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个世界上最难以预料的事物,恐怕非天气莫属。

晴天准备外出的心情,忽然被暴雨浇熄;而为此准备好雨具,却又被明媚的阳光嘲笑;此事常有之。难怪古时能推测天气的人,多半被当做神的使徒或大贤者。

那么,一个冬天会下多少场雪呢?

从前日以来,NOA号的旅人们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车辆在密林中的行驶相当艰难。每当轮胎碾过金黄色的路面;新鲜、松软却已然积累了三十公分深的枯叶层都会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夸张地凹陷下去。

落叶之上,树皮枝干光秃且龟裂。任谁也想不到,这些植物短短几天前才刚绽放过花蕾。

自先祖之树开花的那天起,这里的季节就飞速流逝着。——或许说还原更加合适。初冬的气温渐渐与外界达成一致;之前仅聚集在森林中的“春意”,便肉眼可辨地消散了。

苦恼于路面不佳;本以为走出森林就能摆脱困境的旅人们,却遭受了更大的挫折——

近一人深的积雪。

从任何无遮挡处袭来的凛风。

更不必说从未停息过的了。

破烂的底盘仅仅挂在本来位置上都是奇迹,对抗积雪只能依赖人力。走出每一步都需要花费大量体能,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在雪原上停留。

寒冷会一层层剥开人的力量和勇气。

无论是人、还是车辆——一旦停下脚步,就再也没有前进的机会。

“谢谢。”

勒伊接下了递来的热茶。不敢入口,只是用冻得通红的手轻握着。

“真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人居住。”

将几人从进退两难的境地中解救出来的,是一抹凌乱而浓烈的炊烟。一个小村落,突兀出现在森林南几十里外的荒野中。

这里被叫做“待春村”。

要到待春村,需沿着一条狭长的树林行走。也不知是如何形成——接近母森的林区高大茂密,越是远离便越幼小且稀疏了。

绘制在地图上,直像是一根突出的尖刺。

而待春村里约莫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屋也几乎都是就地挖掘深坑以保暖、再用木板临时支撑起来的——只有圆锥形的屋顶露在底表,像一座座小坟头。若不是燃起了篝火,多半要被路过的旅行者们忽略掉。

说来奇怪。既是小村,理应不需要如此旺盛的篝火。但它不仅是用开裂的粗圆木对抗风雪,还不断接受着更多薪柴。

积累在下方的大堆灰烬与炭屑,说明它已经战斗了不止一夜。

“我们也没想到会有人路过这儿。”

坑屋内,迎接的青年村民带着笑容。

“非常感谢您。我们不会叨扰太久,稍一休息就出发。”

希娅莉塔难为情地道歉。但其实在之前的除雪中,她才是卖了最多力气的人。

糸拉依在父亲背后戒备着陌生人,摩擦利爪。

“……何必这么着急?路还远,雪也没有停。不如暂且住一晚,明早再走?”

这是个有魅力的提案。

此时此刻,窗外也呼啸着北风,将单薄的棚屋顶扯得吱吱呀呀。

远方的雪原和厚重云层连作一片。不知还有多少路程——或许错过这里,就再无人烟可寻。

“那么就——”

“不必了吧。”

希娅莉塔刚刚想承接好意,就被一口打断。

勒伊盯着村民的瞳孔。试图从中找出任何意图或阴谋来。

在人类社会经历了这么多,他仍本能性地质疑着陌生人的利他行为。

“那真可惜。本来以为今晚的节庆能有村外人一起参加呢。”

“——节庆?”

抱着冻坏的通讯器倚在木板墙边的可可洛来了精神。

“我们自古以来的节日,现在也或许只有我们在过了。”村民噎到似地顿了一顿。“叫做春节。”

“春……节?”

可可洛一下子没能理解村民的话。或者说,是没办法在风雪中找到这个熟悉字眼的含义——它出现得未免太不合时宜。

青年村民明白她的意思。

“是庆祝春天开始的含义。别看现在难熬,其实春天是已经到来了的。天气很快会转暖,土地不用多久也会解冻。”

“……是么?”

可可洛又往身后披着的棉被里缩进去几分,转头隔窗望着。

那是相比之前未曾有丝毫变化、今后似乎也将永远如此的一片苍茫。

“是的。明天就是春天。”

青年村民笃定地说。

结果,几人还是留了下来。

入夜,大雪稍歇。

十几户棚屋围成一个圆,环抱着篝火。

人们举杯欢笑。用木签将根薯插在火堆旁,烘烤得绽开表皮、露出雪白的肉质。

村民对旅行者们的态度热情得出乎意料。男人们搂着脖子把勒伊扯到一旁,温了零下几十度气温都不会结冰的烈酒,配上硬肉干嚼着。女人们则就近铺起毯子,摆上果脯沏好热茶。

这些食物近乎粗糙,量也说不上多。作为节日未免寒酸,但村里人每一口都咀嚼得相当仔细。几块粗制麸皮面饼被珍重地放在毯子中央,似乎比其他吃食都要宝贵。

“你们从哪儿来?”

女人们问。

“一个北方的小国。”

“那里有大片的田野吗?”

因为远离道路、很少有人经过的缘故,大家对这类细节饶有兴致。

“虽然不常丰收,但田野当然是有的。”

希娅莉塔用未曾亲历的记忆描述着自己遥远的故土。

“那可真不错。”

村人艳羡地说。

提到故乡的话题,可可洛就一句也不参与了;沉默着拾起温热后散发出香甜的果脯,慢慢咀嚼。

“……这是母森里的水果吧?贮存方法真巧妙。”

传统的香料味恰到好处。她有些惊异。

“别处肯定吃不到吧。”

白发的老妇人慈祥地笑着。她脸上皱纹深刻,像冻土的龟裂。

“香叶只在这片森林里生长,手艺也是当年我从祖母那里学来的。可惜现在的孩子做不成样子。”

她说着,视线向白天接待了旅行者的那位青年移去。青年正和村中的少女说笑着,并没听到这边的谈话。

“这也是猎物吧。”

可可洛捏起因脂肪含量极低而显得坚硬的肉干。

不必猜测——进村以来,她还没看到任何一头牲畜。

“这一头牦鹿是我孙子打来的。他是村里最好的猎手,敢走出几十里外找食物——所以他才能发现你们。”

“你们像是生活在森林里。”

“森林是我们的母亲。”

雪原上,老妇人朝深邃的夜色眺望。虽然没有月光、难以视物;远处那片直指母森的狭长树林却看得清轮廓。

篝火另一侧,男人们吵嚷起来。

似乎是无论灌了多少酒,斗篷的旅行者都毫无醉意、甚至不肯笑一下的模样。于是几个人拉着他跳起民俗舞来,想用气氛打动来客——白天的青年也在其中。

夹在本地人的热情和糸拉依的警惕之间的勒伊,自不必提有多狼狈。

“砰!砰砰!”

揶揄笑着的可可洛被一连串突兀响起的炸裂声惊到。

转过头去是几个孩子。捂住耳朵把几簇荔枝似圆滚滚的壳果扔进篝火中去,这便是爆炸的来源——声音一响,孩子们立马欢笑吵嚷着逃了。

“那叫红果。”

老妇人说。

“它能把冬季的神吓走。我们每年深秋都会趁它们成熟前存下一些,留在春节用。”

空气中弥漫起独特的焦味,飞溅的籽粒刺进冰冷土壤。

“孙子小时也喜欢这个。”

老人总会谈起自己的孩子。可可洛却无暇接下这个话题,她的注意力都被面前的人吸引了。

勒伊被强行套上一件宽阔的雄鹿皮作扮演。双腿充当前蹄、沉重的头部鹿角挥舞着;白天的青年则在尾部作后蹄来协助。东摇西摆颇为滑稽,这似乎也是村中的传统节目之一。

“呜啊啊————!!!”

理所当然地摔成一个鹿皮球。

“你不是很擅长模仿野兽吗?”

“野兽和正在模仿野兽的人类是两码事!”

勒伊对冷嘲热讽的可可洛愤愤然之时,希娅莉塔只是捂着嘴忍住笑声抱成一团。

“那岂不是说你连模仿人类都做不到喽?难怪——”

砰!

“闭嘴!”

可可洛正嚣张,就被倒在雪地上的勒伊顺手捏了个雪球甩过来。

“干什么!要打的话谁怕谁……等等!?铜扳手竟然被砸凹了?你想杀了我?这雪球里全是骨头一样的东西请解释下?”

嗖!

糸拉依的无言雪球。只是在模仿爸爸的动作。

正中面门。

“……你们两个太欺负人了吧?”

“这是栎杏干,对吧?我在艾布里德的时候也吃过!”

“你就完全没有来劝架的意思吗?大小姐?”

两人对视。可可洛能看到希娅莉塔眼中“自作自受才不管”的神情。

“投降。”

弱势者毫不犹豫地举了白旗。

直到半夜;欢笑声、吵闹声和爆裂声都不曾停歇。推托说明早还要外出打猎,之前接待几人的青年便早早退场了。

第二天。

春天没有来。

北风的确停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弥漫天地的浓雾,东升的朝阳溺死在其中。虽是白雾,在昏暗的世界中也化作铅灰色。举目茫茫,仿佛天空都沉到脚底,压迫感令人窒息。

直到中午。雾总算散了些,人们才能出来互相搭话。

但那个青年不在了。

自打他凌晨两点摸黑离开,就再没人见到他的身影。

“平时他应该已经回来了的。”

中年的村民说。

“他一直都那么早出去打猎吗?”

“对。为了去远处找刚睡着的鹿群——只有那时才可能偷袭它们。所有人加起来也对付不了一头清醒的公牦鹿。”

“这种天气,他没有火和避风处的话——”

可可洛皱眉。

雪原上凌晨的气温甚至能下降到零下六十度,泼出的沸水在落地前就会结冰。旅行者四人在白昼也只能频繁在车中取暖才得以行动;人类在无遮蔽的野外逗留超过十二小时,简直无法想象。

“只是迷路了。等天一晴,他总能找到方向。”

中年村民看上去并无担忧。

旅行者们只能看向其他人。而无论谁都不肯作目光接触,讪讪移开视线。终于抓到藏高大男性身后的驼背老妇人——青年猎人的祖母;她也在凝视了可可洛与糸拉依的面孔之后,闭上双眼点点头。

气氛不言而喻。

“我去找他。”

勒伊紧了紧斗篷领口。

瞬间的工夫。一只手从背后抓住肩膀,将他按在原地。

转身,中年村民缓缓向他摇头。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不要管。”

“我不知道你们的猎人有多老练。但想办法接个头,至少能提升幸存的几率。”

“他能回来的。”

他确信地说。语气一如昨天青年在屋内预言春天的到来那样笃定。

“你们外地人擅自出去,反而可能遇险。”

“也未必吧。”

勒伊隔着外衣攥了攥兜里的熏肉和根薯食物,心下却并不如对方有把握。大概、没有动物能在今天的冻原上生存——即便变形生物也脱离不了动物的范畴。

“他能回来的。”

村民重复道。

“……爸爸。但是、但如果——”

有人轻轻拽着中年村民的袖口。是昨晚节庆中和青年关系亲密的少女。或许因为寒冷,手在不停发抖。

她的动摇引来身边所有人的安慰。

“放心吧,他能回来的。”

无数遍重复着。

[简直像是咒语。]

勒伊的不安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更像那少女的手一样颤抖起来。

“既然能干活了,”

希娅莉塔身旁的几位妇女往村中心的篝火走去。

“我们开始做准备吧。”

“什么准备?”

“春节。”

希娅莉塔愣了。

“春节不是昨天吗?”

“今天才是春节。”

妇女们头也不回。

“明天就是春天了,不赶紧过春节可不行。”

“可是,猎人他——”

脚步越来越远。愿意和希娅莉塔对视的人,一个都没有。

“……我来帮忙吧。”

她沉默着跟上去。

几人没能再将疑虑说出口。

当晚,篝火旁欢声笑语,似乎与昨日并无不同。

只是少了一个人。

勒伊仍被邀请来披上牦鹿的皮跳舞。只是身后的扮演者换上了中年的村民。少女仍在谈笑,而她的聊天对象变成了希娅莉塔与一众妇女们。老妇人仍和可可洛说着许久以前的故事,不过再没提到过自己的孙子。

仿佛不曾有过这个人。

不。

或许相比遗忘,更是避而不谈。

几位旅行者仍不时想问及猎人的事,却总被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转向节日的欢闹中去。这是一条无形的界线。如果强加干涉,就会招来怒意。

但他们清楚。毫无保护的人类是不可能在冻原上生存一整夜的。

爆炸声。笑声。烈酒。嬉戏。歌舞。

春节的一夜又这样过去了。

次日凌晨。

春天仍没有来。

反是北风怒号而至。

暴雪如崩,交叉了几颗巨木的旺盛篝火生生摁灭。地面一时间积起数尺深银白,又被杂在风雪间的雹块搅得稀烂。

本就被严寒侵袭的棚屋更不堪重负,支撑柱发出临死的悲鸣。如此风声之中,仍能听见几回闷响。

天亮后,走出棚屋的人少了许多。

连棚屋本身都少了两三间。

棚顶被积雪压进地面,留下几个凹坑;称不上房屋,只是废墟。其中的人多半逃出来了——自然也有例外。

中年村民在将家人推出棚屋时出了意外。现在将右大臂绑在身侧,姑且用夹板固定住。是被屋檐压折了。

至于小臂——因为在风雪中暴露了整整半小时,到脱身时已经冷硬得像冰柱,连血都流不出。村里的木匠把它锯断了。

大家毫不犹豫地完成了处置。没有感慨和感伤,早已习以为常。

没有人在乎中年村民的小臂埋在哪里。

也没有人再提起青年猎人的事。

而旅行者们,再也不能有好兴致了。

几人无言地协助着清理和回收。

铲除废屋后的积雪时,还发现了块木刻的小碑牌。

上面写着【辛】这个名字。

他们不知道【辛】是谁。

但希娅莉塔认得绑在牌上的假花,是昨天那位少女的头饰。

“……要作春节的准备了。”

给伤者涂抹草药时,老妇人忽然说。

“过节?这种时候?”

勒伊不能理解。

不仅不理解村民们对所谓【春节】的执念;更不理解老妇人为什么在孙子生死未卜、抚摸着伤患手臂上连血管都结着冰碴的整齐截面时,还能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来。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明天,春就会到来。”

“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这些村民的笃定都不会动摇。像固执,更像狂热。

“我不懂你们的传统,但总该面对现实了。春天没来。以现在的气候,哪怕明天、后天——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入春。”

“那也说不准。孩子。”

“不可理喻……”

勒伊终于放弃交谈,抓起铁锹往棚屋的残骸去了。

老妇人依旧带着慈祥笑容,目送他的背影。

“我孙子该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但是,他现在——”

可可洛终于忍不住了。

“他会回来的。”

老妇人不知第多少次地陈述道。

……

“我也这么希望。”

噎了许久,可可洛能吐出的只有这句话。

“不要希望,要相信。”

老妇人抚摸着昏厥的中年村民,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抹下鲜红炙热的药酒。想必他不久就能醒来。

“相信才是力量。哪怕改变不了现实,至少也能支撑你活下去——”

但可可洛不会听漏最后的低声呢喃。

“尤其在你,除了相信以外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

这天的晚会,旅行者们没有笑。

一次也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村民们欢笑如旧。人们谈天玩闹,大声喧哗;中年村民举杯痛饮,断臂上的裹布渗出血来。这血也艳得像烈酒一般。

昨天的少女勉强出席了。

她病得很重。

似乎是昨晚在棚屋里流着眼泪时吹了冷风,当即发起高烧,现在身上也裹着厚厚几层棉袍。可以不吃喝,但必须在一旁和大家谈笑的样子。

对此,旅行者们也表示了不理解。

而村民们说。如果今夜将她一个人留在棚屋里,她就会无助而死。

“严冬不会放过人的悲伤和孤独。”

这就是待春村的道理。

少女不再提青年猎人的事情了。但勒伊怎也无法接受,几次想向老妇人搭话,可心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但看出他的怅惘,中年村民终于肯给他一个解释。

冻原并非每年都会起大雾。

许久以前。父母、丈夫和子女接连去寻找消失在冻原夜晚的亲人,最后家中只剩下一个怀胎孕妇的故事;待春村却无人不晓。

那位孕妇,就是现在的老妇人。

如今的待春村,仍难免在每个冬天失去几条生命。

剩下的人并非抛弃了他们,而是选择了活下去。

……

这一晚。旅行者没吃下多少东西,更谈不上参与其中。

他们不是懦夫。但却并不能像这些人一样笑出声来。

只记得当晚的篝火格外旺盛,欢笑声格外响亮,红果炸裂的声音也格外噪耳。

仿佛要驱散谁的恐惧似的。

黎明又至。

春天依然没有来。

重病的少女熬了过来。

而老妇人死了。

也并非有什么意外发生。仅仅只是死了。

风雪止息后的夜晚,最为残酷。

人类能存活至今,反倒才是一种意外。

原因不只是严寒。

村民走进老妇人的棚屋时,才发现她的泥炉中并没有多少炭火;填满了雪一般苍白的灰烬。锅里只有一点儿融化的雪水。粮食袋也封着口倚在墙边,几乎未曾减少。

她便是用这种方式等待着春天。

可可洛仍记得老妇人昨天的话。

然而。

当某人对他人说“你要相信”时,往往自己就已经开始动摇了。

……

老妇人的墓并不深。

因为村民们没在寒冷而坚硬的泥土上浪费太多力气,只将几串红果扔在火里燃放了。

震耳欲聋的响声,被远方无尽广阔的雪原吞噬一空。

“你们就这样等到春天吗?”

勒伊问。

“不远了。”

中年村民回答。他断臂的伤已不再流血。

勒伊沉重地摇头。

他知道。虽然每天都是节庆,可待春村的粮食和薪柴木炭并不算乐观。想必这正是老妇人放弃生存却留下遗物的理由。

他们本应提前为冬天做好准备。

“你们的时令肯定出了问题。”

“我们没有时令。”

“那总该知道往年的春天在什么时间吧?”

“太久的事情我记不清。但至少今年——”

中年村民不假思索便说出口。

“一月上弦、二月、四月上弦、四月下弦,五月——还有八月下弦。”

这几个词汇自然不难懂。

但出现在一句话中时,勒伊却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

“……你在说什么?”

“现在,是今年的第六个冬天。”

“!?”

他惊诧了。

“你大概不明白,外乡的旅人。我们有一个喜怒无常的母亲。”

“……”

“你之前经过母森时,里面是什么季节?”

“……春。”

勒伊艰难回答。

“那时我们已经在过第五个冬天。……今年是没有夏天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中年村民昂首远眺着母森的方向。冷风将外袍领口扯得凌乱,像是要把表情也从他的脸上撕下来。

“奇迹,是有代价的。”

他说。

“你们的春去秋来,可能是理所当然。但对我们而言,永远只是【可能】。或许明天就是春天;甚至是夏季了也不一定。但即便连续几年都没有春季,我们也无法抱怨。母森随时可能把温暖的气候夺走,又随时可能加倍偿还回来。这就是她的性格。”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人的适应力是有限的。

流传至今的文明大都得到了温和气候的眷顾。虽说严苛环境倒也并非不可能适应,但能在根本无法预测的气候中长期存活的——一个也不存在。

这里不应有人居住。

“来的路上有些树,你看到了吗?”

中年村民话锋一转。

“那是红果树。它在每个春天发芽。”

勒伊瞥了一眼雪地被红果炸裂的籽打出的痕迹,只是不解。

“你觉得那条树林,长吗?”

“……很长。有几十公里。”

“这就是祖先花二百年时间走出的距离。我们的村子,在逃离着母森。”

“逃?”

“三千年前,祖先从这个世界逃进了母森。现在,就换我们从母森逃回外面的世界去。”

“哪怕这样,你们不还是依靠着森林生活吗?离开的话……”

“我们早晚也能像别的村子那样,在某个一年只有四季的土地上耕种一片金色的麦田、定居下来。”

勒伊无法再提问了。

中年村民便也不再多言。

“天气不错。要做春节的准备了。”

他只是遥望着无云的远空,说。

“明天就是春天。”

旅行者们将行李装上了车。

他们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必须趁着今日短暂的晴朗离开。因为与村民不同——之后的气候是否会好转,他们是无法、也无需去相信的。

未必需要的物资全部留下,只带走最低限度的补给。这是他们唯一能为待春村做的事。

临行前,他们看到新的篝火已经搭建起来。人们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为了明天“将要到来”的春天而奔走劳作。

与不讲道理的季节战斗的身躯,容不下恐惧与犹豫。

他们并非生来就强大。只是不强大就无法存活下来,而既然没死的就非强大不可。

【相信】的确无法改变什么。

但它是唯一能支持人生存的力量。

勒伊临走前,也终于开始这样认为。

“如果再路过的话就来看看吧。”

“一定。”

留下无法兑现的承诺,NOA号向南驶去了。

次日。十几里外。

雪完全没有融化的意思。发动机嗡嗡响着,它为了在寒冷中不熄火而工作了一整夜。几人放下雪铲,终于有机会喝一杯热水。

临行前少女送给他们的果脯摆在桌上。是她腌制的。

不出老妇人所料。味道和她做的截然不同。

但同样美味。

他们仍无法断言,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

不自觉地,勒伊回首望去。

遥远北方的待春村,已经染上一抹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