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旅行劍士,艾麗婭是這麼和賈克說的。

當然,賈克才不會相信一個陌生女孩子的胡言亂語,雖說一個女孩子四處遊走卻只是一介普通少女也確實說不過去。但總之,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也算是賈克的生存法則之一,他只花了半天工夫就把這事拋在了腦後。隔天早上,賈克掖着從驛站取回的小包石灰往工房趕,卻在途徑市民廣場的時候再次遇到了艾麗婭。

廣場中心被市民圍成一圈,她依舊是視線的焦點,不過這一次的視線比原先更繁多而密集。斗篷的兜帽已經摘下,柔順的藍色長發像瀑布一樣披掛在兩肩,在斗篷與內着衣物的間隙中,一截小小的劍柄露了出來。

“怎麼回事?”

賈克小心地擠進人群,生來比較矮小的他很輕鬆地穿過了人牆的阻攔。

“聽說雷納德少爺看上了外來的女孩,結果那個女人是個旅行劍士,所以杠上了。”

等賈克切實來到圍觀席的最前方時,才確實發現艾麗婭的確是在和誰對峙着沒錯。而且對峙的對象,也正是那個雷納德。全身都是華麗的絲質衣物,每天都有僕人精心打理的漂亮捲髮,腰間懸掛耀眼佩劍的雷納德看上去確實有哪家貴族後裔的樣子。不過若是仔細觀察的話,還是能看到鼻尖上厚厚粉底下可笑的雀斑。

“雷納德少爺這是第幾房妻室了?”

“這麼小的年紀,怕是要得病呀。”

斷斷續續的調侃傳入賈克的耳朵。

廣場的中心有一座這幾年才興建的噴泉,每逢正午時分會從泉中心噴出二尺高的水柱,再均勻地散落回池裡。談不上什麼景緻,但卻意外得鎮民的歡心,使得原本冷清的廣場有了人流。再之後,漸漸地成了這個鎮子的集會點,鎮政府的傳令宣讀還是自由人聯合會的招募工作都是在這邊進行的。

而且,由於某些機緣巧合,也成了亡命之徒決鬥的最佳場所,每個月都能發現倒在噴泉前的屍體。而今天,為了晚上的秋收祭典,還特意搭起了一個舞台。

“所以,這位小姐,為什麼我非要和未來的妻子進行這樣危險的活動呢?”

站在視線右側的雷納德語氣一如既往的輕佻,單手撩動額前捲髮的小動作也做作萬分,可身後一串的隨從還是為了那點名頭與金錢敬畏地一字排開。

“嘛,沒關係的,這種事情我很早以前就已經習慣了。”

面帶親切笑容的艾麗婭站在視野的左方,規規矩矩地立在原地,脖子以下的部分完全被斗篷遮蓋,像個漂亮的草垛。

“反正也不會死人。”

聲音如此和藹,以至於有種在嘮家常的錯覺。

“不會死人?”

雷納德誇張地放大聲調。

“您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為決鬥死在這個廣場上嗎?”

“請您指教了呢。”

艾麗婭笑着應答。

“但是,今天肯定不會有人死在這裡就是了。”

說著,她舉起右手,從背後抽出了藏匿在斗篷之下的武器,一柄帶護手的精緻細劍。

很適合女子的武器。

雷納德先是尷尬地望着艾麗婭拔出劍來,而後稍許緊張地提起了劍鞘。一把帶着華麗裝飾的長劍從價值不菲的劍鞘中被拔出,緊緊地握在了雷納德的手上。

“老老實實的不好嗎?”

雷納德的語氣,不知為何稍稍失去了些底氣,雖然咬着牙裝出強勢的調調,但卻完全不及起初的中氣十足。按照賈克以往和這跋扈子打交道的經驗,會讓雷納德出現這種反應的狀況只有兩個:一是面對鎮長,也就是他的父親時;第二,就是真的對對方產生恐懼的時候了。

雷納德的劍術,只是半吊子水平罷了。賈克不會劍術,也沒領教過雷納德的劍術,他要教訓賈克的話有四五個隨從會代勞。但是師傅當初是這麼說的,雷納德在什麼上都是半吊子,因為父親也是個半吊子的傢伙。小心翼翼說這話的師傅看上去愉悅而滿足,好像背後嚼舌是件多麼有意思的事情。當然並不是說賈克有那麼高尚,只是意外地對這些事情提不起興趣而已。

雖說清楚雷納德的底子,但賈克還是不可避免地擔心起來。比起知根知底的雷納德,滿身都是謎團的艾麗婭更讓人心裡沒底。嘴上說著自己是個旅行劍士,但是一眼看上去就弱小不堪的女子又怎能不讓人擔心呢?

可惜的是,擔心歸擔心,至於行動上的表示,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賈克就地蹲下,稍稍緊張地盯着廣場上對峙的兩人,等待着兩邊兵刃相接。

但是兩邊都沒有動靜,艾麗婭斜持着細劍,臉上滿是和藹親切的笑容;而雷納德那邊,則是一臉嚴肅得巴不得把牙床都咬碎的僵硬表情,雙手死死地握住長劍立在原地。稍有心一點就會發現,這場對峙,雷納德已經先輸一籌了。大概是不滿於氣勢上輕鬆被壓倒,雷納德終於率先抬起了持劍的雙手。張臂壓胯,身體前傾,向著另一頭的艾麗婭沖了出去。

“哈啊!”

雷納德舉劍高呼,斜砍向了還保持原姿站立的艾麗婭。

噗。

然後一個踉蹌,身體向前撲倒在了地上。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鬨笑。

“雷納德先生。”

艾麗婭悠哉地把劍收回鞘中,噗嗤地發出笑聲。

“這樣子算你輸了吧?”

簡直荒唐。

雖然陣前摔到,也絕然不可能活着從戰場回來就是了。即使能明顯地看出有多不甘,但雷納德還是選擇低下了頭。看到這裡的賈克,嗤笑一聲,調頭離開了現場。雖然並非親手所為,但賈克也獲得了十分的滿足。

花了一小會兒,他回到工坊,把藥包放進了儲物格。然後一個人跑回了工坊之後,緊挨着鍋爐房的住所里。那是個不及半個馬廄寬,僅僅容納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寫字檯的狹小房間。

緊鎖上房門,站在床頭透過唯一窗子向外張望確認無人經過之後,賈克脫下沾滿了泥漬的長靴,從靴底倒出一個只有半個手掌大的紙包。被厚紙包裹其中的,是手工搓制的葛麻繩,既是好用的生活用品,也是優質的火繩材料。作為在自由人聯合會軍隊里消耗最嚴重的物資,所屬的城鎮都會有限制交易的命令。一是集中資源,二也是防止民間火器的擴散。雖說命令如此,但想要入手的,其實也不是難事。

大概在七年前,自由人的炮兵指揮官布朗基爵士根據矮人火槍改良出了燧發的前裝滑膛槍,遺憾的是尚未普及這項科技,自由人的戰爭就先行結束了。日前訓練新兵時使用的,還是傳統的前裝火繩槍。

賈克小心地從床底抽出一個黝黑的儲物箱,箱內大部分的空間都堆放着塊狀的顆粒聚合物,剩下一條尚為寬敞的縫隙,嵌着一個與儲物箱醜陋外表完全相反的精緻紅木盒。

注視着這些收藏品,賈克興奮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如此響亮。這些都是他跟隨路易師傅以來,尤其是發現自己驚人天賦以來,偷偷積攢的成果。亦或是,等待實驗證明的某些天才構想也說不準。

伴隨着沉重的拖動聲,賈克把儲物箱推回了床底,翻身仰躺在了床上。

這大概是他這十六年來最興奮的一天,手足無措,情緒難安。在過去的時間裡,賈克也只有偶爾走到雷納汀鎮周邊的樹林,面對陌生世界時才會那麼興奮,而且還是遠遠不能與此刻相比的孩子氣的受寵若驚。

現在的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正值十六歲的賈克,迫不及待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他甚至開始幻想起了在那之後,自己聲名顯赫之後的各樣美好畫面——他會有一個自己的工房甚至是工場,會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大概是……

湧上腦海的卻是一隻山雀的形象。

巧合的是這時,一聲山雀的鳴叫打斷了他。

不知何時停在他窗台上的綠羽山雀喙部有兩個紅點。

剛剛還沉浸在遐想中的賈克當即回過神來,然後立刻意識到了某人的到來。

從床上跳起,雙腳踩進靴子,飛奔着打開門。不知為何而緊張,賈克焦急但行雲流水地完成了這一套動作。

果不其然,艾麗婭帶着和藹的笑容出現在了門外,放鬆而悠閑的姿態完全不像是剛剛進行過一場決鬥的人。

“弗里士先生也來觀看了吧?”

還沒等賈克發話,艾麗婭就先手拽過了主導權。

糟糕,被發現了。賈克在心底打了個冷戰,但還是用高人一等的語氣回擊過去。

“不是早就說過叫我賈克就好了嗎?”

“啊,對不起。”

艾麗婭笑眯眯地吐了吐舌頭,爽快地道歉也讓賈克為之一怔。

然後話語權再一次落回了艾麗婭的手上。

“賈克,那個叫雷納德的傢伙是你討厭的人吧?”

笑靨不知不覺間淡褪,艾麗婭的表情,就像是盯上了劣鼠的黑貓一樣尖銳。這表情讓賈克戰慄。

以賽格瑞特人的角度來說,賈克不足六英尺的身高和瘦小的身材,配上那永遠疲憊不堪的雙眼,簡直和老鼠無異。且不說路易師傅,那是個雖然縮在小鎮的工房裡,但是卻是個渾身上下透露着貴族氣息的高大男子。單說雷納德那傢伙,也比賈克看上去好了太多。嘴上是說著厭惡雷納德並且鄙夷着那小子,但賈克自己也很清楚——他才沒有這個資格。

戰慄的賈克語塞了。

“看來是呢。”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艾麗婭的臉上再次閃耀起親切的笑容。

“你是怎麼打敗他的?”

賈克小聲地問。

“什麼?”

艾麗婭似乎沒聽清。

“我問你,你是怎麼打敗雷納德的?”

賈克加重了語氣。

“才沒有打敗他呢。”

艾麗婭笑着回答。

“只是在他將要砍到我之前向著他大腿稍稍做出刺出去的動作,他自己害怕就摔倒了而已。”

在他傷害到艾麗婭之前,就因為畏懼而戰敗了。賈克的頭腦有些恍惚,眼前的少女居然是個可以這麼坦然地正視性命威脅的人。

“今晚的舞會,要來帶我玩哦,我們說好的。”

艾麗婭交代了下了這句話,轉身一步一跳地離開。

“你說你是旅行劍士?”

賈克立在原地追問。

“對呀。”

艾麗婭頭也沒回。

“旅行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呢?”

沒頭沒腦的,賈克問出了自己也不知所謂的問題。

但是艾麗婭並沒有回答,她回頭莞爾一笑,然後慢慢地消失在了賈克的視線里。最後只剩下了山雀的空鳴。