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倚灵说不好昨天晚上在医院里的那次完全化形对自己身体的影响。

她还没有习惯爱莲娜帮她换上的新手,只得用非惯用的右手拿住脆弱的特定向自检棒。自检棒的末端套着白色的塑料盖,内部的针头上留有来自她静脉的暗色血迹。她借着地铁内的灯光眯起眼睛确认着,沿着半纺锤状的棒体逐渐向上延伸的橙色线条的确停在了百分之五十以下的位置,准确的说是三分之一左右。

自检棒所测定的是红珊瑚病所对应的特殊抗体。

而这个数值降低了,这在过去的四个月内是第一次。

结果显示她的身体恢复到了数周前的水平,体感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上次检查大概是五十个小时之前的事,在这期间她没有服药也没有接受医院的治疗。她唯一能想象到能影响自己身体变化的行为,是半天前在医院完成的完全化形。

她情绪失控化身红狼,被在场的安迪所制服。当时用四肢在瓷砖地面上奔跑的感觉怪异而令人怀念——事实上她从一开始便没有赢的打算,或者说,她很少有地真正被愤怒冲淡了理性。可能是类似于起床气一样的状态,精神疲惫导致自控力降低?记忆中存在着明显的断裂,“人→狼→人”这样。待到意识恢复的时候自己已经浑身赤裸着躺在了地板上,抓起病床床单踉跄逃走的样子现在想来都会面颊发红。

左辰大概看到了她丢人的那一面。

不、他肯定看到了……

看到了,说不定还勃起了。

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能想这样的事——无论是对左辰还是对她自己,这都是一种缺乏尊重。她摸了摸脸,机械义肢将测量出的温度以数值反映到了视觉中,比通常体表温度要高了四个百分点。

她说不好化形的影响。

离开SIS后她便没再有过化身为狼的记录,一是没有必要,二是,她没有权力在城市范围内使用能力、仅是一次便会会被判定为滥用能力遭到逮捕。而病程的发展也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的,最近的一次意外让她无从确认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化形过程会消耗掉体内的壳化细胞,以肉眼可见的程度。

她在一处公共洗手间内确认过肩膀的情况——当她一把将衣领扯到肩胛之下时,那里月牙状的暗红色瘢痕已经缩小到了指甲盖的大小。她还记得化形其间这里留下了很深的伤口,但是在身体恢复的同时伤口也就随之不见了。

这仅仅是权宜之计。

但确实有用。

至少这能让她撑到这趟列车的终点——从始发站开始已经行过半程,她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路江城墙之下,地面上方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片混乱嘈杂的街区,车厢内的乘客也渐渐将空气染成了路江城的气味。

衣服的霉味,酸臭的汗味、说不定还掺杂着些血的味道——她的鼻子不像爱莲娜那样对血液敏感,这只是她的猜测。路江城内约莫半成的原生种居民处于无业状态,通过向SIS提供活体素材来换取生计。

自己看上去也和他们一样么?她盯着窗口所映出的、女性的脸。

站台的光逐渐增强。

距离她的目的地还有一站。

她双手揣在厚重的棉质绿夹克内,后背上绣着芬基棒球队logo——兜里只有一把巴掌大小的德国制折叠刀,临走前爱莲娜将其当做礼物送给了孟倚灵。

她伸出手指,调整着颈环的位置——转动了约莫六十度,颈椎对准了插进颈椎内的神经交换膜。视野中出现了直接被传输到到视觉中枢内的图像。她展开联络窗口,在列表内找到了孟笑橙的名字,输入信息。

“十分钟内就位。”

她没等太久。

“‘橘座’收到。把频段调到红线,我把破解软件传给你。协战小队已经在附近就位了,到时候先跟他们汇合……”

“协战小队?是监督员吧。”

孟笑橙笑了笑没有说话。

“准备完毕。”倚灵很快完成了操作。

文件传输请求出现在视野右侧。

选择接受——文件名为“LauraCroft”的压缩包进入下载状态,她等了约莫四秒钟的时间,程序下载完成后自动安装到了颈环系统内。

孟笑橙发来了一条语音消息。

“别做的太过分,对那里的病人好点。”

她轻笑一声——原生种集容所在战后便被改造成了精神病患收容机构,在Neph总部主机数据于银装之夜被全部销毁后,那里成了唯一一处能找到完整收容记录的地方。

“放心,我又不是你。”

“就算看到生气的视频也不要暴走哦。上次在SIS辖区内还好,路江城现在处于自治状态,我可没法给你擦屁股了。”

“我懂我懂……还有别的事么?”

“有啊,安迪在墙那边了。”

孟倚灵有一瞬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克制住大吼的冲动。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

她咬牙切齿。

安迪的目的是得到左笙鸣所忘记的过去,这是她完成自证性的必要条件——她需要一份合适的记忆来证明自己能够存在于人类社会,而作为生产原型的左笙鸣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

身体,以及记忆。

百分百的相同,百分百的相异——这是取代左笙鸣的第一步。

抹除。

然后成为。

安迪将会消失。

左笙鸣继续生存。

作为人类,作为生命。

孟倚灵对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遭到挑战的不仅仅是她身为孟倚灵想要保护周围人的外在立场,而是她身为一名人类的自我承认。

这是僭越。

就像人欲成神,是极端的亵渎。

孟笑橙的声音却如玩笑般述说着和期待截然相反的事实。

“因为我也是刚知道啊,就刚才。前后超不过十分钟吧,左辰他妹醒了。你猜那丫头醒来之后说什么?让我停止一切对她的保护行为,说她同意安迪的一切主张。”

——

路江城壁开放时间是凌晨四点,左辰和将若篁在彻夜未眠中等待着通行限制的解除——他没想到这个女孩儿会随身带着她的吉他,更没想到她会骑来一辆哈雷摩托,厚重的车身像头蓝色金枪鱼。他不知道金枪鱼有没有蓝色的。

她的身高不算矮,但骑在上面依旧显得身子很小。

“我买不起,这我爸的。”

这是她对摩托的解释,尽管左辰所惊讶的是她有驾照——印象中她平时上学应该没时间学车才对,问了才知道她是无证驾驶。

这让刚刚坐后座上穿过了半个凰灵市的他脊背一凉。

他们在通过检查后将车停到了等候区,在这个时间段等待入城的人并不多。陈旧的黄色橡胶帐篷顶端亮着灯,两人蹲坐在帐篷的边缘。

数小时前自己并不在城壁这里。

那台能量耗尽的Ape载人机体此刻已经被运回了SIS设施内,这让他多少有些不真实感,好像那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摇摇头,不能这么软弱。

“你刚才怎么哭了?”

“靠,你一路没问怎么现在开始问了?…”

将若篁表现出明显的抵触。

“没,不想讲就算了。”

“算了,反正你迟早也得知道。我姐进二期了,昨天晚上的事。”

左辰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因为孟倚灵?”

她当时在一楼,将若竹在七楼。

隔着六层混凝土结构。

“我和我姐的感官要比常人敏锐的多,那女的在一楼闹腾的时候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姐开始紧张,躺床上开始过呼吸。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就是喘得停不下来。有些人是会这样的,一般是找个塑料袋之类的堵嘴。但当时护士不在我也找不到塑料袋,就往她嘴里吹气。这样应该也行,我想着只要让她少吸点氧气就行。结果和我的体液交换引起了她过敏——这是我后来到处问原因才知道的。护士来了例行检查,二期。”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直到再次哽住。

“我怎么这么蠢,妈的。”

“你不会是想找孟倚灵算账吧?”

“……你这种时候不应该先安慰安慰我么。”

“你想被安慰么?”

“不想。”

“我猜也是——我刚才也干了差不多的蠢事,和你刚说的差不多。”

他后悔把左笙鸣带到SIS那里。

不过后悔没用。

“好心办坏事?”

“也不算吧,只是我太不警惕了。”

“我没在怨孟倚灵。”

“那挺好。”

“我也不是因为刚才那些哭的,我没资格。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我哥的事,他有女朋友了。”

左辰感到一阵无力,苦笑道。

“卡特?他不一直在跟那女孩挺好的么……”

“但我刚知道,我一直以为他俩只是朋友。虽然芙拉儿人的确挺好的吧,长得漂亮还有责任心,让她当我嫂子也挺好的。”

“等下,慢着……”

少女的话题太过跳跃。

“所以你在离家出走?”

“这叫伤心旅行!”

皮夹克少女、吉他加摩托。

再加根烟就完美了——不过未成年不能吸烟。

“其实也不是。”

“你这家伙……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行,我现在思路也很乱——我姐想继续治疗需要过去的病历记录,和我的都在路江城集容所,你知道吧?”

左辰点头。

“但这种事不该医院管么?”

“那个集容所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好像是个精神病院。然后我也问了,院方那帮王八蛋果然不承认。很多患者都是因为这个才耽搁了疗程的,我不打算坐以待毙。”

“那我跟你去。”

“你去管个卵子用啊!用不着用不着,我一个人就行了。待会儿门开了就各走各路好吧,左辰你找你家安迪去……”

一瞬的犹豫让左辰错失了反驳的机会,在半小时城门开启后他只得看着将若篁的摩托消失在了地平线的一端,不断地翻找着COLORS’社区的寻人帖搜索安迪的下落。不过在早晨的这个时间人基本上都在睡觉,他等待了很久没有得到回复。

他感到饥饿,走进附近加油站的便利店里拿了面包和酸奶,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但在这个时间他根本不想和来电对方通话,右手拇指飞快摁动滴滴滴滴地将铃声音量调至最低以免引人注意,盯着屏幕等待通话界面消失。他等待着,撕开了面包包装,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没等口腔内唾液奶油和面包充分混合就直接咽了下去,太过粗糙的食物块将他的食道挤压到疼痛。他快速地吃着,不停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过程,吃太快了就灌上一口酸奶,眼睛始终盯着被放在一边震个不停的手机。

他吃完了面包,对方依旧没挂。

咽下最后一口,他接通了电话。

“孟笑橙。我左辰。”

“你刚才干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他将包装袋团成团和空了的酸奶罐一起哐当一声摔进可回收垃圾桶。

“吃面包。”

“在吃早饭啊……也是,都这个点儿了。我时差还没调好,刚睡醒就听说你在找安迪。姐姐我能给你些建议,要不要听啊?”

“说。”

左辰努力克制着自己——他曾经也想过这种可能,孟笑橙可以很轻松地掌握安迪的下落,说不定她在事件发生时就已经派出了人手、甚至已经抓到了她。

“事先说好,我在那之后就没再管了。路江城在我的辖区之外,我才懒得多管闲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联系我?”

“因为这并不是闲事儿,你要是不在场我妹会有危险,所以我要让你尽快跟过去。不多废话了,安迪现在的目标是你妹的过去——那些她本人都忘了的东西,安迪打算全部据为己有。孟倚灵现在已经就位了,现在我要问你的意思。”

唐突的大量情报让左辰忘记还有怀疑这一选项。

“安迪,要笙鸣的记忆…?”

“事实上她已经拿到一部分了,你让笙鸣用来记事情的手机。我拿到了残骸,复原了硬件进行检查,找到一次文本数据的全体拷贝记录。”

那是左笙鸣坠楼时候的事。

安迪当时拿到了手机,复制了全部数据后利用左笙鸣的视野死角将其丢向了地面——以安迪的计算能力,滞空的短暂时间足够让她完成这一工作了。

她会欺骗,且不止一次。

回想着最近安迪的变化,他的不安渐渐具体。

“现在‘她’想要左笙鸣沉睡之前的记忆。那些在Neph机构中,被第三者全天候观察着的时间记录。那是连你都忘记掉的事情,左辰。”

“她为什么…。”

“别问我,去问她。我是人类,我不明白一个机器的想法,”电话那边想起了打火机的摩擦音,“如果说,机器有‘想法’的话。”

“她现在……孟倚灵现在在哪儿?”

“我这把坐标发给你。”

说着她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这大概才是她本来的性格——几乎是同时Wetalk弹出了一个非好友对话的窗口,他接受了好友申请拿到了发来的图片。

“草,这儿啊。”

路江精神病院,原大禁闭期间的原生种集容所——如果说预知未来是一种超能力,那么后知后觉也应该算作是一种。左辰脑海中浮现出了将若篁的背影,她背着吉他骑着蓝色哈雷从视野中消失、是约莫十分钟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