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獃獃地看着星光子向遠去跑去之後,我的腦中就一片空白。

那天我最終如何走回的宿舍,如何進的門,如何躺到床上,這些我都記不得了,甚至連個模糊的印象都沒有。彷彿那時,站在植物園邊上的馬路上的我,最後還是被我身後的那片我剛剛擺脫的黑暗趕上并吞沒了,失去了意識。那一瞬間我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具包含電解液的外殼,其內部只剩下基本的生物化學反應而不再具備產生主觀意志的能力。那天最後仍然頂着嚴寒跌跌撞撞地走回宿舍的我彷彿並不是主觀上想回去,而只是我吃下的食物化成了ATP,它們扯動着我體內的肌球蛋白,拉動我的肌肉把我硬扯了回去一樣。

我倒在床上,就以一種最簡單的方式癱在那裡,兩腿順着床沿垂了下來,沒有脫下外衣,甚至沒有摘眼鏡。當然,這些是我醒了之後才知道的。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一開始沒有什麼確切的事物,只有一片九十年代的CG一般的模糊且晦暗的光暈充斥着四周。一段時間后,星光子從這片光暈中走出,向我這邊走來,而在走來的過程中她卻突然摔倒了。我連忙想伸手把她拉起來,但不知怎麼就觸碰到了她的腿上。在我觸碰的地方一片粉色出現,緊接着迅速擴散,很快星光子的全身就被這可怖的粉色所淹沒,接着她的身體就像摔到地上的玻璃器皿一樣,碎成了很多片。而這時泛着光暈的背景也裂開了。一片璀璨,明亮得好像着了火一般的星空出現在我的眼前。突然一陣流星雨下了起來,但這次,流星在下落的時候,卻突然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火球,砸在地上,引起火災,燒灼着周圍的一切。我為了躲避這些火球的侵襲,抱着頭狼狽地逃竄,卻忽然與什麼人撞了個滿懷。我抬頭一看,面前的人就是星光子,火焰在她身上燃燒着,她平時的那一套白色的衣服已經被燒的發黑,精緻的臉龐也被燒掉了一半,但她就這麼站着,面帶微笑地對我說:“我的故鄉在那邊的那顆星星上哦...” 而話音還沒落下,她就倒在了火焰之中。

“啊!!” 我大叫一聲,睜開眼睛,方才發現自己是在做夢。我在拭去了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之後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清晨六點半,照理說已經是白天了。但是畢竟現在天亮的晚,再加上宿舍的捲簾一直是拉上的,所以蒙蒙亮的天空所發出的那一點微光還不足以穿透這裡的黑暗。我環顧四周,室友沒有回來,整個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在黑暗的籠罩下一切都變得有些扭曲,我擺在床邊的晾衣架看起來彷彿張牙舞爪的怪物,而我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淺色外衣現在看起來好像一個蒼白的影子。但是這些都沒有在我的心中激起哪怕一點起伏。事實上,要是現在有鬼魂出現在我面前,我準會告訴它我太累了,沒心情把命交給他。

我翻過身來,將臉埋在枕頭之中,呼吸着熟悉的味道的同時想着星光子。不會錯的,我之前絕對沒有看錯,從她腿上的傷口中流出了奇怪的,不屬於常人的粉色的血。那這說明什麼呢?嗯,眾所周知,人的血呈紅色是因為血紅蛋白中的鐵元素,而血紅蛋白的結構其實在生物體中是很常見的,甚至植物的葉綠體中也有類似的結構。但人類...用的是鐵,植物嘛....用的是鎂,那星光子用的是什麼呢?如果她體內的血紅蛋白和常人不同的話,那麼她所說的,她來自別的星球,就是真的了?紅色,粉色,星光子,葉綠體,流星雨....在試着用我掌握的生物學知識平復自己的內心時,我感到越來越困,腦子也越來越不清醒,意識逐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和名詞佔據。我於是靠着最後的清醒感脫下外衣並摘下眼鏡,之後頭往枕頭上一歪,再次沉沉睡去。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十二點了。由於拉着的捲簾,陽光只能順着一道道狹窄的縫隙透進屋裡,所以房間里並沒有中午時應有的亮堂之感。我脫下的衣服在地上散亂地堆成一團,而書桌上鋪開的草稿紙還保持在昨天我走之前的狀態,好像在告誡我我還不能這麼簡單地從昨天的一系列事情帶來的影響中脫出。在獃獃地望了五分鐘天花板后,我終於攢足了力氣起身下床。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接着思考之後該怎麼辦。對於現在已經可以明顯看出和常人有異的星光子,是徹底放任她不管,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還是追查到底呢? 我自然不想再摻合這事,因為現在我已經隱隱感到星光子的問題並非我靠個人的力量就能解決的。但我也同樣做不到就徹底忘掉這些事情。我得承認,在昨天晚上折騰了一晚上之後,我心中對星光子的熱情是有些冷卻了,但即使如此,如果她需要幫助的話,我仍是應該幫她的。畢竟昨天我等於已經向她表白了,而我舉的喜歡她的理由之一就是她很在意我。既然這樣,我又怎能不回應她的這份心意呢?

在想了半天之後,我仍然無法作出任何有意義的決定。最終我決定還是先去找老哥說。老哥知道的東西雖然不一定比我多,但是他通常可以平心靜氣地分析問題,所以善於做決斷。這樣想着,我在下樓簡單吃了一口飯之後,就徑直地向老哥的房間走去。

當我進去的時候,老哥正在聚精會神地畫著一張畫。看到我進來,他放下筆並熱情地和我打招呼:“喲,早啊。正好我馬上畫完這畫,您老幫我看看咋樣唄。” 說著,他將畫舉到了我的面前。

我原是沒心情和他聊畫的,但是畢竟這次是我有求於他,得順着他說。我於是仔細地審閱了一番他的畫,畫的是一張正在揮出荒鷹刀的真宮寺櫻,已經基本畫完,只剩最後描一下邊了。整體來說,畫的真的很好,從比例到動作都很科學。但唯一令我在意的是這張畫中櫻的眼神。按理說老哥是很擅長畫英氣逼人的女孩的,我之前看老哥畫過赤瞳,畫過女帝,畫過兩儀式,每一張中老哥都能把人的氣質拿捏的很好。但,可能是由於我神經過於衰弱了,我總覺得這張畫中老哥畫的櫻的眼神過於冷酷,於是我指出了這一點。

“看來你最近有些累吧….” 聽完我的話,老哥做出了完全無關的回答。沒等我感嘆,老哥繼續補充道:“這張里櫻的眼睛是我直接從原來我畫過的畫上描下來的,一筆未改。而當時你卻什麼都沒說。你之前不是說過你感到累的時候神經就會變的過於敏感么?所以我就此推斷你可能最近有些過於疲倦了。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這段話真是只能屬於老哥的台詞,其中的細心,以及對我的了如指掌真的是無人能比。既然已經被看穿了,我就沒必要再藏着什麼了。於是我坐到了老哥的床上,盡量裝出輕鬆的樣子,把昨天發生的事情擇要和他講了一遍。並詢問他關於我日後怎麼做的建議。

老哥一開始帶着饒有興緻且似乎看穿一切的笑容聽着我的講述,但當聽我講完了最後一點之後,他漸漸收起了笑容。在我結束了敘述之後他陷入了沉思。房間里一度安靜了下來。

“你確定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么?沒有任何看走眼的可能?” 老哥在鎖着眉頭沉思了很久之後這樣問道。

我其實到還想安慰自己說是自己看錯了或者出現了幻覺,這種心理和恐怖小說中那些在面對靈異現象時安慰自己說自己看錯了的人的心理是一樣的。但很可惜,我不可能看錯。對身體,以及血的敏感是刻在人的基因中的,這方面稍有不合常理的事情就會給神經造成極大的衝擊。所以,我清晰地記得那晚的畫面,並且確信這不可能是幻覺。我遂搖了搖頭,否定了老哥的猜測。

聽到我的回答之後,老哥再次陷入了沉思,臉上帶着我很久都沒有見到過的嚴肅神情。我被他的神情攪得心神不寧,追問道:“吶,即使這樣,她說的那一套,什麼她是宇宙人,不適應地球的環境什麼的,肯定是無稽之談對吧?” 我以明顯的期待肯定回答的口氣說著。

要是平時,聽到我這麼說,老哥肯定會不無諷刺地回我一句“那您老可真厲害,您要是覺得可能那就可能吧,我就管不着了。” 但此時,他並沒有回應我的提問,而是繼續沉默着。過了好一段時間后,他終於開口,以謹慎的口吻說道:“如果你所說的所有都是真的的話,我認為你應該考慮承認她所說的話是真的。” 

說實話這個回答並沒有令我多吃驚,畢竟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情形可以算是壓倒性的證據了,自從我看到那一幕之後,所有試圖否定的行動在本質上都是自我安慰了。此時我感到我的理智與情感一分為二,理智上我已經接受了星光子之前所說的一切,但感情仍因為保護機制而拒絕接受,現在唯一剩下的就是需要有人打通我理智和情感的通道了。所以我沒有再就這個問題和老哥深究,而是試着轉變一下話題的方向。“那麼,我該怎麼做呢?” 

“首先,為了徹底確認她所說的話是真的。我們需要再做一些調查。” 老哥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冷靜,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打開了電腦,登陸上我們學校的官網,在調出了許多鏈接之後,一份名單出現在我面前。

“我記得原來學校官網有個bug,通過這個漏洞我們可以查到一學期內註冊一門課的所有人的名單,而每個名字還配有那個人的簡單信息的鏈接,而那裡是可以看到這個人的照片的。果然這個bug還在。” 老哥這樣解釋道,“你之前不是說過她在上數學么。你找一找看看能不能在這份名單上找到她。” 

於是我們一個一個地點開名字的鏈接,查看後面信息中那個人的照片。每當點開一個鏈接的時候,我的心跳都會加快,希望在鏈接加載出來之後,可以在照片那一欄上看到星光子美麗而有些憂鬱的面容。在一次又一次的這種不安與期待的折磨中我感到越來越心力交瘁,到最後不得不在查看一些之後,就靠在椅子上大口喘氣幾下,之後再重新起來查看。再加上數學本身就是大課,一共有近一千人註冊,所以當我們全部查完之後,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

在關上最後一個鏈接之後,我無力地癱坐在老哥的床上。由於疲憊,也由於心中終於開始泛起的絕望感,我的眼前不斷出現着所謂的金星。說是金星,其實就是一些深色的斑點,在眼前浮動幾下后消失,之後再在視線里別的地方成批湧出。我重重地躺在了床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金星不斷飛舞。

沒有。在我們看過的近一千人中,沒有哪個是星光子。這個證據和我之前的所見疊加在一起的話,基本星光子之前對她身份所說的一切都是不容反駁的了。也就是說所謂正在上數學課,不過是她為了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編造出來作為幌子的信息而已。

接受了這一點之後,我腦中理智和情感間的障壁開始變的疏鬆起來。在理智那一側已經囤積了很久的不安開始順着這些孔隙往情感這一側滲透,把我的情感沖的越來越亂。我感覺到了來自神經深處的顫抖,而這種顫抖刺激着我的淚腺。要不是之前沒睡好,打了太多的哈欠以致眼睛有些乾燥,我現在可能已經哭出來了。

老哥站在離我有一定距離的地方,靠着桌子注視着我。

“所以說,我應該怎麼辦?之後應該怎麼辦?” 我以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絕望的聲音,面對着我頭上的空氣發問到。

沉默。

依舊是沉默。

仍然是沉默,我的耳朵都已經開始適應這種沉默而能聽見鐘錶滴答作響的微弱聲音了。

“按照你想做的去做吧。” 停頓了一會,老哥繼續說道,“這種事情,稍微有一點處理不好就會抱憾終身啊。所以,只能從第一步開始,就順着自己喜歡的去做了。” 

我無言以對。

老哥的口氣開始變得和緩,恢復到了平時他那帶着笑意的語氣,繼續說道:“你看啊,這就像玩galgame一樣,我之前一直玩不好,是因為我總想考慮每一步的遠期影響,就一直這樣,但總是玩不好。後來我才發現了,哪有什麼遠期影響,即使有,也是我們無法預測的。在這種不由我們主宰的世界裡我們也只能對所有事情都傾注我們的執念,之後作出最喜歡的選擇了。這是在玩遊戲的時候你教我的啊。” 

我仍然無言以對。由於激動,淚水終於衝破了束縛,開始在眼眶內滿溢。

“所以,只有在你為命運這個事情考慮的時候,命運才真正可以左右你。因為只有你在時時刻刻將命運納入你的考量的時候,你的手腳才會被命運所束縛。相反,如果你每一步都隨着自己的喜愛去走,那麼人生或者結果-這每一步的總和-也應該是整體隨你心的吧。” 

老哥結束了他激動人心的發言,重新站回了桌子離我最遠的那一邊。之後,為了避免氣氛的尷尬,他又笑了笑之後補充道:“當然,這些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不是這樣的。

老哥已經向我闡明我應該怎麼做了。

我用袖子擦了擦已經開始在我臉上交錯的淚痕,坐了起來,平復了一下語氣后說道:“嗯,我明白了。我一定會去做的。我現在就想去見星光子,把一切問題徹底問明白,同時把我自己的所有感情全部傳遞出去。只是,我現在仍然不知道怎麼找到她,再偶遇的話,機會可能很渺茫了…”

“用音樂吧。” 老哥這樣建議道。

“音樂?” 

“對。你上次不是就是在不小心放出音樂的情況下和她重逢了么?這次,也去用音樂去打動她並傳達你的心意吧。你不是會拉小提琴么,我覺得你去她經常去的地方,拉她喜歡的樂曲,她一定會聽到的。” 

哦,我差經忘了我還會拉小提琴了。

來到國外之後就沒怎麼再玩過了。

真不愧是老哥,無論什麼問題都能給出我挑不出問題的建議。

“嗯,就從今天開始吧。我不會放棄的。” 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番話之後,我雙手撐着自己的身體,從床上站起來,有點搖晃地一步步向門口走去。

老哥趕了上來,在門口把我攔住。他將雙手緊扣在我的肩膀上,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後,他似乎終於理清了思路,以真誠的口吻說道:“加油。” 

很普通的一句話,但對於長期將他看作一塊鬧的損友的我來說,卻足夠震撼。

我沒能再回什麼複雜的話,只是點點頭,之後轉過身去,堅定地一步步向前走去。一開始整個身體還有些癱軟,但是在踏出幾十步之後,我漸漸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我已經不會再去猶疑,再去畏懼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