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灰白色的雾霭，海目市的轮廓慢慢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
沉默瀰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宛若难以驱散的烟瘴。
又是那团熟悉的迷雾。
夕云厌烦地挠着头，环视四处，却依旧毫无动静，整座城市仿佛淤积的下水沟，散发阵阵腥臭。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总会做这该死的梦！」
夕云终于忍不住，试着开口抱怨。
却没想到自己能很自然地出声，听得也很清楚，这种状况，在梦里或许还是头一次发生。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梦境。」
推翻少年结论的，是从他脑海里响起的冷冽回音。
「谁！？」
夕云提高警觉，回头张望，却不见人影。
「我啊，从你诞生的那一刻便存在了。所以关于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里并不是梦。」
「你说这些谁懂啊……」
收到答复的夕云，不快地发出牢骚。他记得这个声音，那是在他最初变成「雾鸦」时听到的回声，尽管分不出男女，但他却知道，「雾鸦」这个词，最早就是这家伙口中说出来的。
「将这里的一切当做梦的话，的确会弄不懂。」
「好吧，如果这不是梦……那又是什么地方？」
「是过去，也是未来，是虚无，也是现实。」
「说人话行吗？说人……嘎？」
夕云刚想继续问下去，却又发现这时自己又讲不出话了。
取而代之的，是令他非常痛苦的声音———类似乌鸦的叫喊，聒噪而难听。
「看样子总算是进化了一点，也罢……今次就差不多这样吧？我得回去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加油。」
等、等一下———夕云想要出声叫住，但无论他怎么呼喊，都只会唤来刺耳的鸦鸣声。
他知道的，自己又变回那只漆黑而又丑陋的怪物。
「怪物……你这该死的怪物！」
听到叫骂，夕云屏息吞声，下意识地转过头，却见背后突然多出一群人。
「冒充人类的感觉如何？」
其中一名头发乱蓬蓬、身穿T恤的青年露出嘲讽道。
「真没想到，我就算是死掉了也会被继续玷污……」
另一名身材臃肿的上班族惶恐地说着。
「雷金、高尾先生……」
夕云提心吊胆地回应一声，但两人并没响应。
与此同时，跟在他们背后的，还有穿着凡赛斯西服的商人、拾荒的老者、贵妇人、图书管理员。
只见这群人个个眼神暴戾，象是散发出沸腾般的愤怒。
「变成我的样子为所欲为……是打算让我遗臭万年吗！」
「滚回去怪物！不要在人类的世界里撒野！」
「不准你再变成我的样子！恶心的家伙！」
「我会诅咒你的！直到你这个怪物彻底消失！」
「你们……」
夕云记得他们。
这些人都是他曾经变过的「死者」。
他们的外貌迄今还留在自己的脑海里，清晰得栩栩如生、
为了向外界掩饰「雾鸦」的恐怖，夕云一直以来都是将他们当成自己的「替身」来行动。
可如今不知为何，这群人却再次出现在这里。
他们躁动不安，纷纷满脸戾气奔上前。
「等、等一下，你们这是要……」
被这一幕吓到的夕云抿紧嘴唇。
背脊不寒而栗，想要后撤，却发现自己竟浑身都不能动弹。
「死吧！怪物！」
就在此时，其中一名青年紧咬牙关，上前奋力掐着夕云的脖子。
无法抵抗———夕云做出挣扎的表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将被掐死。
嘎———
伴随着这声尖叫，四周背景像是整块玻璃布满龟裂般，飞溅碎散。
一阵惊觉后，夕云搓揉着惺忪的睡眼，面前已是狭小的房间。这也让产生动摇的他，不由得松了口长气。
「呼，果然还是梦……」
「什么果然啊，大清早就在那说梦话，鬼都会被你吓傻啊。」
夕云循声望去，猛然一怔，原来已有人站在自己跟前———银色假发、装饰花朵的发夹、粉色系女生校服，再配上那张阳刚男人的脸庞，较之先前的噩梦更具冲击性。
「呜哇哇，鬼啊啊啊啊啊！」
「不是鬼，是邱山！」
「………」
「怎么了？这副表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邱山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连反问的语气也像是在模仿哪家的千金小姐。
「你……原来有那种兴趣吗？」
夕云「噗」的一声偷笑，惹得邱山呲牙咧嘴。
「这是圣女她们的新计划……行啦，你也过来变装，好好配合我一下，这可是新的任务。」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想变成那样的变态！」
「胡说！袭击过男人的你，明明是PRO级变态！相比之下，我只是个初学者！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总之跟我过来就行！」
情急之下，邱山强行拉住夕云的衣角，后者挥开手，却误将邱山一把扑倒在地，致使邱山不甘心地做出报复动作，伸腿绊过去，夕云一个踉跄，自己也跟着跌了下去。
「小夕？」
此刻，门外突然传来少女亲切的声音。
「小邱山给你讲清楚了吗？这次我们的方案是……」
香兰微笑着推门进入，却见两人一起躺在红绒毯子上，呆滞地凝视自己。
「非常抱歉，打搅你们了，请继续吧！」
「不、完全不是妳想的那样！」
夕云发出悲痛欲绝的声音。
＊＊＊
四十分钟后，众人已聚集在楼上的「作战室」内。为了向夕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香兰从头到尾开始讲解。
「也就是说跟上次一样，妳们让邱山也去摸了水晶球？然后地点确定是在那所名为『阳羽』的私立女校？可我就弄不明白了，那什么球不是早已在我们面前碎掉了吗？」
夕云绷着脸，毫不避讳地投以猜忌的目光。
「第一只雾鸦当时留下的，并不止一个水晶球。要搜索多只雾鸦，需要大量的准备工具，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香兰浅笑着摇头，这种暖昧的态度自然也惹来夕云的不快。
「依然是这么牵强的回答……也罢，既然只剩下一只，那我就先确认一下，真的是在那所学校吗？」
「是的喔。」
「学校……讨厌……」
雾歌突然插嘴道。
穿着轻飘飘睡衣的她，正坐在褐色真皮沙发上环抱着双腿，神情恍惚。
其生动的姿态，甚至令邱山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妳昨晚没睡好？」
夕云将视线投向满脸疲惫的雾歌，关心地问上一句。
「大概是因为之前经历过的恶战吧，何况大小姐还取下口罩战斗了，加上组织的问题，导致她操劳过度，变成这样也没办法。」
香兰笑着补充一句。
「是吗，我总感觉好像还有其它原因呢。」
夕云翘起嘴角，目光存疑地喃喃，但却并不打算深究下去。
「那是小夕你的错觉啦，不过说起学校，大小姐到的确是真的很讨厌那种地方喔。」
香兰笑嘻嘻地竖起食指说道。
「啊，那也没关系，反正她也没法跟我们一起行动对吧？倒是邱山，他必须得换个「替身」才行，那种女装长毛腿变态，想进入女校根本没可能。」
夕云双手交叉胸前，以教训的口吻说道。
「哼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变态？我早就猜到了，你是想变成女人，进入学校里，受一群女生崇拜，获得『姐姐大人』那种称号，再趁机妄想一些不堪入目的事，对吧！」
邱山用手指着夕云大声嘲笑道。
「少、少得寸进尺了！如果不变成女人，究竟要怎样才能进入女校！？还有刚才那些，明明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才对吧！？」
夕云面红赤耳地辩驳，看上去相当气恼的样子。
「不是还可以化成男教师之类的吗？」
邱山耸耸肩膀，夕云即刻缄口不语，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着「完全没想到」一样，微妙的沉默蔓延开来，气氛也跟着变得愈加尴尬。
「学校……讨厌……」
雾歌无力地自言自语，这才让三人重新回过神。
「嘛嘛……总而言之，现在只是确定对方在学校，但还根本不清楚『她』的身份吧？学生、教师、教导主任……甚至校长都有可能，所以光是学生还不够，还需要变装成不同身份来调查。」
夕云轻咳了一声，尝试转移话题。
「小夕说得没错，小邱山你来当实习老师吧，我跟小夕做转校生，然后大小姐扮演布偶，守在校门附近怎样？」
看着吞吞吐吐的夕云，香兰噗哧一笑。
「既然如此，不妨让圣女去做实习老师的子女吧，这样她也可以顺利成章在学校里活动了，说是家里没人照看就行，挺棒吧，这种设定？」
邱山点点头，满脸期待地提出新的建议。
「你赢了，大变态。」
夕云斜眼瞥了邱山一下，小声嘀咕。
「嗯，这样也不错，至少可以不用担心大小姐的安全问题了。」
「等、等一下！香……」
「所以，这·次·就·拜·托·了，大小姐。」
香兰偏过头，微笑地看着开始发抖的雾歌。
「学校……讨厌……超讨厌啊！！」
恢复了往日活力的女孩，顿时以抗拒的怒吼声响彻整个公寓。
＊＊＊
「早安。」
「早安。」
清澈的问候声在澄清的蓝天下回荡。
聚集在「阳羽」的庭院里的少女们，今天也带着天使般无垢的笑容，穿越与身同高的校门。覆盖住她们纯洁身心的，是深色的制服，为了不让裙子的褶边乱掉，舒缓地行走成为这里的习俗，因怕迟到而跑步是违背礼仪的行为。
「总觉得这幕好像在哪见过……」
踡缩在校门外墻角的夕云，偷偷探出头。接着打开包里的化妆镜，看了看现在的自己———描上一圈黑色眼线的眼眸、夸张长度的双马尾、扎着白色兔耳头饰、手上涂着粉红的指甲油，和那群学生比起来，简直就像个践踏学院风纪的太妹。
「没办法啊，短期内也只能找到这样的替身了……」
夕云懊悔地叹口气。
据说自己现在变成的这位死者，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模特，曾上过平面杂志，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连她死去这件事，也没多少人知道。
原本，他曾想努力回忆学生时代的记忆。
但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记不起那些国中同学的样貌，对于记忆力过人的他来说，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健在的缘故。
所以，这其实是好事———这么安慰自己的夕云，跑遍各处的葬礼、殡仪馆、医院，才总算找到这么一个人选。
尽管刚变成这副模样时，自己还很心动。
甚至有些羞涩，毕竟还是一个素未相识的美少女，随便走在大街上，都会受人瞩目。
「可是以这种打扮进入学校……真的没问题吗？」
夕云以手抵着下颚，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没问题喔。」
「啊，是吗，谢谢………诶？」
得到答复的夕云呼口气，却在这时才反应过来———糟糕！之前的话全被听见了吗？瞬间变得惊慌失措的夕云，心脏急遽跳动，像快爆炸似的。
「妳是转校生吧？」
夕云转过头，却见两名少女站在那里。
似乎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一个看上去挺直爽，明明扎着柳絮般的长发辫、胸部丰满得不像亚洲人，却容易给人留下「男孩子气」的印象。
另一个则显得很拘谨，戴着眼镜框，乌黑的刘海披垂在雪白额头上，有种「文学少女」那样的感觉。
「嗯，是的。」
夕云谨慎地低下头嗫嚅，试图表现出电视剧里那些名门闺秀的含蓄。
「哈哈哈，妳这个人蛮有趣的！明明打扮成这样！反差也太大了吧！难不成是……COSPLAY？」
扎辫子的少女忍不住大笑起来。
身旁的刘海女则是做出一个劲劝解她的样子。
「过……过奖了……」
完全被当成白痴了———夕云心里这么想到，或许是怕对方看见自己的受挫样，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别这么拘谨啦，我叫林芷枫，她是陈雅婷，妳呢，叫什么名字？」
辫子少女瞪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盯着夕云。
「……雨……雨江。」
夕云战战兢兢地开口，随便用了一个「化名」糊弄过去。
「哇喔，真是个好名字。」
「芷枫，妳瞧人家都那么不好意思了，别再说啦……」
名为「陈雅婷」的刘海少女插上一句，看上去有些不满的样子。
「哈哈，抱歉抱歉。那么以后还请多关照啦，小雨江。」
结束了自我介绍，林芷枫伸出白皙而纤细的右手，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夕云。
「嗯……」
夕云———如今是「雨江」的少女，重新抬起头，刚要握手，却在这时看见学校楼顶飞过的乌鸦。
「不会吧……」
雨江仿佛缺氧金鱼似的、僵硬地张开嘴。
莫非这所学校也有「组织」的人？联想起上次占用快餐店的事，她已经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的巧合了。
难怪香兰那么信心十足，可这样说来，「组织」的规模究竟有多大？
同「鹰」比较起来又是怎样？和它们比起来，「政府」只是表面上的管理者吗？想到这里，雨江不由得蹙起眉头。
「小雨江？」
林芷枫的叫声令「少女」回过神来。
「啊，抱歉，刚才我在想些事，所以就……」
「小夕！」
啊，这下完了。
听到背后呼唤的雨江，动作僵硬地偏过头，试图装作不认识对方。
「怎么啦，才几周没聊就不想理人家了？」
同样穿着校服的香兰，脸上挂着充满亲和力的微笑，踱步过来，拍了拍雨江的肩膀。
「是认识的人吗？」
「她刚才叫妳小夕……可妳的名字……」
「啊啊，那是我的小名，小名而已！这个人……这个人是我的青梅竹马！说话很随便，也请妳们不要放在心上。」
面对夏玲等人疑惑的声音，雨江随即打起圆场，指着满面笑容的香兰。
「原来如此，妳们俩看起来的确很和睦呢。」
林芷枫恍然大悟地正色道。
「那是妳的错觉，请相信我……」
雨江垮下肩膀，叹了口气。
「不不，看起来的确是打搅妳们了，我们先走啦，有空的话，在学校里再聊吧！」
「非常抱歉，芷枫她总是这个样子，给妳们添麻烦了。」
「小雅妳就别说啦……嘛嘛，先到这吧，拜拜～！」
林芷枫的表情黯淡下去，却又很快恢复神采，并拉着陈雅婷的手一起离开。
当然，肯定不是用跑的。见两人离开视线，香兰又重新打开话匣子。
「小夕，妳觉得她们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有从今天开始得叫我雨江，不然到时候又要露出马脚。」
雨江一头雾水地回应。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们似乎对妳抱有很浓厚的兴趣，大概是因为妳对她们说过什么？还是说……她们偷听到什么？」
香兰少见地露出警戒的表情，却让雨江完全误会了意思。
「才没有那回事！明明只是初次见面！」
「在这个到处都是『一见钟情』的世界里，这种程度算不上什么啦。」
「请不要擅自将别人代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妄想！」
雨江越听越糊涂，完全不知香兰想要表达什么。
「嘛嘛，总感觉变成女孩子后的妳，反驳时的样子也比以前更可爱了……」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小夕，趁这段时间好好感受一下吧，学院的生活，对于『雾鸦』来说，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机会。」
见雨江转过身离去，香兰低垂双眼，丢出了这么一句话。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还要变回来继续当学生的。」
雨江头也不回，不服输地说道。
＊＊＊
「现在要介绍转学生。」
二年三班的教室里一片喧哗，在班导的叫唤下，扮作雨江的夕云身穿夏季制服，脚步无声地走向讲台。
也许是受到「雨江本人」的影响，面对台下的诸多视线，夕云反而变得落落大方。
双脚并拢站直，捏着裙子向台下行礼———仿佛被人操控后才会做出的举动，等她反应过来之后，一切都已太迟。
冷静点，下面都是女生，至少别再出洋相。
冷静点，自己也是女生，至少现在是。所以，自重，一定要自重啊。夕云在内心反复念叨，极力保持冷静。
「…………」
众人尽皆屏息静气，教室内又仿佛冻结似地一片宁静。
大概是因为少女太过美丽———每个人都被她的容貌与身姿吸引住了。这也难怪，毕竟是模特出身。
白瓷般的柔滑肌肤、高挑的身材、凹凸有致的曲线、独树一帜的辣妹风格。
就算是同性的学生们，也都纷纷投来爱慕的目光。
「姐姐大人！」
不知是台下何处发出这样的叫唤，紧接着响起的，是打破沉静的、盛大的欢呼与掌声。等待这股喧嚣平静下来后，少女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大、大家好！我叫夕……不对，雨江，从今天起成为这个班上的一员，由于对女校还有诸多不熟之处，或许……或许会因此给大家添麻烦，哈哈，不过……还是请大家多多指教。」
雨江羞涩地别过头，双手食指贴在一起，像织衣针似的转个不停。
「先不用急着报名字，妳都还没写上去呢。」
班导轻咳一声，提醒了少女。
「啊？啊哈哈……也对，刚才的介绍不算，不算。」
雨江连忙挥手，接着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雨江。」
少女莞尔一笑，向班上同学自我介绍。
「从今天起成为这个班上的一员，由于对女校还有诸多不熟之处……」
「这些妳都说过了。」
「对不起！」
「呃，不用这么大声啦……那么妳就坐第二排中央的空位吧，泉冬雪的旁边。」
「是！」
自称雨江的转学生听从班导指示，朝指定位置走去。
坐在那里的，是个蓄着一头粉红长发的美少女。均称的侧脸看上去十分腼腆，就像温顺的羔羊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点。
———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雨江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硬着头皮，坐在了旁边的座位上。
「……妳好，妳就是泉冬雪同学吧，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邻居了呢，请多多指……啊咧？」
雨江刚一向她搭话，便彻底愣住了———只见那名少女正以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绘画，里面到处都是乌鸦、箭与Y的图案。
「……乌鸦？」
被这幕搞懵的雨江若有所思，一股莫名的焦躁感纠缠着自己。
不仅如此，对方似乎也没有搭理她的念头。
「她就是这个样子的。」
旁边的学生小声嘟囔着，听上去像是在埋怨。
「这样啊……」
雨江笑着回应，瞥了少女一眼，又将手放在泉冬雪的桌上。
「妳喜欢乌鸦？」
「……嗯，没错。」
被打断的泉冬雪随口敷衍。
「我也是喔，甚至有时还在梦里遇见乌鸦，看到它们变成人类。」
雨江得意洋洋地回答，明显是在试探对方。
「妳的想象力真丰富呢。」
泉冬雪语气仍旧冰冷。
也许是见到两人僵持不下的样子，班导扬了扬眉尖，瞇起眼睛。
「雨江同学？怎么还不坐在位置上？泉冬雪她又做了什么吗？」
「啊啊，不不，没什么，老师，已经没问题了～请继续上课吧！」
雨江笑着摇摇头。
翻动眼珠再次瞥了一眼泉冬雪，便将书本挡在前面，趴桌睡觉。
就这样上完第一节课。
当雨江睁开双眼时，学生们已经聚集在她的周围。筑起了一道人墻，一个接着一个向她自我介绍与提问。
「可以直接叫您雨江姐吗！」
「怎么叫都可以啦……」
「您最喜欢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可以推荐一下吗？我想趁放假买点新货。」
「诶？这个嘛……太多了说不完的……」
「要怎样才能达到您这样的身材？魔鬼训练？地狱饮食？」
「没妳想得这么夸张啊……」
接连而来的问题，弄得雨江很是为难。
「妳有在哪个杂志做过模特吗？总感觉好像见过妳的样子！」
「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早就不是啦。」
面对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她只能轻描淡写，以避免节外生枝。
如今，她也只能在心中祈求，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她解围。
「小夕！」
「啊啊啊啊！都说了不准这么叫……诶？」
听到叫声的雨江，立马站起身来迎接救星，却看到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香兰，而是林芷枫与陈雅婷。
「哈哈，不好意思了，因为叫着好玩，想学一下妳那个青梅竹马。」
林芷枫「嘿嘿」地笑着挠挠头，却令雨江愈加摸不着头脑。
「妳们怎么知道我在这个班？」
「从豆豆鸦的口里得知的，所以就一起过来了。」
「豆……豆豆鸦？妳是说电动游戏里的那个？像鸦天狗的Q版生物？」
雨江困惑地歪着头，有种不祥的预感。姑且不论多少人知道豆豆鸦，但能够以那种模样，大摇大摆进入这所学校的，恐怕是很有来头的家伙吧。
「嗯，是只很害羞的豆豆鸦！刚才还被大群人围住了，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吶，就在这里，妳过来看一下嘛！」
借着少女所指的方向，雨江循声探出头，便在走廊边见到一只身高不足一百四十公分、毛绒布黑色外套、如同Q版肥公仔的「豆豆鸦」等身布偶，在那里瑟瑟发抖。
「学校……讨厌……」
听到叫声的雨江即刻知晓对方身份，便摸了摸布偶的脑袋，不再多问。
＊＊＊
转学的第一天，比想象中顺利。
变成了少女「雨江」的夕云，并没有因为性别而产生不适，而是很自然地融入女生群体，对八卦、娱乐并不感冒的她，仅因为融入「雨江本人」的记忆，便能对答如流，作为人气直线上升的转校生，成为学校当日话题。
另一边，香兰所在的班级为二年五班，与林芷枫、陈雅婷两人同一班级的她，似乎也很快与班上打成一片。乐于交往的性格、丰富的知识，这些都是她快速融入新群体的原因。
两人的入学手续似乎也很快就搞定了。联想到上次快餐店的事情，雨江也见怪不怪了。
问题在于邱山这边，变成山羊胡大叔的他，担任了体育教师一职，作为实习生，年龄远远超过同事不说，加上没有社会经验，还会做出令人困境的举动，譬如主动与男教师勾肩搭背，大聊赌博机而被周围同事所忌讳。
致使办公室里时不时传来女性的笑声，内容大致都是「比起教师更像酒保」、「史上最强变态野兽实习生」、「Yoooo先生」等奇怪的绰号。仅仅一天，就处于极为孤立的状况。
「为什么同样都是雾鸦，待遇差别却那么大呢？」
对现状不满的邱山，在走廊找到被女生们围住的雨江，当面问道。
「因为你是变态吧。」
雨江毫不忌讳地回答，引来周围女生们好奇的视线。
「咦，姐姐大人认识这个新老师吗？还叫他变态？」
「好糟糕啊，能被姐姐大人这么称呼，看起来是个相当可怕的变态教师呢。」
「给我闭嘴！妳们都是学生吧！？哪有学生在教师面前这么说话的！」
邱山凶相毕露，一声怒喝便把那群女生吓跑了。
接着他又转过头，大摇大摆凑到雨江耳边，「哼」地一声撑大鼻孔，完全不像个大人样。
「再变态也比不上你这人妖……要不，我把你的秘密公开如何？让你的『变身』当场解除？听听那些学妹们的尖叫？」
「那我也只好回敬你了，变态Yoooo野兽先生。」
雨江不甘示弱地回应挑衅。
「混账！是谁告诉你那称呼的…………罢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调查吧，趁现在人不多，交换下情报，别到时候，等那只雾鸦离校了，我们都还不知道。」
邱山点了点头，双手交叉胸前。趁着走廊上还有些冷清，两人迅速切入正题。
「嗯，问题就在于对方的身份。因为我们不可能把这所学校数百人身份全都确认一遍，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雨江点头附和，也跟着环抱双臂。
「如果对方是雾鸦，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在这所学校里，曾经有人已经死过了。」
邱山睁圆了眼睛，垂下视线分析着。
「的确，但考虑到是在学校里，对方不能随心所欲变成他人，不然肯定会有一系列失踪事件才对，倘若暴露了『雾鸦』的本来面貌，不可能还呆在这里。」
雨江心存顾虑地答道。
「所以说，那家伙如果是像我这样的实习生该多方便。万一变回来了，大不了辞职，然后再变其它人，再转进学校当实习教师。」
邱山摊开双手，做出一副象是在猜测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的话，的确很有可能……不过那样也没必要一直呆在这种学校吧，除非有什么理由。」
雨江坐立不安地回应。
「是啊，何况这里面的实习教师，就只剩我一个了，如果那家伙也是教师，也应该转正啦。」
邱山点点头，补充了几处细节。
「那如果她是学生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雨江闷声低语，提出假设。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杀死其它同学，然后变成她的模样，如此循环往复，之前变身过的学生，也就列入失踪名单。」
邱山叹了一口气，语带踌躇，也许是想到当初马景灵的下场，他对于这种可能性极其介怀。
「那不可能！换成是我，至少还可以选择退学，离开这所学校之后，变成其它人，或是转学，或是寻找容身之处才对……」
雨江激动地说一通，像连珠炮似的否决。
「那你给我解释一下，如果假设成立，那她为何还能呆在这所学校？她所冒充的本尊又去哪了呢？」
「我不知道……」
雨江语塞了，因为她只是一味假设，却从未考虑后果。
甚至还认为，同是雾鸦，同样遭遇这种不幸，多少也该有相似的地方。
正如邱山是被「鹰」洗脑一样，剩下的那只一定也有什么苦衷才对。但实际上，光是邱山与自己就存在不少分歧。只因为大家原本都是人类。尽管如今都是怪物，但这种差异，是从作为「人」的时候，就已经诞生了。
按照邱山所述，倘若自己的假设属实，那么剩下的这只雾鸦，则很有可能会是比之前那些「鹰」还要难缠，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为恶劣的存在。
细想一下，倘若完全掌握了「雾鸦」的这份力量，为了自身的方便，就算是用于犯罪、暗杀、谋权、甚至征服……那也是无可争议的吧？
而邱山之所以没变那样，是因为之前作为「人」的他，太过正常、循规踏距的缘故。倘若让危险的恐怖分子、精神病或是杀人犯成为「雾鸦」的话，后果自然不堪设想……
「谁！」
就在这时，邱山忽然放声大喝。
意识到其中含义的雨江，赶紧转过身。虽然没见着对方，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共鸣———胸口感受到刺痛，心脏宛如拉警报似跳个不停。
这种触发并非仅有自己。
连站在旁边的邱山，也痛苦地喊出声。从中产生的绿色光芒，显然是来自「雾鸦」之间的呼应。
「有人偷听我们的对话？」
雨江有些慌张地问道。
「是的，快追上去吧！虽然我只看到墻角的影子，但他应该是被我们注意到才跑的！」
邱山点点头，看上去比少女还痛苦的样子。
「知道啦！」
雨江不假思索，急忙冲了过去。
往拐角处的方向，处于冲刺状态的她，脑中思绪万千。
是谁？
是谁在这个时候偷听呢？
是班上的同学？老师？偶然路过？「鹰」派来的爪牙？还是那只雾鸦？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非常糟糕的后果。心里这么想着的雨江，不由得加快脚步。
「呀！」
雨江刚一分心，就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
「……对不起！诶，妳……」
摇晃数步的雨江，勉强站稳身子，向摊在地上的少女伸出手———却发现对方竟是泉冬雪。
「没关系。」
瘫坐在地上的黑发少女，喘着粗气，看样子象是奔跑过的样子。
「那个……泉冬雪同学，妳看见了吗？之前往这个方向逃跑的人……」
雨江面露难色，眼见自己很可能追不上对方，便只有询问她了。
当然，也不排除她就是「偷听者」的可能性。
「看过了，但因为跑得太快，没能看仔细，偏偏妳又撞上来。」
泉冬雪轻描淡写回答。
「真有那么快吗，快到……没法看清？」
「妳是在怀疑我？」
「不，我只是想不通，妳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难道我就不能在这里出现？」
「倒不是那意思……啊，烦死了。」
雨江不甘地低下头，双拳紧握，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泉冬雪，站起身来，掸了掸裙下、膝盖的灰尘。
「妳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朝雨江走去的泉冬雪，在擦肩而过的剎那，发出一声轻笑。
「………」
雨江回过头，哑口无言的她，硬是愣在那里。
直到后方的邱山喘着粗气，追上来为止。
「人呢？」
「没追到。」
「那真是糟糕，就到这里吧，回去向圣女她们报告，明天先做好心理准备。」
「嗯……」
自此，事情暂告一段落。
即便是放学钟声响起，雨江也没再留意到可疑的迹象。只见班导站在讲台前，用粉笔写下一排字。
「到月底就考试了，转校生也要尽快适应。」
丢下这句话的班导，有意瞄了雨江一眼，似乎象是在特意关照她一样。
「还要考试，真是伤脑筋……」
雨江慵懒地趴在桌上，直至班导离去之后，才长吁了口气。
「看起来老师挺担心妳啊，小乌鸦？」
坐在邻桌的泉冬雪，用手肘抵了一下雨江的侧腹，罕见地主动搭话。
「……乌、乌鸦？」
被这一举动吓到的雨江，脸庞却有点微红。
「怎么？不喜欢这个新的称呼吗？」
「不，没什么。」
「那妳的脸上为何会红呢……是感到羞赧？」
泉冬雪一边说着，故意将脸贴近雨江。
「才不是呢，只不过……妳的反应让我有些惊诧，甚至推翻了之前对妳的看法。」
雨江难为情地偏过头，象是在回避似的悄声细语。
「是觉得『这家伙原来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冷漠啊』，对吧？」
「算是吧……」
「毕竟大家都是那么认为的。」
「因为大家都相信妳是电波系吧？」
「呵呵，不多说了，妳的朋友也一定等得很着急了吧？」
泉冬雪手按着唇，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雨江被迫转过身，却望见门前的香兰，像咬着手帕啜泣一般，似乎误会挺深的样子。
「啊，妳没说错……看来我得先走了。」
雨江点头附和，便没再多说什么，看着少女做出「拜拜」的手势。自己也跟着回应。
接着来到走廊，单独面对双手掩面的香兰。
「所以说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小夕有了其它女人，就不想理我了……」
「下次别再开这种奇怪的玩笑好吗！？香兰姐，妳那边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嗯，是的。大小姐说过了，下个礼拜的拜五，放学后去附近的KTV商量作战计划。」
香兰「嗯」地应声道。
瞬间结束「表演」的她，用手帕擦了擦脸颊，转眼便露出一抹微笑。
「哈？KTV？那她人呢？现在又在哪里？」
「呜呜……化身为『豆豆鸦』的大小姐，如今正被那群女生围剿，我拦都拦不住……」
说着，香兰又埋头掩面。
「别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好吗，那只是女孩子的天性，看到可爱的事物就控制不住什么的……」
雨江下意识地耸耸肩。
却乍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急忙用手遮住嘴角。
女孩子的天性？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能够如此自然说出这种话？
在此之前的自己，明明是一个心理正常、身体健康的纯情男生啊。
难道是「替身」的影响越来越强烈了？
还是说，体内有什么东西觉醒？雨江倒抽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内心迟早会被这个「能力」吞噬，变成「多重人格」的怪物。
所以在那之前，必须得变回来。
按照雾歌所说的，将最后一只雾鸦找到，就可以变回过去的自己———眼神变得更加坚定，雨江喃喃自语。
恰在此刻，少女的瞳孔也从琥珀变成棕黑色。
那是，只属于乌鸦的眼神。
＊＊＊
之后的几天也是毫无波澜的宁静。
逐渐融入学院生活的雨江，每天都在努力扩大交际，但接触最多的还是泉冬雪、以及隔壁五班的林芷枫、陈雅婷接触最多。
直到某一天，雨江开始大受欢迎。
契机是体育课的班级竞争。因为雨江跑过了特长生的林芷枫，一跃成为全校话题。
「雨江学姐好棒！」
「小雨江，看不出来妳这么强啊，有什么提升速度的秘诀吗？是忍术吗？」
「只是很普通的姿势而已别想太多……」
雨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受到那么多人的瞩目。
也没想到那个林芷枫这么有名。
后来她才知道，林芷枫虽是有点男孩子性格的波霸，但凭借优秀的运动神经与乐天的性格，在这所女校里，就如同王子大人一般。
能够战胜那样的她，肯定很不了起———基于这种认识，越来越多的学妹开始倾慕雨江。
但不止是这方面的原因。
造成这种现象的，更多是林芷枫本人的问题。
曾经有人见过她，每隔一段时期，便会换掉一名形影不离的朋友。
正因为如此，她还被一部分女生称为「花花公子」。
如今与她同行的陈雅婷，也可以说是第十二任「朋友」了。
当然，这个陈雅婷其实非常内向，跟陌生人对话总不超过三句。尽管为人低调，但过去也是文学社的社长，总不忘参加社团活动，但自从认识林芷枫之后，竟一次也没再去过社团，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所以，最近学校里甚至流传「雨江会成为林芷枫的第十三任」这种说法。
对于这点，林芷枫毫不忌讳，每次下课后，便主动寻找雨江，跟在她身边的陈雅婷，也并不忌讳传闻，三人时常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尽管总是类似的重复话题，雨江却每天都保持阳光的笑容，并没有感到厌倦，毕竟，这才是她向往已久的、只属于「人」的普通生活。
安心上课、交往、毕业，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向社会。
不用提心吊胆。
不用逃亡。
不用时常关注死者。
不用再被「鹰人」追杀。
只是想过普通的人生而已。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每天在走廊上与邱山定时交换情报，回到公寓里，还与香兰等人将得到的情报进行汇总。最后总是以雾歌一声「学校……讨厌！」的标语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