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悠远的钟声渗入广阔的苏式园林。园中假山、盆景与人工湖相映成趣,形成宛若水墨画般的优雅景观。比起雍容华贵,这里倒更像是道人隐士的栖身之地。而在众多皇亲国戚当中,拥有此等景致的王府,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步进园林的深处,可见一栋仿若道观的宅邸坐落其中。

虽无过多的装饰,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朴素的一栋木造建筑,不过光论面积,就比寻常道观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由此可见,这栋第宅主人身份之尊贵,绝非一般达官贵人能比拟的。

毕竟,这里可是鼎鼎大名的“宁王府”。

至于这宛若修真圣地的假象,也的确为初来乍到的外人带来不少麻烦,比方说——

如今正在王府内乱转的二人。

“这、这真的是王府吗……”

说话那人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从她腰间的佩剑以及双手的护甲来看,应当是名武官。然而,她的打扮却与武人大相径庭……不,岂止是武人,若是以世俗的眼光度量,简直就是“有伤风化”。

乍眼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少女身着的是武官服,但实际上,却与这种传统官服相去甚远——服装本身以方便行动为前提做出了很大的改动,去除了臃肿的下摆和过长的衣袖之余,还要毫不吝啬地露出双腿以及肩部的肌肤。

与其说少女是奉命行事的朝廷命官,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为祸乡野的盗贼响马。

然而,少女本身秉持的凛然气质,却又将服饰带来的负面影响一扫而空。流丽宛若绸缎的乌黑秀发被简单扎成一束,不经脂粉涂抹的素颜以及坚定不移的神情,反而加强了她巾帼不让须眉的印象。像是此等“女中豪杰”,放眼神州大地,恐怕都是屈指可数吧。

“大小姐,出行之前国公亲口交代的话,您还记得么……”

如今,在少女耳边絮絮叨叨的另一人,则是随行左右、犹如参天大树的少年。

与其异于常人的身高不相符的是,少年的神情显得相当和颜悦色,但这并非代表他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恰恰相反,他不仅拥有相当健硕的体格,棱角分明的英气脸庞、隐藏在干硬银发下的尖长耳朵、颈后那条长长的辫子以及胸前佩挂的狼牙吊坠,都正无声诉说他身为异族的一面。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与身旁少女相同样式的武官服,由此可见,他亦是一名由朝廷钦定的武官。

“好啦,我记得啦……倒是飞虹你还要唠叨多少遍?我耳朵都长茧了,不就是一句‘出门在外诸事小心不比在爹身边’么?”

“这只是第一句而已,后面还有呢……”

被唤作“飞虹”的异族少年长叹一口气,才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

“陛下对宁王殿下心存疑虑,派我们过来调查,话虽如此,但不要忘了,他们始终还是兄弟。所以千万记得以和为贵,别动不动就拿着驾帖[1]甩到殿下脸上……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正所谓 ‘强龙不压地头蛇’——”

“飞虹,你该不会是想说……这江西的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而是宁王的天下吧?”

被少女如此责难,少年吓得脸刷的一下白了,连忙摆手否认。

“俺、俺不是这个意思,咱们贺家的‘贺’字,就是陛下御赐的,俺又怎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不等陛下发落,额祈葛[2]就先打死俺了。”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飞虹你一个问题——”

“啥?”

唯有在这种时候,贺飞虹才微微抬起脑袋,瞄了少女一眼。

只见被称作“大小姐”的女孩一脸不满地交叉着双臂,轻声问道:

“你,真的是鞑魔族人么?”

“俺额赫[3]在俺很小的时候就被真神给召去了,但俺额祈葛说过额赫是他的青梅竹马,所以俺额祈葛和额赫都是鞑魔族人……”

“说人话。”

“那俺自然是鞑魔族人,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也配作鞑魔族人?我听我爹说,当年鞑魔大军来犯,打起仗来可是连命都不要的,身中数十箭,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刀拼杀,若不是我大明天命所归,难保鞑魔族不会卷土重来,为什么到你这一代就变得这么怂了呢?”

“今时不同往日嘛……”

实际上,贺飞虹还想多说几句,可一时又想起了出门前额祈葛的教诲:

“大小姐年纪尚轻,不大懂事,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不要和她计较,记得多让让她,免得她回家后背地里向国公打小报告说自己被你欺负了,这样一搞,谁都下不了台。”

于是,贺飞虹只好十分委屈地在心里嘟囔:

小时候听大萨满讲故事,说中原闹饥荒人吃人的时候,汉人皇上竟然还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话,当时俺还在背地里讥笑大萨满睁着眼睛瞎扯淡——汉人虽然不怎么懂打仗,但个个满腹经纶,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来?

现在俺总算明白了,你们汉人根本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为了一张破龙椅,连自己人都能杀得天昏地暗;俺可没这么傻,打仗么,不就是图两顿温饱吗?光脚不怕穿鞋的,怎么敢不拼命?俺额祈葛早说过了,不拼命的懒汉,全都被真神给饿死在那鸟不拉屎的马勒戈壁上了……

“喂,飞虹,你这算什么表情?你对我很不满吗?”

“小人怎敢造次……”

就是不知为何,往往在这种时候,“大小姐”的直觉敏锐得惊人,吓得贺飞虹心脏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赶忙低下头去。

“既然你眼里还有我沐梓君在,就不要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错,这位咄咄逼人的“大小姐”——沐梓君,正是当今镇守神州西南大部的黔国公之千金,同时也正是集御前侍卫与特务机构于一身,令朝野上下闻之丧胆的“锦衣卫”成员。

如果是不知情者,初次见到沐梓君,多半会十分吃惊吧。毕竟锦衣卫名声在外,就算是寻常百姓,都知道当中存在女性成员……但一般而言,老百姓对于锦衣卫的第一印象,多半是体格健壮、虎背熊腰、身着金黄武官服、腰系绣春刀的八尺男儿才对。

也正因为这样的关系,只要得知沐梓君真实身份的人,第一时间都会为其女儿身挂帅的事迹感到意外。

然而舞刀弄枪终非女子本份,沐梓君因此吃过的白眼不在少数。

不过比起那些不学无术的执绔子弟而言,身为女儿身却还为当今圣上走南闯北的沐梓君显然要更值得尊敬。

至少出身异族的少年——贺飞虹是这么想的。

“大小姐不爱听俺唠叨没关系……那国公的话,您总得听听吧?”

“我有听我有听啦,这都说了多少遍了。”

沐梓君装腔作势地闭上双眼自辩道:

“天地君亲师,我爹要我把宁王当成君父,就像孝顺他老人家一样地孝顺王爷。”

“大小姐,此话可不妥——君父和额祈葛可大不相同,在国公面前,就算小姐胡说八道,国公也不会往心里去,毕竟他是您的额祈葛——可父汗却大大不同,伴君如伴虎,小姐在宁王殿下面前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不可忤逆他的意思。等一下见到殿下,就算问话时发现殿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不要提,先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对方明摆着有什么不对劲了,还什么都不说吗?”

沐梓君眉头一挑,又东张西望了一下,确定周遭无人,才低声问道:

“倘若殿下有不臣之心,你还打算什么都不说就跑回去交差吗。”

“小人怎敢!”

就是给贺飞虹十个豹子胆他都不敢这么干。要知道欺君犯上,那可是要诛九族的重罪!

察觉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失态,贺飞虹不禁叹了口气。

“刚才俺不是说了么?陛下和殿下是兄弟——”

“……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鞑魔族为何会丢掉天下了。”

“嗯?”

沐梓君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一脸迷茫的贺飞虹的肩膀。

“你们都是实诚人呀……”

当然,沐梓君是不愿意点破“赌场无父子”这种潜规则,就更不要说当今圣上是如何……好吧,这就是他们老朱家的私事了。

也不晓得贺飞虹这个蛮族少年究竟能不能听懂这番暗语,只见他低下头去挠了挠脑袋,又抬起头,小声说道:

“大小姐,要不这样吧——退一万步说,如果……仅仅是如果而已,等一下当面对峙时,殿下的神色真有什么不妥,咱们先装作没看见,等出了王府、摆脱了耳目以后,咱们再私下乔装调查,只要能查出真凭实据,圣上自会做出定夺。

“……”

贺飞虹忽然发现沐梓君正以十分古怪的目光盯着自己,就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那样,让人有些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大小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不,我在想——”

倏然间,沐梓君哈哈大笑起来,又用力拍了拍贺飞虹的肩膀。

“没想到你小子使起坏心眼来比东厂那伙阉竖还要狠呢……”

“……”

这样的夸奖,还是敬谢不敏了。

“不过,话说回来,飞虹你——”

沐梓君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凝视着贺飞虹。

虽说二人是主从关系,但怎么说都是正值花季年华的少男少女,再加上沐梓君本来就是一个可人儿,只要有心留意,甚至能瞧见她脖颈白皙肌肤下缓缓流动的青色血管……贺飞虹顿时头脑一热,都不晓得自己该把双眼往哪儿摆了。

“怎、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大小姐。”

“你就有这么怕一个被削藩的废王么?”

什么嘛。

原来是这个问题呀。

贺飞虹心里默默做着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的感叹,率直道:

“俺是怕大小姐您有什么三长两短罢了。”

“诶?原、原来是这样啊……”

呆呆地看着少年爽朗的笑容,沐梓君只感到两颊有些发烫,还没等贺飞虹反应过来,便匆忙转过身子,埋头赶路。

“就、就算你这么说,本小姐也不会高兴的啦……总、总之,废话少说,赶紧把正经事给办了……”

尽管沐梓君不可能知道,贺飞虹这么说的理由是——

“要是在你的保护下,大小姐还有什么闪失的话,你就好自为之吧!”

迄今为止,父亲的厉声训诫,言犹在耳。

[1] 驾帖:明代锦衣卫抓拿要员出示的文书。

[2] 额祈葛:蒙古语,意为“父亲”。

[3] 额赫:蒙古语,意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