我也曾經試着否定這一套世界觀。但這些都是暫時且治標不治本的。我果然在內心深處還是更相信邏輯,只有邏輯才能令我信服。很遺憾地,我目前還無法找出這套理論中的邏輯問題。

這麼想着,我拉完了這首曲子的最後幾個音符。身邊聚集了幾個在聽我演奏的人,以男生居多。我便決定拉一首更為激昂的樂曲。雖然我在此演奏的本來目的是引出星光子,所以應該拉她愛聽的那些曲子,但到後來我也有些忘了我給她放過什麼,她愛聽什麼了,便索性按着我自己的喜好去拉,反正電影里不是有那些橋段嗎,就是人能從一個人演奏的音樂中辨別出這個人,無論他在演奏什麼。於是我整理了一下上衣,重新將琴在肩膀上架好,甩了甩手腕使其恢復力氣,之後故意有些用力地拉響了第一個音。這首樂曲是威廉退爾序曲,我最喜歡的音樂之一。但很可惜,這首原本包含大量小號和定音鼓演奏的樂曲的氣勢無法完全用小提琴展現出來,聽着總覺得底氣不足,少些什麼。我拉到一半就覺得索然無味,沒有平日演奏時那種樂曲的旋律和我腦中的神經信號相互融合的感覺,然後現在身邊的人正巧也走了,我便索性停止了演奏,抱着琴坐在了地上。

地面被已經進入頂峰的冬日凍得很冷很硬,坐上去並不舒服。不過也好,這樣能使我保持清醒,且給予了我一種自己正在受難的高傲之感。我茫然地向四周看去,現在校園裡的人不多,雖然他們大多扎着堆,有說有笑,但這歡聲笑語在一片蒼茫的天空和蕭瑟的冬日之中總顯得有些無力,他們的笑聲也更襯託了周圍的寂靜。天空之中,太陽的光已經越來越弱,按照我的劃分,已經進入了朦朧的藍色的狀態。星星照例已經浮現出來,執着地將它們微弱的光輝灑向這裡。看到了星星,我又想起了星光子,如這星光一樣柔弱,但又在一些方面十分堅毅的星光子。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在幹什麼,有沒有人看到她,然後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女孩,之後無視她,把她當成生活背景的一部分,之後匆匆走過;不知道她的身體怎麼樣,是否至少有些好轉。上次聽取了老哥的建議之後,我曾經熱血滿腔,發誓不將星光子找到一定誓不罷休,並在第二天在商院的大樓下演奏了一晚上,眼看着如星空般的水池漸漸亮起,再漸漸滅去,最後太陽升起,星光子仍然沒有出現,我卻因着涼而害了感冒,然後在那天的第一節課上,教授宣布了本課程的期末考試時間。自那天之後,我變得理智了很多。我規定自己每天只在晚上五點至七點這兩個小時內演奏,時間一到立刻回去。我是很想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尋找星光子上,但很可惜,我生活在現實之中,身體會因為過度受累而垮掉,而考試還在等着我,這些都是我必須兼顧的。所有人都在走向毀滅,但如果想走的慢點的話,必須得兼顧很多事。即使有作為宇宙人的星光子出現了,這現實也還是這現實。世界上基本的物理規律是熱力學第一,第二定律;基本的數學規律是定義在三維空間中的線性運算,只要沒有違反這些規則的東西出現,這現實就一直會是這樣的。宇宙人,未來人,超能力人….那這麼看來,在不定義何謂超能力的情況下,這些人裡面真正稱得上非現實的也只有未來人了啊.....啊哈哈哈

我這麼想着,無端地覺得很諷刺,便放聲苦笑了出來,我這有些扭曲的笑聲在漸漸加劇的風聲中聽着有些凄厲。我繼續胡思亂想着,如果我真的每天就在找星光子上花兩小時的話,那恐怕這學期我是找不着了,畢竟這學期還有一周就要結束了,而下學期呢?寒假我就要回國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內星光子幹什麼,去哪裡都有可能,等下學期我回來的時候她基本就肯定不在了。那麼,真的再也無法見面了么?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這麼看來,這是肯定的了。我對星光子的回憶將永遠停留在那天晚上,那一小段記憶中有我笨拙的表白,有我們一起毫不在意儀態的歡笑,也有作為永別的預兆的,最後星光子驚惶的身影。這將是我們對彼此最後的記憶,之後星光子會眼睜睜地看着她不適應的地球環境一點點摧殘她的身體,或平靜或驚恐,但一定是絕望地等待着自己不久之後的終結。而我則會盡自己所能永遠珍藏這份回憶,但仍然無法抵擋由時間帶來的遺忘。最後,這份回憶會變成一副骨架,我將無法再想起那天晚上空氣的味道,我面對黑暗的不安;無法再想起星光子身體的溫度和她頭髮的質感;甚至無法再記得我手制的三文治的口感。最終,無可避免地,星光子會化為我心中的一個符號,往小里說,代表戀愛,往大里說,代表年少時的時光。我會只記得作為這個符號的星光子,直到我變成一個老頭子,那時雖然心中仍會時時泛起波瀾,但是我卻已沒有足夠的力氣和旁人講述我的故事了。最後我將會在一個模糊的夢中再依稀地夢見星光子,夢見我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個凌晨,之後嘴角帶着微笑,在自己覺得幸福,但在旁人看來可憐的狀態中死去。

此刻與星光子永別帶給我的無奈與我心中從未被徹底驅散的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我心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激蕩。當然,無論心中如何翻江倒海,最終我表現出來的只是一聲哀嘆而已。我情不自禁地拿起身邊的琴,站了起來,拉起了我心中浮現出的歌曲,那首さよならのこと(再見之事,白色相簿2動畫ed)。我有一定要自己演奏一遍自己喜歡的歌曲的習慣,所以當時在看完wa2的時候特意去找了這首歌的譜子並練習了很久。沒想到它能在此時幫助我抒情,也挺好的。我一邊拉着,一邊小聲哼唱着。我的日語水平還不足以讓我能完全唱完這首歌,所以我只能斷斷續續地哼着那些我知道的詞,天真無邪的聲音,最終無法抵達的地方,只能哭了又哭的每日什麼的。這些我曾經覺得十分矯情的詞此刻卻如一顆顆鉛彈一般,毫不留情地打入我的心神之中,激起一陣漣漪,讓我想起一些畫面,然後帶來劇烈的痛楚。

什麼從眼中流出,流入我的嘴中,嘗起來鹹鹹的。

只是淚腺受刺激了而已。我這樣安慰自己。

然而那液體越來越多地從眼中流出,在我的臉上留下縱橫交錯的痕迹。

看來今天風挺凌厲啊,都把我颳得流淚了。我心中仍然強行這樣自我暗示到。

沒用。

越流越多,越流越急。甚至帶着鼻涕也涌了上來,由於生物害怕窒息的本能,我不禁連連哽咽。

吶,看來無法隱瞞了啊。自己欺騙自己果然一開始就是不可行的。

那就承認吧。

嗯,承認吧,是的,你哭了,是因為傷心,是因為那個叫星光子的女孩。我如是向自己坦白道。

這沒什麼可恥的啊。腦子裡主管理智的那一部分如此寬慰我道。

是啊,沒什麼可恥的。

那就,僅這一次,放縱自己被感情主導吧。

終於心中最後的防線也被衝垮了。我放聲大哭起來,聽起來如野獸嘶嚎一般的聲音從我的喉嚨中斷斷續續地發出。由於不斷的抽噎,身體不斷晃動,無法保持坐直的姿勢了,我便順勢蹲了下去,用雙手遮住眼睛,任憑淚水在手和眼眶的空隙里越積越多,直到流下,打濕了我的衣服的胸前部分。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總算是哭累了,理智也恢復了些,但是感到全身疲倦,沒有站起來的力量。我便翻了個身,茫然地躺在地上。

眼前的天空終於完全過渡到了深紫色的狀態,邊緣部分在街燈的映照下還更明亮一些。今天天分外地晴朗,原來看不見的許多星星都顯露了出來。每一顆星星或大或小,或明亮或晦暗,顏色各異,但都努力地發出自己的光芒,試圖照亮這天空。但是和更為遼闊的黑暗相比,它們看起來仍然是那麼無力。

“唉....” 一口氣鬱結在我的胸口,我順勢嘆了出來。

我想自言自語些什麼,但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終,由於躺得太久了,我的眼皮開始打架,我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就這樣睡一覺也挺好的。

“星光子啊….”我在半夢半醒之中聽到自己這樣喃喃着。

果然,還是我的身體最懂我在想什麼。

可能是由於地面實在太冷了,我在翻了幾個身之後最終沒了睡意。最後還是站了起來,坐回了旁邊的長凳上。什麼都不做,甚至連天空也不看了,就那麼獃獃地坐着。

“星光子啊….” 我繼續茫然地嘀咕着。我無法找出合適的詞彙表達我的感情了,只能一遍遍地呼喚着星光子的名字。雖然我知道這樣完全是徒勞的。

等我喊累了,就回去吧。今天已經在外面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還有作業沒寫呢。我這樣想到。

就在這時,對面的樹叢動了動,我看過去,一個人影站在樹影之間。從身姿來看是個女孩,什麼小動作也沒有,就在那裡以一種略微傾斜的姿勢站着。

是星光子么?

好像是的。

我心中沒有應有的激動,可能是因為剛才已經哭累了,並且已經把自己代入與星光子訣別的場景了。不過更主要的是,在剛才哭完了那一陣,理智重新恢復之後,我意識到此時如果我們再見面,再互相傾訴些什麼的話,最後只會傷到彼此。看樣子她也是這樣想的,因為此時我就在她面前,中間就隔着幾棵樹,如果她想見我的話,直接走過來就行,我甚至能感到她熾熱的眼神,但她就是沒有踏出這幾步,而只是站在樹影之中看着我。

也好,看來果然我們之間有心靈感應,很適合做戀人呢。

這麼想着的時候,我的眼眶又有些濕潤。我抬起手粗暴地抹了一把,之後轉身,拿起我放在地上的提琴。

雖然再見面已無意義,但至少在永別之前,讓我再為你演奏一曲吧,就拉你最愛聽的歌好了。

於是我再一次將琴架在肩上,拉動琴弓,ひらひらひらら的旋律緩緩流淌而出。

即使恍然入夢 花兒依舊飄散 在黑暗之中輕快地飄揚飛舞的櫻花 如若落在水面之上 你還會再一次盛開嗎

隨着旋律的奏響我在腦中一句句地過着歌詞,彷彿這些都是我想對星光子說的話。

突然,眼前的身影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樣,從樹林里快速地徑直向我跑來。我嚇了一跳,把琴扔下之後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慢了一步,我只看着那張對我來說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很想見到但又很害怕見到的面孔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之後一股溫熱感闖入了我的懷中,將我緊緊地抱住。

星光子就這麼緊緊地抱着我,力氣大得令我有些窒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把臉靠在我的胸前哭着,身體的顫動令我好幾次差點跌倒。即使因為病痛的折磨而越發憔悴,星光子的身體仍然十分誘人,可以用軟玉溫香來形容,我可以通過觸感感覺到其分明的曲線,而這種觸感順着皮膚不斷地傳入我的體內,使我心跳加快。但我知道現在不是享受這種感覺的時候。我想讓她放開,但在看着眼前流淚不止的她,又通過她胸前肋骨的明顯觸感感覺到她明顯地消瘦了之後,我最終沒有忍心這樣做,而只是換了個姿勢,站的直了一些,任由她抱着。

過了很久之後她的哭聲止住了些,但是她還保持着原有的姿勢,雙臂從腰間環抱着我,將臉深埋在我的胸前。被這麼抱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感到身體上有些不適,但又不忍心推開她,所以只好抱怨道:“好了,差不多放開吧,好吧,你勒得我都喘不過氣了啊.....” 

“不。” 得到了乾脆的否定呢。

話雖如此,她還是將雙臂放開了些。之後抬起頭來。看到她的臉的時候我有些心疼。從臉部就能看出,她和上次我們相遇的時候相比又消瘦了不少,臉上的顴骨已經開始顯露出來,頭髮明顯地比較亂,而且似乎稀疏了些,和我印象中她濃密的黑色長發差距很大。最令我真正感受她的健康正在被消磨的是她的眼睛,她眼中布滿了和我上次所見一樣的粉色的血絲,這些血絲起於眼角但已經向眼球蔓延,使她原來如鏡子般清亮的雙瞳有些渾濁,看起來也不再那麼有神了。

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對視了一段時間。之後,在她臉上的淚水漸漸被風吹乾之後,她背過身去,臉隱藏在了黑暗之中。令人不安的沉默再次籠罩在我們之間。

“嗯....你沒事吧。” 可能是心中太紛亂了,說出了不經思考的話。就她現在這樣來看,怎麼可能沒事。

“關於我身世的事,你都知道並且相信了吧。” 星光子依然背着頭,淡淡地說道。

我當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現在再裝蒜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是我在心底抱有最後一絲僥倖,所以我回答道:“嗯,你說你是宇宙人這事是吧。” 

“還有哦。” 她依然背對着我,依然保持着那種雲淡風輕的語氣,但我知道她肯定是在竭力維持的。

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是終於沒有直接說出的勇氣。最後只能簡單地嗯了一聲。“那,那你大概還能支撐多久?” 想了很久,我最終追問了這一句。

“不知道呢,隨時都有可能吧。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能到明年二三月,不幸的話也許明天就不行了。” 聽得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比我想象得殘酷,我之前以為她至少還能再撐一兩年,但現在看來,留給她的時間確實不多了。我很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左想右想始終覺得不妥,最終決定還是保持閉嘴。

“你知道么,你是我在這個星球上注意到的第一個人。” 似乎是在回憶,又似乎是在講故事,星光子這樣自顧自地說著。

“怎麼講?” 我有些意外。

“咱們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我才剛到達地球不到三天。什麼都不懂,對什麼都害怕,惟一能給予我些許安寧就是天空。所以,那天當我看到你在拍攝天空的時候,就對你自然地生出了親近感,覺得咱們可能是一類人。” 

原來是這樣。但我總感覺從這裡開始敘事有些奇怪,後來頓時明白了,我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你究竟為什麼來到地球了呢?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么?” 

她的身體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過了一會,她似乎平靜了下來,輕輕地說道:“沒有哦,回不去了。我的故鄉被別的星球的文明毀滅了。不是被佔領了,是徹底地,從核心炸開了。我當時匆忙乘上飛船逃亡,到地球周圍的時候速度已經不夠擺脫引力了,就掉了下來,飛船已經被燒盡了。” 說到這裡時,她又忍不住了,輕輕地啜泣起來。在黑暗之中,她的哭聲分外令人揪心。

我無法對這番話給予任何評價,雖然它顯然是真的,但卻超出了我的認知。我只能獃獃地站在那裡,看着我身邊淚流不止的星光子,雖然心疼,卻始終無法哪怕說出一句安慰她的話。

過了一會,她似乎終於平靜了下來,主動說道:“你還想問什麼呢?”

我當然有很多想問的問題,但是我不想看到她流淚了。考慮了半天,我挑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安全的:“那既然你不是這裡的學生,你為什麼還要學數學呢?” 

“還不是因為你么。” 她小聲地說道,卻令我吃了一驚。

“因為我?” 

“因為,因為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幹什麼,後來偶爾聽到別的學生在上數學課就去聽了一下,本來只是想用來打發時間的。我也問過很多人問題,但大部分人要麼無視,要麼就想辦法推辭了。只有你願意從零開始一點點教會我,還給我講了好多別的。後來,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我,我……我已經無法適應沒法見到你的生活了啊!” 她努力地控制着,但最後還是無法忍住,大聲地喊了出來。我第一次聽她這麼大聲說話,被驚了一下。她可能也因為喊的太大聲了,完了之後她連連咳嗽起來,不是那種平常的咳嗽,而是真的彷彿要把肺中的東西都要咳出來的感覺,咳了很久方才停止。

我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原本已經被淚水刷洗過的眼眶再次開始濕潤,一種激烈的情感撞擊着我的心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是憤怒,也不是悲痛,但是難以控制,我也想回應些什麼,但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星光子的心情依然激動,繼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知道么,每次你約我出去,能一起玩的時候,無論幹什麼我都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在我最開始知道我無法長期在地球上生存的時候,我本來想就這樣茫然地過完餘下的時間的。但是是因為你,我才開始振作起來,學數學,聽你給我放的歌,看你給我推薦的書和動畫,然後終於有了期待未來的感覺。其實前幾天我就聽到你演奏的音樂聲,我真的很想出去找你,真的很想啊!那每一個音符都令我的心震顫着,真的,但是自從上次我們去完植物園之後,我知道我不能讓你陷得太深了,這是不公平的,最後我的離去肯定會讓你傷心,所以我才盡量忍着,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但是你,你為什麼又一定要用你的音樂攪動我的感情啊,你明明知道那首歌是我最愛聽的....”她這麼說著,越說越激動,不斷地咳嗽着,但從來沒有停止的意思,說道最後的時候,她的嗓子已經有些沙啞了。

我感到我的臉正在發燙,全身的血氣都衝上了頭部,兩手兩腳感到冰涼,卻不斷地滲出汗珠。我的心中那種令我無法平靜的感情依然在激蕩,但我現在明白那是什麼了。那是自責啊,對自己之前許多行為的自責。我真是個自私的人,明明眼前的女孩在生命的最後選擇了信任我,把我當成最後的依靠,甚至連自己的心愿也不願完成而只希望我開心,可我卻完全沒有領會她的心意,只把她當成獲得滿足感,安逸以及生活的動力的工具,完全不去理解她的心情,任自己被不值一提的好奇心左右,一次又一次地去觸碰她心中的痛處,口口聲聲地說喜歡她,但卻在她就在面前的時候不敢迎上去,原本自詡是個不懼現實,要抗擊生活的人,但是卻完全為了個人的舒服想要以維持日常生活為借口背叛自己真實的心意,去逃避和她有關的一切。想到這裡我的精神再次開始崩潰,我不受控制地彎下腰來,雙手緊抓着衣服的下沿,一邊大哭着一邊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彷彿我只會說這一句話一樣。

星光子從咳嗽造成的氣短中恢復了過來,之後向我走來,說出了令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話。

她用雙手框出一個圈子,之後背對過我去,將雙手舉向天空說道:“你去找把什麼利器過來,之後就像這樣,在看着天空的時候,從後面把它刺入我的胸腔吧,至今這個世界上我仍然無法割捨的只有我已經毀滅的故鄉,還有你了。所以比起最後因為身體機能無法運轉而死,我還不如這樣死去。我漸漸散開的瞳孔將永遠包含着天空的影子,裡面有故鄉所在的星座,還有其它那些閃閃發光的,漂亮的星星,我將倒在你的懷裡,將躺在這世界唯一溫暖的地方之中,幸福地死去。所以說,來吧,沒關係的,只有這樣我們才都能擺脫痛苦。” 

她轉過頭來正視着我,眼神堅定,看不出任何開玩笑或者衝動的意味。

我再也無法剋制我心中的情感了,我向前邁了一步,伸出雙手,將她伸向天空的雙臂拉了下來,之後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我努力剋制住話語中的哭腔,提高嗓門對她說道:“你是傻么,我怎麼可能這麼干?我跟你說,我今晚就買好大巴的票,然後明天咱們去城裡,一起去,把之前你想要的那張照片洗出來,然後再玩幾天。然後之後,只要你有什麼想做的事,跟我說,只要我能做到的都陪你做,好嗎?只一件事,在你不可避免地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好好活下去!” 

“放開,按我之前說的做吧。” 她如此回應道。

但這次輪到我執着了。“我不可能那麼做的。答應我好好活下去,否則我就不放手。” 我這樣說道。她試着要掙脫我,但是這次我用了全力,她沒能掙脫開來。

僵持了很久之後,她終於屈服了。她低下頭,將她的雙手搭在我的手上,柔聲說道:“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沒辦法了。明天咱們走吧。” 

我欣慰地放下了手,她沒有轉過身來,依然背對着我,在沉默了一會之後她說道:“那就這樣吧,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明天還來這裡等我。” 之後就向商院大樓的方向徑直走去,一言不發。

我也該走了,明天將是在我人生中留有印跡的一天,我這樣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