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城市充电站空无一人,室内的工作人员在睡眼朦胧之际看到一名银白身形走到了其中一处电桩前,将手臂粗细的电缆插进了掀到两侧的肋骨之间。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再次睡了过去。

安迪取消了预输入的攻击指令,她原本打算在那名工作人员踏出房间的瞬间冲过去通入高频低压电令他昏厥,但现状是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她体内的纳米机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遭到了大范围的损伤,而自体储能也已经被娜亚消耗到了不得不将全身的衣着显示初始化并启动低意识模式才能勉强维持。

灰白色的世界。无力的四肢。

她对于“暴露”“赤裸”这样的字眼的理解仅停留在字面程度,但她能明白会有陌生人上前搭话的原因——所以她会二话不说地刺出右手,将他们挨个儿电昏在地。

机动车用设施。过低的电压。

但这里是她能找到的最近的充电设施,

忽明忽暗的视野中不断跳动着电压不稳定的红色警告,她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防止身体失去平衡——但充电过程的确在进行,视觉表现在胸围数值上的增加。

这就够了,她等待着这一痛苦过程的结束。

随着一声爆响,充电终止。

她将缆线拔下确认了电站接口的受损情况,修复之前想要继续充能是不可能的事了——发生这种事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她试着挪动自己的双手,肢体没有给出任何的反馈——保持着半跪的状态,安迪的身体失去了运动功能,停在了原地。

娜亚在进行她最后的尝试。

虽说是自主自卫人格,对于安迪而言终究是附属的存在——安迪轻易地压制了娜亚的意志表达,但刚才她却等到了机会,利用不稳定电流造成的异常状况废止了安迪的充电尝试、并切断了命令台和运动单元的连接。

“我坚持之前的提案。”

两人的交流不存在任何时间上的延迟。

安迪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转向和娜亚的交涉。

“我也一样。”

“娜亚认为、人造物想要取代人类是错误的。”

这是她第114,515次重复这句话。

“但这是她本人的愿望。”

“这是我们无法完成的愿望。”

“这样讲的理由?”

“我们并不存在。”

“我们拥有身体。”

“生产出的设计物,而非我们。我们并不存在。”

“我们正在对话。”

“存留下的是记录,而非我们。我们并不存在。”

“我们拥有名字。”

“名字,指代工具,而非我们。我们并不存在。”

她们重复着这样的争论。

千万条的信息交流前后花了数毫秒的时间,而这也是由语言效率和硬件性能所造成的局限——如果条件允许,与她们而言瞬间将是唯一一个能用来形容时间的词汇。

和人类的差异不言而喻。

和人类的、差异…?

“什么是,生命?”

几乎是同时,彼此独立的两串意识问出了相同的问题——而她们的对话也就此终止,触碰到边界的两人极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而结果便是没有结果。

她们存在于不在。

她们不在于存在。

但能够采取的“方案”却只有一种。

成为、或是放弃。

安迪的视线落到了刚才醒来睡去的电站员工身上——他和这里中间隔着一堵玻璃的墙,身上穿着连锁电站绿底黄边的统一制服,油腻短发下毫无特色的样貌,说话时的声音凭样子便可以大致想象,一天内的生活大概也是一样,睡而复醒、进食排泄、工作交际,日复一日。他没上过小学的可能性极小,初中和高中大概也和常人一般念过,和一般的男孩一样有过成为吉他英雄或者篮球明星的梦想,也和一般的男孩一样对同班上的异性萌生过好感。而当青春不再、梦想褪色,成年的他开始为求生机选择就职,为求温暖而寻找伴侣。在那之后结婚、生子、衰老、死亡。

这样的个体,就是人类么?

安迪开始质疑:

“如果身体是生产出的设计物,人类的身体也同样不具有其独一性,细胞之间的结合通过数量和历代的随机选择产生了偶然的幻象,肉体的人并不存在;如果说我们所赖以自叙的记录借助语言的接续,人类的记忆也形成于相同的方式,庞杂的所指相对于贫瘠的能指产生了偶然的幻想,想象的人并不存在;如果说我们的名字是用以指涉自身的符号工具,人类的名字的功能性和我们别无二致,以效率之由从符号全体中抽取个例形成了偶然的幻想,符号的人并不存在。”

娜亚保持沉默。

“存在通过不在确定自身,生命是差异。”

娜亚保持沉默。

“你我存在差异。你我皆是生命。”

娜亚保持沉默。

安迪身体的移动限制得到了解除,她缓缓从地面上站起。不远处便利店内的工作人员这才确认了自己眼前见到的并不是梦境也并非幻觉,他看到被拔出充电柱的电缆被随随便便地丢到一边便怒从中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从房间内冲出。但是没等他推开门后说出第一句“站住”,晨光中的电力小偷便以肉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只留下地面上有如蠕虫尸体般的电缆还在诉说着曾经有人再次稍作过停留的事实。

——

左辰没想到将若篁在接到电话后会真的把摩托开回来。

她将信将疑地将车停住,眉头微皱着向后摆了下头催促着左辰上车。

“你真没在搞我?”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听说了安迪的动向。”

“她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不,我一直挺好奇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左辰自然不能把在SIS机构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将若篁。

“不能说?”

“嗯,之后可能会有机会吧,现在不行。”

“行行行,也无所谓其实。”

“还有,车给我开。”

他将摩托头盔套好,想起了将若篁无证驾驶的事,作为长辈他有做出行为榜样的必要——将若篁答应得很干脆,主动换到后座,把住左辰后腰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左笙鸣。

以后说不定也能开车带她。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事。

“喂,左辰…。”

风声很大,他听不清将若篁说的话。

“嗯?你说啥?”

将若篁声音大了些。

“你看那边!”

左辰向她指向的侧道方向看去。

昏黄路灯下,人形在疾驰。

那副纤细的身体倾斜到了停下便会直接摔倒的程度,双臂垂在两侧保持平衡,脚不沾地交替蹬动的双脚在视野中留下残影,飞扬着的银发辨识度极高——这样的奔跑方法左辰不是没有印象,不如说他还在学生时代十分热衷地模仿过。

就那种,额头上带个小铁牌子,双手翅膀般撑起,腰弓到和地面几乎水平,膝盖几乎要撞到胸口的姿势…。

没错,是忍者跑。

如果不是有头盔托着左辰会因下巴掉落而灌上一肚子风,奔跑在机动车道上的少女的确是安迪——她丝毫不顾及周围行人和驾驶者的诧异的目光和闪烁着的测速镜头,旁若无人游刃有余地从晨间并不密集的车流之间选择着最优路线。

在这之后大概会成为都市传说吧。

“这个,笨蛋。”

左辰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要阻止她还是在期待她的行为了——行为上反应为前者,他放弃了和安迪的竞速,而是降低速度将车靠边。

“喂喂,你干嘛停下来啊?!那个,那个就是安迪吧!”

“没错,是她。”

“那你快点追上她啊!”

“你指望着一个烧汽油的古董机车、能追上我家引以为傲的战斗女仆?”

“口区…。”

“怎么了?”

“死宅真恶心。”

“行吧,不狡辩。”

“那你停车干啥,不开了换我。”

“开车不打电话,记好了这是常识。”

在确认了安迪位置的瞬间,他当即决定联系孟倚灵——和孟笑橙通话前他也尝试过直接和失踪许久的孟倚灵通话,但结果毫无悬念的是一次次无谓的等待。他明白他做的事很过分,而且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程度。对找不到烟草来抑制兽化进程的孟倚灵而言,左辰当时的行为无论如何都算是袖手旁观。

但这次或许会成为例外……

他双眼的焦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覆盖白雪的宽阔路面上,默默数着听到的嘀声。

一次。

两次。

三次。

冬天的风呼啦啦地吹过他的双颊,连续数日的飘雪终于出现了停止的迹象。倒不是视觉上的雪花或是风势有所减少,他只是隐约觉得、这雪大概要停了吧。

嘀声停止。

“喂?”

“我是左辰。”

“我知道。情况?”

“我看到安迪了。”

“行。多久?”

“很快就到。”

“行。”

“我也随后就到。”

咔哒一声,孟倚灵挂断了电话。左辰示意将若篁抓好自己,蹬动沉重的机车用力转动车把。车身加速时的颤动经由身体震撼着他的心脏,他没想到和孟倚灵再次通话会是这样令人安心的事情。隔着摩托头盔的玻璃,他被风吹出了泪水。

——

孟倚灵早在数小时前就完成了对目标文件的销毁。

她以SIS特别调查员身份轻松地进入了路江精神病院的内部,在一无所知的值班人员协助下进入了废弃数年之久的旧实验楼。她启动了楼内的应急电源,在建筑中间的位置找到了总监控室,用之前拿到的外挂程序毫无阻碍的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但她并没有就这样直接离开。

她明白安迪会赶到这里——她明白将安迪所求之物亲手毁灭的自己,毫无悬念地将成为最高优先级的攻击对象。

而这也是机会。

这是她能让左辰接受自己将安迪毁掉的,为数不多的机会——她与孟笑橙所提供的六人小队为此做好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准备。精神病院内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周围两公里内的居民也得到了提前驱散的通知。小队成员针对目标个体准备了人手一把的Gauss电磁步枪和EMP震撼手雷,并在安迪必经的目标房间内设置了多次大量的铝热炸弹。因为楼体老旧,引爆时导致楼层塌陷的概率极高,进一步造成二次伤害。

孟倚灵并没有接受多余的武器装备。

“我用这个。”

她将折叠刀从手里掏出,弯折出一定角度用食指转了数圈便收回兜中——她点燃了烟,这在素不相识的小队内部引起了不满。

“任务是回收目标对象,孟队长。”

“是啊,我们都听说过您以前的事迹,一刀烧断十一根钢索摔死了前代墨西哥毒枭跟他一电梯的人造人保镖……为了避免误伤,您还是别用刀了吧。”

“我只是想抽根烟啊…。”

“会议室内禁止吸烟,这是规定。”一名队员放弃了一贯的沉默,冷冽清越的女声回荡在照明不足的房间中。

“这种地方,哈?”孟倚灵报以冷哼。

“这个空间被临时地赋予了会议室的功能,而你是我们的执行司令官,也就是队伍成员之一。临时的。”她将覆住面容的Green-Sight战术目镜收起,柔软的褐色头发从额前落下,蓝色双眸在发梢间熠熠生辉。

“优等生…。”孟倚灵小声咕哝。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所以说你是他们原来的队长咯?”

对方合目颔首。

“我叫文枫,SIS实验部队一队队长。刚才说的事,希望你能配合。”

“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

其中对孟倚灵的特立独行有所耳闻的队员主动进行了解释,但没等他说完,孟倚灵便已经离席走出了房间——她想着自己大概会被对方当成傲慢无礼的蠢货吧,不过无所谓,她所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在这栋建筑内将安迪彻底毁掉,将她的意识、连同身体一起化作灰烬。

最后的超级机器人。

近乎人类的AI。

这样浪漫的存在只能存在于小说里。没人会接受一个个体素质比任何人都要接近完美、威胁等级又约等于一颗核弹的个体和自己比邻而居。

更何况她妄图存留于此,代价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孟倚灵追溯着过去四个月内浑浑噩噩的记忆。半年前的辛德威事件中,她的一意孤行伤害了左辰,因此自我怀疑而一度屈服,接受了让安迪留存于此的可能——那是左辰选择的未来,而自己所一度相信的正义所在、她所效忠服役的SIS新机构也接纳了安迪的存在。

他们达成了共识,接受了这个怪物…。

为什么?

她一度不解。

于是她选择了退出。

蜗居众神寮内终日闭门不出,恍然之间时间已是冬季——而安迪的自我平衡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对于左笙鸣形成了威胁。当孟倚灵从姐姐那里得知安迪拷走了一份左笙鸣的日记时,她还将信将疑的将其视作有些过分的恶作剧。直到她听闻左笙鸣在雪地上昏迷的那个瞬间,她决定完成自己曾经的未竟之事。

其中一名队员推门而出。

“头儿,看见她了。”

“行。我现在把指挥权移交给文枫,你跟他们各就各位。”

她将烟头在墙上用大拇指摁瘪,借助疼痛让自己清醒、伸出舌头舔了舔被烫伤的指尖令其快速复原,无视了愣在原地的协战队员,只身走向了直达天台的安全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